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月轉,地上的血跡漸漸幹涸,兩日後,莫家莊外,或綠或紅一群官員聚在了事發地,外圈一層藍衣衛軍,一層灰衣巡警將大群圍觀者隔開。


    “聖道元年六月二十二日,曲江縣莫山鄉莫家莊,佃農作亂,襲毆地主鍾上位,主首人持火器傷人,佃農死三傷七,鍾家所雇遊手死一傷四……”


    鄭燮用硬筆在本子上急急而就,此時他已升翰林院從五品檢討,官服換作了紅袍。之所以人在韶州,是被任命為韶州觀風使,協助府縣主官行政,算是外放地方官的實習。他們這些翰林也要散館,但跟明清不同,散館後連知縣一職都得不到,會視興趣和能力,分發到府縣下各實務部門。


    鄭燮跟大多數以前隻埋首聖賢書的翰林一樣,一時還沒確定方向,隻能跟著主官辦事,同時向都察院和通政司提交事務報告。而他是恩科狀元,待遇不,分派到今上龍興之地的韶州府,跟在韶州知府程桂玨身邊。


    程桂玨是雲貴安撫使程映德的族弟,以謹行勤勉著稱,自陽江知縣轉任韶州後,協調各縣事務,已頗有官聲,此刻正負手聽著曲江知縣的匯報。


    曲江知縣道主首人鄧小田,在此行凶殺人後,裹挾二十多名佃戶南逃。在十裏外偷襲巡鋪,打傷六名巡警,奪走火槍兩支,腰刀六柄,之後再無形跡……”


    程桂玨道本府已行文韶州衛軍,將此夥賊匪列為巡察重點。翁源、英德、南雄三縣巡警也已緊急設卡緝查。你縣要務,是盯緊這夥賊匪的親友,防著他們再興波瀾。”


    “此外,你縣要將此事來龍去脈,細細告於各鄉鎮區主薄、巡檢和法正,隻述事實,不可定論,不可臆測,以免宵小之輩煽動人心,借機生事。那些報紙快手,也得盯牢,他們要訪隨他們訪,但訪了誰都得記好了,備著日後禦史彈劾時對質。”


    接著程桂玨歎氣這些都還是小事,關鍵是此事根底,你得下力查清了。”


    曲江知縣滿頭是汗,惶恐不已,這話說到了他心底深處。本朝大興聖治氣象,可在皇帝龍興之地,卻跳出來一夥亂民,那肯定不是皇帝的,是地方官的。身為知縣,協調一縣各方和諧相濟是基本職責,所以隻要出了這事,他就得擔責。但到底擔多少,就得看此事的性質。


    程桂玨很快,鄭燮凝神靜氣,運筆如飛,勉強將他的決斷記了下來,聽到最後一句話,鄭燮心中一動,插嘴道府尊,此事容鄭燮一同探查。”


    他是觀風使,有此權力,程桂玨點頭,曲江知縣也忐忑不安地向鄭燮行禮。有觀風使在,都察院的禦史也難在他處置此事的首尾上彈劾,可這也意味著,查出跟有關聯的地方,他也難以遮掩。


    莫家莊裏,鍾上位家中,事主鍾上位一臉冤屈。


    鍾上位真覺得冤屈,就他而言,人生已是風雨坎坷。數年前在英德落難,妻兒皆亡。拋掉英德家產,跑到廣州當寓公,卻不想同鄉的窮苦小子李肆竟然翻身而起,成了廣東之主。


    他跟李肆有嫌怨,也有故交,想著李肆該不會跟他這號小人物計較,就沒朝其他地方跑,而是安心倒騰起了生鐵生意。靠著門路熟悉,幾年下來,竟然又積攢出了幾萬兩銀子的家產。


    此時在廣州單純作來往生意,空間已經被那些聯合起來,以公司席卷產銷兩頭的豪商壓榨一空,鍾上位有心回英德,可英德一地早被滿朝權貴把持,昔日鄉巴佬們個個雞犬升天,非他鍾上位所能插足。隻好轉到曲江,買地置產。


    鍾上位不僅熟悉生鐵生意,當年更是以田地起家,其間諸多門道,即便是新朝立起,細了法網,他也心中有數。不過半年,就置下了十來頃田,還以白契握住了十多頃田。新朝雖然強調不在官府過契,田畝買賣就不認可保障,錢糧也不會認民間自定的白契。但不少民人對此沒有認識,依舊照著過往,直接以白契來往。


    借著這個空子,他不僅壓榨著不少民人賣了田地,還將錢糧壓在他們頭上,而且還是分完田租之後再算錢糧,這般生意做下來,銀子雖然不如工商來得快猛,卻是穩穩當當,省力省心。


    鍾上位不覺得有,第一,他沒有違法,這般路子,都是刻意籠絡了當地法正,得他明確釋法後才行的,要怪就隻怪那些民人,總怕跟官府打交道,不願過契,官府自然也不會在這事上幫著他們民人。


    第二呢,不是他一個人在這麽搞,不少外省人,以及從廣州等地退出來的商人,也都開始這般經營田地。對他們來說,工商再旺,總是虛的,不購田置產,那還能叫人麽?而要購田置產,現在新朝錢糧分田銀和物銀,梳理得極細。不是種,總是難以謀到厚利,那麽想辦法把這田物稅轉給佃戶就是理所當然了。


    即便是轉了田物稅,地價這麽高,田租上再壓壓那些佃戶也是合情合理嘛,反正他們以前沒得田耕就沒得飯吃,現在田地這麽貴,更是沒有活路,再吃些虧,隻要能活下去,大多還是要低頭的。


    跟眾多將銀子轉投到田產上的外省人和商人一樣,鍾上位覺得比康熙朝時奉公守法得太多。卻沒想到,還是有佃戶跳出來鬧事了。新朝跟康熙朝比,皮麵上抹得光鮮,律法也確實寬減了很多,但法網更密。不用他鍾上位活動,那鄧小田聚眾鬧事,已是死路一條,更不用說他還襲擊官差,這可是韶州府今年來少有的大亂。


    所以當那位年輕的觀風使老爺,跟著知縣老爺一同問訊鍾上位時,覺得這個受害者還被審問,鍾上位滿心冤屈。


    “小人哪裏是哄騙?他們賣田給小人,小人要他們去官府過契,他們死活不願白契上寫著稅錢他們自理,我收他們六分租,這租子是高了點,但也是他們自願嘛,又不是小人強逼。”


    “年初賣的地,到年中地價漲了三成,他們覺得賣虧了,又來找價。契上分明都寫了,即便要找價,也是越年再找的,這些人就是刁民”


    “為不讓讓?讓了他們,小人其他地讓不讓?其他地都讓了,小人不是虧了麽?小人買這地,難道是為供養他們?地價這般高,小人總得想著的本錢吧?無小說網不少字”


    鍾上位姿態謙卑,可滿口商道,鄭燮和曲江知縣都沒話說。本朝工商立國,講的就是信和理,就這兩字上說,鍾上位確實沒做。


    深查下去,勾結鄉裏巡檢,威脅那幫佃戶,收租時在斤兩上作假,還四處行賄,謀求鄉裏公局局董,這些小動作是免不了的,也算不上大罪,但凡心性狹冷的地主都是這樣。


    跟著曲江知縣查了幾日,鄧小田事件的起因也基本厘清了,鄭燮就回了韶州府城,向程桂玨匯報。


    “曲江知縣在此事上有督察地方不嚴之過,也隻是小節,鍾上位雖有貪吝之行,在田契上哄騙無知小民,但法理上卻難以懲處他。所以整件事情的性質,就是鄧小田因事殺人,蠱惑作亂。”


    程桂玨很利索地下了論斷,當然,這隻是他向法司遞交的匯報,此案由法司直管的曲江縣通判管轄,而此時鄧小田還沒抓捕到案,會宣判還不清楚,程桂玨隻是判定此案跟官府作為有多大關係。


    鄭燮很難接受這個結果此事官府無,鍾上位這地主也無,隻有鄧小田等佃戶有。就殺人之罪而定,這確無爭議。但根底不是鍾上位貪吝,才逼得鄧小田憤起的嗎不跳字。


    程桂玨歎氣鍾上位雖然貪吝,可於法無罪,要說誰真正逼迫了鄧小田憤起……”


    鄭燮心頭沉重那就是外省人和商人推高的地價。”


    程桂玨搖頭,遞給鄭燮一份報紙真正要擔責的,是咱們官府,是……今上。”


    鄭燮看著手裏的《正氣》,版首一行大字赫然醒目:《工商食國》


    不僅標題,內容都依稀熟悉,恰似一兩年前,人心大論戰時的舊文翻了出來。唯一不同的是,這篇文章是以事實,廣東地價比康熙年間普遍高了三四倍,而糧價卻跌了兩三成。逼得廣東農人紛紛轉種其他作物,由此負擔的田物稅也增加了不少。很多農人不諳新物種法,紛紛賠虧。還有一些作物,比如甘蔗,又因產量過大,蔗價暴跌,也虧賠無數。


    “廣東一省,破家農人累以巨萬,雖拋田產得銀,卻坐吃山空,無謀生之技。外省及本省工商攜銀山而入,不止地價爆漲,百物皆漲。朝廷還頒礦令,更引得巨資買山置野,毀田停耕。此時種種,我輩讀書人早有所見,早有所言,奈何朝廷誓言工商,不論農稼,事到如今,此國去處,又將是何般麵目?”


    雖覺此文有些誇大,經了鄧小田一事,鄭燮讀來,也覺不是全無道理,心中更是煩亂。是啊,早就說過,興工商有百害,今上之前能多聽一言,行事謹慎一些,多收束工商,也不至於出現眼前這般亂象。


    程桂玨道文人言總有誇大,現今失田之人,還是有太多去處。工商不論,周邊各省,乃至南洋,都有鼓勵移家置產的舉措。朝廷如今有錢,府縣也有錢,都在大興土木,百物價漲,也跟這些大事有關。”


    鄭燮憂慮地道終究是一番動蕩,怕的是原本伏於暗處之勢趁亂而起。”


    他嘴裏沒說,心中卻道,這《正氣》,還有那專門揭官員底子的《正道》都是之前所謂的“聖儒黨”,現在朝野統稱為“儒黨”,現在又趁勢在鼓吹抑工商興農,當然背後就是尊儒。而之前的“三賢黨”,現在占據朝堂一半勢力的“賢黨”,會不會趁亂向今上要權柄?白城學院一派,外加今上以《三論》而行於朝野,已成一學的“道黨”,由今上親掌,又會如何反擊,這三黨在此形勢下的爭鬥,還不知會劇烈到何等地步?


    程桂玨見他發楞,搖頭道此時已非彼時,就看這《正氣》,也不是在說恢複舊治,而是在向朝廷呼籲重視這般亂象,這時勢已難回頭。”


    鄭燮道就如此文所說一般,大家最怕的,是不知前方通往何處。”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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