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上,帆影連綿,高桅大船在江上絡繹不絕,來往相錯,其間還夾雜著瘦小快蛟船,屁股後甩著細白浪花,在大船間隙裏縫插針地鑽著。


    江岸邊,田壟密布,卻少見稻田,各色菜田、魚塘、蔗田鋪開,將大地點綴得繽紛異彩。偶見數十戶人家聚為一村,青磚灰瓦,炊煙冉冉,跟繁鬧的江上風景動靜相襯,好一派詩情畫意的景象。


    就在這小村裏,正有人用著昂揚腔調誦讀著文章,卻不是四書五經,而是逸聞時事。


    “康熙五十一年,南海縣上則稅田畝價不過十兩,至今朝元年,已漲至二十八兩失田之民,再無田耕,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東莞附廓地價三年漲十倍賣家依例找價,遭東莞機械公司護衛毒打,投告區法正、縣通判,都雲賣地經官府過契,已是絕賣,錯在賣家,不予公告。還言東莞機械護衛有傷,沒有投告賣家傷人已是盡善。找價為百年慣例,官府不扶弱者,縱奸行凶,豈非世理顛倒?”


    “陽江縣海巡勒漁戶每船巡錢,各鄉法正同告,縣典史稱此乃明清舊政,本朝起縣鄉公局時並未議裁。漁戶聚千人鬧縣衙,警民各傷無數。陽江知縣已被停職待查,法司會肇慶知府一並查判中,有司稱,巡錢是否裁革還需待縣鄉公局重議,鼓動漁民鬧事,及毆傷公人已是大罪。”


    村子中間的平壩裏,一個中年儒衫人正滿腔憤慨地讀著,卻被一個農人打扮的老者打斷了。


    “張先生,為何你總是隻念《正氣》和《正道》?咱們更關心《工商時報》上的價目消息,還有《英華通訊》裏皇上又頒了什麽新政。”


    其他農人紛紛攘攘叫了起來,神色多有不屑和惱怒。


    “是啊,田價漲了不是好事麽?換在康熙皇上年月,丟了田還沒得說,可現在這聖道年月,沒人逼沒人搶的,還有兩分四厘青苗貸錢幫著,這都能丟田的,那就是混吃混喝的賭棍酒徒,這還能怪誰……”


    “找價是老例沒錯,可都絕賣了還去找,那不就是二皮臉麽?被打了那是活該”


    “巡錢裁不裁,不先去找鄉裏公局,讓局董老爺們說話,直接去衝縣衙做啥?我看那些漁民都是傻子,不知道該怎麽跟局董老爺鬥,被局董老爺當刀子使了哎喲楊老爺,咱說錯了,咱忘了您老人家也是局董……”


    那老者一巴掌拍在那個念叨該怎麽跟局董老爺鬥的年輕人腦袋上,惹起大家一陣笑聲,接著老者看向中年儒生:“張先生,你也是咱們鄉裏蒙學的先生,還有從九品的官身,吃著朝廷俸祿,怎麽就專撿朝廷的不是說呢?”


    那張先生恨鐵不成鋼地道:“既然有不是,身為讀書人,那就得說這裏是韶州府,是龍興之地,此般情事當然少,可其他地方,雖說不上民不聊生,卻也是處處汙弊,再這樣下去,這聖道元年可就要成英華末年了”


    另一個聲音響起,滿是惱怒:“我說快嘴張,康熙年月你倒是乖巧得很,到這聖道年月,你倒成了憂國憂民的義士了?”


    一個隻有一條胳膊的漢子走了過來,斜背著一個大皮包,身姿挺拔,每一步都像是丈量土地似的格外整齊,那楊局董和農人們都起身打著招呼:“劉驛正”


    鄉裏驛正是正八品官,比鄉學裏的從九品教書先生高了三極,張先生也不得不站了起來虛虛一拜,嘴裏卻道:“本朝既開言路,就要容得我們讀書人說話。”


    劉驛正哼聲道:“咱們這一國的情形,從你嘴裏說出來,竟是比康熙年月都不如,說話也得摸著良心說吧”


    張先生滯了一下,揮起報紙道:“這上麵的事情,總不是假的吧?”


    劉驛正和楊局董等人都沒話了,當然不該是假的,否則門下省的新聞司早去找這些報館的麻煩了。


    張先生有了底氣,接著道:“在某看來,這聖道年月,還真是比康熙年月難過別的不說,康熙年月,每畝地錢糧不過四五分,現在呢?地銀就是四分,種稻穀三分,要改魚塘、菜田、蔗田和茶田,要納到五六分甚至一錢這是橫征暴斂別說康熙年月,崇禎年月都沒這麽苛酷過”


    楊局董嗤笑道:“你這讀書人,不經農事,胡亂掰乎不管崇禎還是康熙年月,每畝地四五分的錢糧,不過是朝廷的稅,加上縣裏的雜派,怎麽也得到一錢以上了。現在收的錢糧,是什麽都算在一起才這些錢地銀分九等,地差的少交,種啥東西也分九等,種便宜物也少交,論的就是公平。”


    有農人幫腔道:“張先生,你是前朝秀才,靠功名能免役錢,少交錢糧,現在得跟咱們一起交了,就瞧著這事不舒坦是吧。”


    張先生梗著脖子道:“本朝士紳官商一體納稅,此乃千古善政張某絕無詆逆之心張某隻是為爾等小民抱不平,怎麽還來這般汙損之語朝廷征錢糧如此下力,稅網眼密,就無多少民人喘息之地,官老爺若是手一滑,那就是千家哭號之禍”


    劉驛正道:“楊局董剛才也說了,這地銀和物銀分得這麽細,是為一碗水端平,公平能到人心,朝廷和官府自然要下大力氣,可沒人怎麽下力氣呢?那就得多養人,這也是無奈之舉。再說朝廷也不是光養活收稅的。你一個教書先生,都能得個官身,吃朝廷俸祿,這俸祿不就是從民人手上收的稅錢麽?”


    張先生依舊搖頭:“張某就是食朝廷俸祿,才憂心朝廷之事。就說咱們曲江縣,田物銀子就收了三萬多兩,地價雖不如東莞南海騰貴,卻也是一年漲三四成。如此下去,農人一旦失田,生計全無著落……”


    楊局董和農人們都沉默了,不止地價暴漲,現在稻穀價錢也低,他們都是種其他價高之物過活,日子還算過得舒坦。可一旦有個什麽意外,不得不賣田維生,雖說地價貴,能多得銀子,可再要買回來,那就沒指望了。


    “那有啥,湖南、廣西、雲貴,地價可便宜呢,甚至還有南洋,去了就送田,哪裏不能過日子?再說了,沒田就過不了日子?佛山東莞的技工,一月掙得比我這個驛正還多”


    劉驛正的眼界倒是開闊,農人們卻都苦笑,誰願意離鄉背井啊?而那什麽技工,他們隻有一把子力氣,又哪裏幹得?


    楊局董也歎氣道:“張先生也說得沒錯,我看眼下很多亂子,就在這地價騰騰向上漲,咱們有田,心中不慌,那些沒田的,或者賣了田的,日子確實不好過。”


    劉驛正道:“那是外省人抬的買田置產才能在咱們廣東省落籍,咱們廣東一鄉就有蒙學、醫院,還能憑著田產推局董老爺,跟官老爺也離得近,說話徑直就到了官老爺耳朵裏。湖南和福建人從年初到現在,可是蜂擁朝著咱們廣東而來……”


    另一農人道:“不止是外省人,廣州甚至南洋的商人老爺,手裏捏著大把銀子,也到處買地。去年從廣州來的鍾老爺找過我家幾回了,就看中了我家那二十畝水田,不是咱們有法正老爺,哦,劉驛正也幫了忙,鎮著那鍾老爺不敢下黑手,換在康熙年月,那田早被鍾老爺給搶走了。”


    說到那鍾老爺,楊局董怒哼了一聲:“那鍾上位不知哪來那麽多銀子,咱們這鄉的何巡檢也跟他勾搭到了一起,聽說他還買通了縣裏的李典吏,又在鄉裏修路架橋捐蒙學,我老楊頭的局董,今年怕是要被他給奪了。”


    農人們都嚷了起來:“怎麽也不能讓一個外人來給咱們傳聲,今年咱們鄉公局,總得保住楊局董”


    話題轉到那鍾老爺,正議得熱鬧,一隊灰衣巡警急急奔過,小村一陣雞飛狗跳。劉驛正瞅見了熟人,高聲喊道:“馬大鼻子,出什麽事了?”


    帶隊的巡警班頭遠遠應了一聲:“莫家莊出事了,佃戶鬧租,跟地主雇的遊手打了起來,聽說已經死了好幾個”


    劉驛正朝著那馬班頭的背影繼續吼道:“莫家莊的地主?誰啊?”


    馬班頭的話音悠悠飄來:“還能誰啊,那個從廣州來的暴發戶鍾上位唄”


    莫家莊,兩群人正廝打一處,鋤頭棍棒紛紛揚揚起落,怒喝呼號聲裏不斷蹦出慘呼哀嚎。遠處一個繡綢長衫,戴著明時員外帽子的胖子,在家人遊手的簇擁下,還在尖聲叫嚷著:“打打死了活該是他們揮著鋤頭找上門來的,咱們是……自衛對,何巡檢說過,是自衛”


    廝打的人群中,一個年輕農人怒聲道:“鍾上位你設局騙走我們的田,還逼我們擔田物銀子,你不得好死今天殺你,是為民除害”


    隔著十來丈,鍾上位得意地笑道:“設局?分明是你們不願去官府過契,這地既然名頭還是你們的,那田物銀子就得你們繳了至於地租,六~四是本分,五五是人情,鍾老爺我守本分,又有什麽錯?你不找局董,不找法正,不去打官司,卻蠱惑佃農,聚眾殺人,鄧小田,你死定了”


    鄧小田悲憤地喊道:“局董跟你都是一夥的,官老爺也跟你們狼狽為奸,你還虛情假意說什麽打官司,我鄧小閑這條命豁出去了,今天一定要取了你的狗命”


    鍾上位瞧著遠處一群灰衣人奔過來,笑意更為燦爛,拍著胸脯道:“我好怕哦,我好怕……”


    鄧小田從背後扯出來一把長家夥,就朝鍾上位瞄了過來,鍾上位肥大白臉一呆,然後抱起了腦袋,大叫出聲。


    轟聲響動,鍾上位趴在地上,滿臉鮮血,背上壓著一個雙目圓瞪,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的遊手,胸口一個槍眼飄起一縷青煙。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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