會試定在十二月二十一,取個雙分彩頭,考試場地在國子監,這地方是新修的,就在以前旗人區裏,挨著光孝寺。


    二十日晚,廣州城西北張燈結彩,異常熱鬧。酒樓旅店為招攬應試舉子生意,掛滿了“狀元樓”的大紅燈籠,更有勾欄瓦肆之類的閑適去處,聚著大群臉色疲憊,卻兩眼放光的士子。


    此處的旗人區原本被炮火毀得差不多了,眼下新城改造完成大半,街道寬闊潔淨,屋舍落有致。明日就要應試,今日再背書本也無用處,舉子們全都跑了出來散心,滿大街都擠著讀書人,儒衫似海,儒巾聚浪。


    此次會試不僅開了之前鄉試設有的常科,包括進士科、明算科、明法科、博士科,還另開恩科,招攬清廷原本的舉人以及鄉間名士。匯聚在考場附近的諸科舉子多達三四千人,盛況空前。舉子加上隨從,將這裏的大街小巷塞得滿滿當當。


    這新區裏最熱鬧的一處喚作“小金明池”,原是廣州將軍衙門後院的園林,掘通了幾處水潭,拚出湖泊。小橋淩水,楊柳倚岸。此時雖是冬夜,華燈高掛,湖影綽約,另有一番風景。沿著岸邊擺開一座座欄台,有說書的,有唱戲的,還有雜耍賣藝的,各聚著大群人鼓掌喝彩。


    湖泊四周都有小橋通向湖中小島,那是一處更大的台子,怕不能容幾千人,高杆支起熾亮大燈,將那舞台映得分外明亮。


    此時台上還空空蕩蕩,台下卻已擠了上千人,正踮腳翹首,像是等著大戲登場。


    “今日這場大戲定是精絕瞧這小金明池異於往日,進出都要搜身,就定是有國色天香出場,怕有人一時麻了腦子,要惹出禍端。”


    “夷狄之戲,有甚看的?”


    “可不要搞混了,哪是夷狄,這可是邊民之戲,各色邊民,可都是我華夏苗裔。”


    “別呱噪了,出來了出來了切……怎的是個”


    台下正紛紛攘攘議論不定,穿著花花綠綠一身奇裝異服的年輕人上了台,見那裝束,頭巾、綁腿和寬大如燈籠的褲子,正是瑤家人打扮。


    “誰誰在說呢本人乃是羽林軍連瑤營指揮使盤石玉”


    那年輕人在台上本有些扭捏,聽了這話,頓時漲起心氣,高聲喝罵,台下頓時喔唷一陣低呼,一半是不信,一半是驚訝。


    “這不是給你們取樂,是要讓你們看看,我們連瑤人到底有多大本事本來我也不想上這台子,可有人點了我的名,他的話我不能不聽……”


    罵過了人,盤石玉正飛著舌頭,不該說,島上四麵忽然響起如潮的細碎腳步聲,竟是一群黑衣衛突臨,將這大台子團團圍住。


    “哎喲,這可真是大戲……”


    “要命了,是抓誰啊?”


    看戲的人都還驚恐不定,一紅一黃兩個身影被那些黑衣衛如眾星拱月一般托了出來。紅衣人是個青年,二十出頭,眉目清秀,隻是在燈光下,一側眉外的細長傷痕清晰可見。在他身邊,那黃裙麗影俏生生伺立,一身閑適,卻散發著再自然不過的雍容氣息。


    直到這紅衣青年在戲台邊角支起的大帳下坐定,清麗女子立在身後,眾人才一片嘩然,那年輕人穿的大紅長衫上繡著雙身金龍這個圖案可是英華國圖,在英華無人敢用,除了一人……


    “天……天爺不,天王駕到”


    “哎喲,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場大多都是應試舉子,別看肚子裏罵得狠,嘴巴上倔得硬,李肆親自現身,腿肚子大多當場都軟了。隨著一聲“萬歲”的呼喊,在場人嘩啦啦全都跪倒了。別說李肆立國一年多,兵鋒政風吹透人心,就說黃埔那七百多血淋淋的人頭,斷口處的血還沒幹呢。


    “平身,我是來看戲的,不是被你們當戲子看,別理會我。”


    李肆翹起了二郎腿,閑閑說著,背後的段雨悠白了他一眼,心說果然是個猴王,啥規矩都要破掉。


    眾人戰戰兢兢站了起來,而這番動靜,島外的遊客也被驚動了,頓時順著小橋湧了,果如李肆所料,他們都是來看天王到底長了幾張臉幾條胳膊的。黑衣衛隻將他們攔在外麵,並沒有驅散。


    數千人擠在小島上,卻是一片靜寂,大家也起了興趣,天王親自跑來看的戲目,到底有著精彩。


    就聽咚咚一陣鼓響,以那盤石玉為首,一群瑤家漢子上了台,長鼓在腰,每走一步就是一拍,長鼓隨著腳步左右蕩動,鼓聲推著腳步,像是踩在了人心上。二三十麵腰鼓的響動,竟能震澈人心,立時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李肆那大帳牽到了台子上。


    瑤家《長鼓舞》在這台上,以另一番氣勢演繹著,鼓聲如戰陣號令,瑤家漢子跨步甩腰格外有力,也如在沙場衝殺一般,咚咚鼓點翻山一般,起伏幾個山頭後,台下觀眾已覺血液沸騰,有一種要振臂高呼的衝動。


    “嘿唷”


    轟鳴一陣如雨點般的急促鼓聲後,瑤家漢子同時定步止鼓,兩條彩虹般的身影從台下翩躚而上,那是二十多五彩斑斕如蝴蝶般的瑤家妹。嗚嗚咽咽的悠揚樂聲響起,瑤家妹一邊吹著名為“喃嘟喝”的樂器,一邊穿梭來往,有台下觀眾的眼睛頓時花了。


    接著瑤家妹放下樂器,同聲高唱,歌詞雖然聽不懂,歌喉卻是婉轉在人心間,台下觀眾本被鼓聲激起的熱血,像是再被這一陣山間清風給揉進了骨髓裏,震得入髓滌蕩。不少人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隻覺已被這股天籟之音給從頭到腳洗滌了一番。


    “這是盤王曲,正唱到李廣射石虎,奇怪嗎?之前還唱了灶神和魯班呢,沒,瑤家本就是漢人一支嘛。”


    段雨悠也是聽得如癡如醉,奈何她聽不懂歌詞,悄悄扯著李肆問,李肆這般回答道,這節目他可還是總導演之一,當然很熟悉了。


    瑤家男女的鼓聲和歌聲還在人心中回旋,又一撥服色跟瑤人依稀相似的男女上了台,眼尖的看客已經認了出來,這是苗人。


    蘆笙的脆亮樂聲中,苗家男女載歌載舞,將一股有別於瑤家銳亮清靈的厚重感覺播撒而出,台下看客多是舉子,不少都搖頭晃腦,迎合起那樂聲的旋律。那樂聲似乎帶著一股極為古遠的氣息,跟舉子們所熟讀的聲韻之書裏某些隱約呼應。


    “開天辟地歌,說到了盤古和女媧……”


    不等段雨悠問,李肆主動交代。


    苗瑤兩族在廣東常見,但這歌舞卻是少見,苗瑤人願意在這漢人大台上高歌起舞,更是絕無僅有,台下舉子們都是心神迷醉。而苗家之後登台的一群人,更讓眾人瞪圓了眼睛,頭戴絨帽,半批長袖寬腰的大襖,腰下還有豔麗圍裙,隱見帽下是細細發辮。


    “藏人”


    有舉子叫了起來,眾人都抽了口涼氣,藏人離著這麽遠,居然也跑來了?


    “紮西得勒,我格桑頓珠和身後的,都是康巴藏人,今天也是來讓大家領略我們康巴藏人的風采……”


    格桑頓珠袖子一揮,“嘿喝”一聲,康巴漢子彈起劄木聶、吹起豎笛,藏女展開悠悠歌喉低唱,一個服色豔麗,銀飾滿身的少女行得人前,長袖一展,盈盈開口,那一刹那,所有人的魂魄也像是陡然升起,立在了雪山之巔上,領略著那剔透冰雪,盡覽瑰麗風景。


    直到康巴藏人的身影消失,眾人還覺餘音繞耳,心神全都揪著這前後三族的風采,半天都沒醒。


    “好”


    一個人啪啪鼓掌喝彩,這才叫醒了夢中諸人,那正是李肆李天王。


    “好好”


    掌聲頓時如雷一般蕩起,這是真的好,他們這些舉子,雖各有見識,卻還是極少真正聽到看到過這幾族的歌舞,更不用說這是李肆專門花了點撥過的產物。


    “天王仁義知我們明日就要入試,還專門請來三族男女展現歌舞,為我們怡心清神……”


    有舉子鼓起膽氣,高聲叫了起來,引來眾人不屑而不甘的眼神,諂媚小人為搶在我們前麵?


    李肆暗自嗤笑,為你們?連盤石玉、龍高山和格桑頓珠都上了台,就為給你們娛樂?


    這三族之樂可不是隻演這一場,以後還會作為收費節目,變著花樣演下去,這也是李肆早早就謀劃好的一項課題,格桑頓珠“獻上”的藏女,龍高山招攬來的苗瑤姑娘,就是為這事作的準備。


    “天王,讓我等士子見識這一番異族風情,可是有講究麽?”


    一個清亮嗓音響起,李肆還沒反應,段雨悠卻是心弦一震,這不就是之前在黃埔書院藏書樓裏聽到的那個聲音麽?抬眼看去,正見到一個年輕士子雙目蘊光,直視著李肆,目光含著三分悲涼,三分慷慨,三分疑惑,還有一分忐忑。


    “鄭燮,鄭之本的。鄭之本之前遇刺重傷,循著天王頒下的恩科例,他也報了名,要參加明日的恩科之試。”


    於漢翼低聲對李肆介紹著此人,段雨悠也聽到了。


    “鄭……鄭板橋?”


    李肆微微抽了口氣,怪不得以前覺得鄭之本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呢,原來是這位大名人的父親。


    名人就是名人,看出他擺出這一套節目的用心,這是在催他這個正主上台呢。


    “此人之前未有形跡,連他父親倡辦的《士林》都沒搭手,還不知根底。”


    於漢翼再多說了一句,李肆卻是笑了,這鄭板橋的根底,他可是再清楚不過。現在麽,是要給他們亮根底。


    “免禮……前日種種,孤確是心有所感,今日到此,也正欲與爾等暢言。”


    李肆起身朝台上走去,士子們趕緊折腰,李肆揮袖搖手,言語中已換了自稱。


    “孤所立之英華一國,是以上天所主大道為根。這天主大道到底是,今日就在這裏,與爾等講個清楚,也好叫爾等明白,這英華一國,到底是誰的國……”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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