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滔滔不絕,竟將歐洲國家的宣戰條例念了一遍。


    最後他再冷冷地掃視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皇帝陛下還將頒發私掠令,不僅是荷蘭船,凡是跟荷蘭有同盟協議,或者是有援助荷蘭實質行為的國家,私掠船都有權攻擊這些國家的船隻。”


    私掠船?


    這個一身明國官員打扮,仿佛從書上走出來的古人,滿口說著他們耳熟能詳的用語,而不是他們所熟悉的“之乎者也”,頓時讓洋人們呆住。


    波普爾船長先跳了起來我們不列顛王國和東印度公司跟荷蘭還處於敵對狀態,如果貴國的私掠船襲擊我們,我們保留索賠的權利”


    這話語氣強硬,用詞姿態卻很低,那官員詫異地看了看他,波普爾船長遞一個曖昧的笑意,兩人頓時有了默契。


    自投羅網的荷蘭人被押進了船艙,其他洋人們拿著官員遞上來的國書,心頭也如這份夾著好幾份法令的國書一樣發沉。


    樞密院海務司南曹主事陳興華手指一勾,走在最後的波普爾船長綻開燦爛的笑容,兩人另找了一間艙室,開始進行內容不為人知的秘談。


    整件事情在腦子裏過了好幾遍,卻依舊不得要領的胡漢山再度找到馮靜堯。


    “老馮,我就沒想明白,陛下一麵整治澳門葡人,一麵向荷蘭人搞……宣戰,還跟羅馬的洋和尚擺出強硬姿態,加上《外人居華令》、《英華對外貿易法》,這陣仗,是要跟南洋所有洋人幹架麽?陛下還定好了對……那啥的用兵計劃呢,這是不是有些……窮兵黷武了?”


    馮靜堯看著這個漢字輩的皇帝心腹,心中感慨著時勢的變遷。胡漢山此人雖然職銜低,但卻是海軍元老,放在陸軍,那就是一軍統製,中郎將的待遇,可在海軍裏,現在還隻是個左都尉。不是忠心耿耿,怕早已經鬧了起來。


    也就正因為是海軍,利害關係無比複雜,所以海軍,特別是南洋的海軍,在李肆稱帝,確立了南洋攻略後,反而是在給他們這些文官打下手。


    他開玩笑道到處打仗,對你們來說不正是好事麽?”


    胡漢山歎氣如果光是想著升官發財,那自然是好事。可咱們這一國才是個開頭呢,那些洋人真要把大船從歐洲拉,靠咱們現在這些家當,可不是對手,這點清醒頭腦,咱們海軍還是有的。”


    馮靜堯嗬嗬笑道你們想打也沒得打,不僅跟其他洋人打不起來,就連對荷蘭的宣戰令,都是表麵文章,荷蘭人很快就會派來講和的使者。”


    見胡漢山還是沒想通,馮靜堯細細解釋起來。


    發布宣戰令,頒發私掠許可證,這都是洋人的套路,求的是一個姿態。荷蘭人雖然強硬,都敢跟著清國聯手,但凡事都要算清本利,一國都是商人的荷蘭更要進行一番衡量。


    一方麵英華有一定的海上力量,真打起來勝負難料。另一方麵,英華頒布的《對外貿易法》取消了壟斷性質的中介商行,規範了進出口貿易流程,簡化了海關稽查手續,這都是便利歐洲各國對華貿易的措施,而且也是他們所熟悉的來往套路。隻要思維正常,荷蘭人必然會謀求跟英華關係正常化,陛下早就等著他們遞上和平協議,這一戰絕難打得起來。


    胡漢山還是很擔心可對澳門葡萄牙人來這麽一遭,還跟羅馬的洋和尚較上了勁,就怕其他國家糾合起來,把水攪混,從中謀利。”


    馮靜堯點頭,能初步演算南洋形勢,這位海軍將官,已不是單純的軍人。


    他繼續解說道,如果直接將澳門葡萄人趕走甚至殺掉,同時徹底禁絕羅馬公教,你的預料有可能成真。但是陛下行事,全是照著規矩來,協議、法令,這一套,歐人是不得不認的,他們就沒有借口糾合在一起。


    胡漢山癟嘴,這是把洋人想得太善良了吧,當年西班牙人在呂宋殺了那麽多華人,又有借口,依的是規矩?


    馮靜堯搖頭,規矩不是一切,但沒有規矩,一切都不是。在洋人眼裏,不講規矩,那就是未開化的蠻夷,就跟咱們華夏看他們洋人一樣。


    胡漢山不甘地道為要去迎合洋人的規矩?就算迎合了,他們還不是要把咱們當未開化的蠻夷看,就跟咱們看他們一樣,那就是白毛狒狒”


    馮靜堯認真了我們華夏講求?以德報德,以直抱怨說得粗魯點,就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們對咱們,咱們就對他們。他們講規矩,咱們就講規矩,這叫迎合?”


    “再說了,這些規矩,哪裏又是洋人的了?春秋戰國,商賈行於世,合約、贖買、權責,早就興起了國之間的戰和也早有一套章法你是武人,《司馬法》都沒讀過?那些洋人引以自傲的騎士約法,不都在《司馬法》裏?咱們興司馬法的時候,這些洋人的祖宗還真是白毛狒狒呢陛下的《論道》你就沒仔細看過?道及普天之下,寰宇人靈。這些規矩是人都會有的,在咱們華夏也早有,後來不過是給官儒蓋住了。可即便是在兩宋時,國與國之間的戰和,不也有一整套規矩麽?”


    “咱們唯一不及洋人的是,他們能把這些從商賈事上延展出來的規矩弄得精深,弄得在發絲上刻字一般細致。可咱們華夏人又不是從頭學過,依著咱們的聰明,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計較,還能比那些白毛狒狒差了?”


    馮靜堯總結道陛下立國,凡事講求名正言順,這就是規矩,這就是道理。他們要講道理,就跟他們講道理。他們講不過道理,要動手的話,那就是你們武人的事了。而且隻要咱們守住基本的道理,洋人也不是鐵板一塊。海務司南曹主事陳興華抓著那個不列顛人幹?那就是分化瓦解嘛”


    說到那個不列顛佬,胡漢山拳頭就發癢,那家夥可是他們的宿敵呢。不過他現在對南洋形勢也有所了解,不列顛佬跟占著大半個南洋的荷蘭人也是宿敵,還真是可以拉攏的對象。


    想來想去,胡漢山還是覺得憋屈,洋人隨心所欲,可以一麵講理,一麵動武,你再跟他講理,反正他骨子裏是不會對你平等相待的。自家雖然心中也當他們是蠻夷,可為不是他們來對自家講理?


    馮靜堯嗤笑荷蘭人不就馬上要上門來講理了麽?”


    他悠悠道咱們英華,可不是以前那個在洋人麵前就顧著繃麵子的天朝上國了,事都講一個利,就像是陛下要咱們準備的那個計劃一般。等陛下把咱們這一國調理好了,那時候上門講理的洋人,可是會越來越多的。”


    想到了那樁絕密計劃,把對象換作洋人,胡漢山心胸也開闊了,嘿嘿笑了起來。沒,陛下不再是君國一體的君父,咱們英華這一國,也就不必去撐天朝上國的麵子,做事踏實的做,吃利穩穩的吃,吃得驃肥體壯,那時可不是忌憚誰了,而是誰都要忌憚咱們。


    船艙裏,波普爾一臉虛偽的諂笑中國是天朝上國,咱們這些蠻荒小國,就是求著上國施舍一些恩惠而已,皇帝陛下登基,我們不列顛王國肯定要派使臣來上賀書,我會交代好他們,在賀書裏守足臣禮,而且覲見陛下的禮節,三跪九拜,也是必定要照辦的。”


    陳興華嗤笑道使臣怕是你們東印度公司的人,而不是王國官員吧……別拿這些哄人了,本官出自安南會安陳家,南洋的局勢,我可是一清二楚。”


    他低頭逼向神色有些呆滯的波普爾,舉起了手掌給你們不列顛船料優惠百分之五,如果是載運硝石的船,船料優惠百分之五十此外,除了黃埔西區,新安縣的九龍灣也辟出了外人聚居地,契稅、產業稅也可以給予特別優惠,你們不列顛的聖公會也可以在那裏建立教堂……”


    波普爾眉毛漸漸舒展開,隨著陳興華源源不斷的講述,臉肉也層層綻放。


    “你們在馬六甲和蘇門答臘就沒占住腳,從印度到中國的航線始終受著荷蘭人的威脅,我們的海軍力量雖然弱,但在馬六甲那一帶還是可以發揮力量的。到時我們聯手建一處貿易港,把霸住整個南洋的荷蘭人踹下去,不僅你的公司,你的王國可以獲得極大收益,你本人也可以……”


    波普爾吞著唾沫,心說,我這個靠著港腳貿易起家,在東印度公司裏拚死拚活,還依舊隻是個小職員的倒黴鬼,如今可得趁著這番季風,揚帆疾進了。


    “機器、軍官、天文物理化學地理教材好好這些都不成問題”


    波普爾再接過陳興華開列的一張清單,隨著他連聲不迭的應承,英朝與不列顛的曆史也正式開始升溫。


    但他還抱著一份清醒,再度問道真不要賀禮和使臣,還有那三跪九拜?”


    他可是清楚中國人的心理,麵子是第一的,是最大的政治,隻要滿足中國人的麵子問題,就能撈取到更多實利。


    陳興華笑道如果你能說服你們的牛頓爵士到我們國家來任職,我不介意對你三跪九拜……”


    波普爾倒抽了口涼氣,這當然是笑話,但從這笑話裏,他醒悟到一件事,讓他的狂喜瞬間退潮。


    中國人不要麵子,隻要實利了,那到底會是怎樣一番可怕的景象?


    此時澳門的景象,看在昔日的澳葡總督馬玉眼裏,就是一番無比可怕的景象。


    不少葡萄牙人不甘接受如此劇烈的轉變,正在變賣家產,準備去馬尼拉、果阿甚至回歐洲。大群中國商人正滿麵紅光,用處置垃圾的價錢跟他們談著生意。


    有本事的葡人正排成長隊,接受中國官員的審核,希望能以一技之長加入到軍隊、官府和醫院、學校等行業,以獲得優惠居華的資格。而沒本事的葡人就隻能縮在屋子裏,盤點著家產,開始為繳納沉重賦稅後的生活憂慮乃至哭泣。


    這是地獄般的景象,隻比滿地屍體要好上那麽一點。再看到稅務官員朝聖保祿教堂走去,幾個神父正一臉淒苦地向官員哀求著,馬玉忽然覺得,這比地獄還可怕。


    他忍不住向小謝怒聲責罵道你們中國人,為變得這麽蠻橫了?”


    小謝聳肩我也在奇怪,為我們中國人糊塗了那麽久?”


    接著他笑道這不過是跟你們洋人平等相待,你們習慣了就好。”


    聖母雪地殿聖堂也迎來了香山縣澳門區商正手下的稅官,朝主持教堂的神父發下一張稅單,冷聲說著年前若是不繳齊這些稅錢,明年這裏可就別想開門了。”


    話音傳入教堂裏,多羅神父和席爾博主教滿臉赤紅,郎世寧求助似的看向徐靈胎,他認識這個主祭,他是跟皇帝極為親近之人。


    郎世寧說天底之下都是陛下的臣民,腳踏之處都是陛下的土地,陛下對我們耶穌會的處置,是不是有些決絕無情了?”


    徐靈胎搖頭道郎世寧啊,陛下登基之時,你不是在一旁講整個場景都畫下了嗎?難道心思都放在了畫布上,沒有聽到陛下的言語?陛下……不再是君父了,陛下所領的華夏新國,也不再自認是天朝上國。”


    郎世寧呆了片刻,忽然低聲道陛下不再是君父,可手握的權柄,卻比任何一位皇帝都要大。陛下所領的中國,不再自認是中央之國,那麽……”


    徐靈胎拍拍出神的郎世寧那麽是怎樣一個國家,有興趣就繼續看下去,畫下去吧。”


    【第八卷終】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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