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大山由南向北將天地截為兩段,視野極處,白雪皚皚的山巔星羅棋布,跟近處翠綠草色相映,有一種已到世界盡頭的遼遠之感。就在這翠綠草色間,海子如碧藍寶石鑲嵌其間,牛羊點綴在草色中,更恍若天幕在鏡潭上的倒影。


    這股自然的寧靜被一股逶迤人潮打破,套著各色號衣的兵丁扛著刀槍,趕著牲畜,拉著大車,正朝西而行。在人潮西處盡頭,一條大河如橫斷大山的倒影,截斷了來路。


    “這不是金沙江,是巴塘河,金沙江在更西麵,走了一個大圈,水勢才沒有那麽湍急,可以在那架橋過河。是的,大人,隻能渡兩道河。巴塘河跟金沙江在南麵三十裏處相匯,但那裏已是高山峽穀,大軍難以通行。將軍請安心休息,前方匠戶營正在架橋,估計明日方可渡河。”


    署理四川提督嶽鍾琪向討逆將軍噶爾弼匯報道,後者無奈而煩躁哼了一聲,表示聽到了。


    接著噶爾弼揮著馬鞭,指向南麵一片帳篷海:“那不就是巴塘麽?把那處的藏人都征發出來,讓他們趕製牛羊皮囊加緊搭橋”


    嶽鍾琪麵頰扭曲了一下,卻沒說話,噶爾弼見他神色,鞭梢無力地垂落了下來,語氣更是惱怒和不甘:“難不成這巴塘也如裏塘一般,都投了南蠻?”


    嶽鍾琪苦笑道:“也不是投了南蠻,而是有南蠻撐腰,不再服我朝廷管束。如果不是有約在先,這一條入藏路,咱們還走不得。”


    噶爾弼收回馬鞭,罵了一聲:“可惡的南蠻,可惡的康巴藏人,可惡的……”


    聽得這咒罵危險,嶽鍾琪趕緊插嘴,轉移話題:“皇上為藏地大局,不惜跟南蠻休兵止戈,我們作臣子的,唯有竭力誠勉,盡心做事。”


    噶爾弼猶自忿忿不平:“跟南蠻休戰倒也罷了,怎麽還容南蠻與我們一同進兵藏地?皇上到底在想什麽?”


    嶽鍾琪歎氣:“南蠻、藏地、西北,皇上初登基,接下的可是個爛攤子,危機四伏啊,不得不虛與周旋……”


    嘴裏這麽說,嶽鍾琪心裏卻道,皇上眼下的真正敵人,可不是占住藏地的準噶爾,不是南蠻,而是被遣發到西寧的撫遠大將軍允禵,以及在京城裏,已經榮升廉親王的允禩。


    看向一臉陰霾的噶爾弼,嶽鍾琪微微搖頭,你噶爾弼既不是十四黨,也不是八爺黨,操心那麽多幹什麽?跟你比起來,自家的上司,四川總督年羹堯怕才是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成天就想著該怎麽取悅今上,將自己的名字從十四黨裏劃掉。


    正因如此,年羹堯才一力主張對占據藏地的策淩敦多布用兵,以事功邀寵,同時自請承擔西北大軍錢糧轉運之責,也是方便皇上對允禵動手時,以錢糧事挾製允禵,防他興兵作亂。


    嶽鍾琪自己全是靠年羹堯賞識提拔而起的,即便是叔叔嶽超龍投了南蠻,自己也未受牽連,現在已升到署一省提督的高位。所以年羹堯之憂,也就是他嶽鍾琪之憂。現在年羹堯爭取到了以川兵進藏的行動,他嶽鍾琪也隻能赴湯蹈火,以命報效。


    這一腔熱血之外,嶽鍾琪心中也有一絲無奈,跟從西北調來,主持川兵進藏一戰,卻對川內形勢不甚了了的噶爾弼不同,他更知道整件事情的根底。


    皇上初登位,人心不齊,正需要一場大勝仗來壯聲威,允準年羹堯的積極方略也是必然。但同時還允準年羹堯暗中與南蠻聯手,這事就有太多玄妙了。


    巴塘河邊,一身藏人裝束的張漢皖對另一人道:“這一條進藏路雖然離叉木杜遠,但地勢平坦,路上還有巴塘裏塘兩部,到雅州府和成都府也不遠。大軍開進,物資調度都很便利。如果這條路不能走,川內就隻有北麵甘孜能再進藏,那裏地勢險峻,人跡罕至,容不得大軍前行。”【1】


    那人點頭道:“舍掉四川之路,就隻有青海和雲南兩條路,雲南進藏更遠更險,青海進藏,糧道太長,所以這一條路才是最佳選擇。”


    張漢皖笑道:“年羹堯這個人很理智,看得很清楚,要在咱們身上建功太困難,收服藏地更現實。所以即便此事要埋下通敵之嫌,他也不得不作了,隻是……”


    他看向那人,還有些疑惑:“陛下為何這麽爽快就答應了?甚至還要咱們跟年羹堯聯手出兵藏地?羅貓妖,有什麽玄妙,都給我說清楚了。”


    這人正是軍情司郎中,總帥部參議羅堂遠,他嘿嘿笑道:“四哥兒……別瞪我,現在朝臣們都開始叫官家,咱們也不必那麽忌諱了。這事吧,年羹堯就是跑腿傳話的,真正有默契的,是咱們四哥兒和北京城的雍正皇帝。”


    張漢皖瞪大眼睛:“你是說,陛……四哥兒,對藏地也有興趣?去年年底就跟南洋的洋人折騰上了,雖然最終沒打起來,跟荷蘭簽了停戰合約,但總覺得挺危險的,現在四哥兒又看上藏地了?”


    羅堂遠點頭又搖頭:“四哥兒是對藏地有興趣,可並不等於現在就要拿下,要我們也跟著清兵一同入藏,也是……”


    張漢皖了悟:“未雨綢繆,四哥兒最擅長的就是這事,怪不得你羅貓妖要親自跑這一趟呢。”


    羅堂遠自暴自棄地道:“南洋的事情,軍情司要插手,那一大堆牙人舌人的開銷就得掛在軍情司身上,太劃不來,還是讓他們海務司去管吧。陛下的開閘計劃,咱們軍情司也沒爭過天地會的尚班頭,隻能當情報下家。現在福建、江西、湖南都平靜下來了,軍情司總得幹點活,不然可保不住那四十萬的預算。”


    羅貓妖、尚班頭和於黑衣三大情報頭目在四哥兒麵前爭預算,差點上演全武行,這事張漢皖有所耳聞,現在聽羅貓妖親口道來,他就覺自己還是當個單純的軍人省心。


    目光轉向遠處那皚皚雪山,張漢皖嘿嘿笑道:“看樣子,三五年之後,這藏地也該是我們的了。”


    羅堂遠卻看向巴塘河邊,笑得更燦爛:“三五年後,你的媳婦也該生下個漢藏小子了。”


    河邊正在架橋,一個窈窕少女,雖是一身藏裝,可上身卻套著一件英華式樣的胸甲,腰間插著兩柄月雷銃,手中還揮著一杆火槍,跟一個冬帽繡虎的清國四品武官爭吵著。兩人身後各聚著一大群部下,雙方正虎視眈眈,摩拳擦掌,不知道是在爭什麽,這樣的情形,一路已是屢見不鮮。


    張漢皖頓時臉紅了:“哪……哪裏是我媳婦?她敢嫁,我還不敢娶呢她的嫁妝裏還有好幾百奴隸,真要丟到我身上,軍法司那幫家夥不得把我活剝了?”


    羅堂遠鄙夷地盯了他一眼:“人家達瓦央金姑娘在裏塘都公開宣稱是你媳婦了,要不然裏塘的頭人會丟給你一千壯丁?隻要你敢娶,那些個首尾,四哥兒難道不會伸手幫你料理?”


    張漢皖一揮馬鞭,策馬趕向河岸,隻丟下了一句話:“我得過去了,她一個姑娘家,難保要吃清狗的虧。”


    英華聖道元年,滿清雍正元年,六月間。年羹堯遣四川綠營七千,並成都旗營三千,藏兵三千,合計一萬三千大軍,自打箭爐進軍藏地。另有巴塘、裏塘和木裏等部集合四千藏兵隨行助戰。而這股藏兵,不僅隻服從英華龍驤軍統製張漢皖指揮,其中三千還是龍驤軍本部人馬,此般形勢,卻是英清雙方暗中所締之約。


    促成此約的主事人年羹堯,此刻正在成都府的總督衙門正堂裏徘徊不定,顯得頗為焦慮。


    “製台,皇上是要動手了,若是製台心誌不堅,出手猶豫,之前的努力必將付諸東流,以今上的心性,定會將製台歸於允禵一黨一念錯,滿盤輸啊。”


    幕僚左未生滿眼血絲地勸著年羹堯。


    年羹堯道:“皇上隻是要我親去大將軍行轅佐理糧道之事,如今藏地之事還沒有結果,老左啊,你怎麽就判定皇上要動允禵了?”


    左未生道:“製台別糊塗了,有南蠻之兵相助,有製台立生死狀保勝,皇上還不信藏地不複嗎?就是因為此時大軍剛動,還未有結果,才要趕緊收拾了允禵,不然真要等到藏地大勝,功勞都歸於他允禵那時?”


    這道理年羹堯當然懂,但他是局中人,這一去就意味著要跟允禵徹底翻臉,他有太多顧慮,比如說……害怕允禵將之前他年羹堯扶持他的一堆事抖落出來。


    左未生繼續道:“訥爾蘇已經啟程去西寧,說是襄助允禵,卻是要去接下允禵的大將軍位的我還料定,召允禵回京祭陵的詔書已經在路上訥爾蘇有八爺黨的背景,皇上決然不會讓他久持大將軍位,說不定這位置,皇上就是要給你留著,如今……就看製台你的決斷了”


    年羹堯閉眼,他還是怕:“你我挾著允禵,曾跟南蠻李肆勾通……”


    左未生頓足:“哎呀我的製台此時最想跟南蠻勾通的是誰?不就是今上嗎”


    年羹堯坐回椅子,頹然撫額道:“就怕將來……”


    左未生冷聲道:“沒有現在,哪有將來,奪得了現在,再說將來”


    年羹堯終於緩緩點頭,接著苦笑道:“南北這兩位,就像是個大磨盤,我們這些小人物,就夾在他們中間,終是難以自拔,即便未來是無底深淵,也隻能閉著眼睛朝前走了。”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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