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江西倒沒什麽,可皇上依舊不立主帥,若是戰事有變,還不知該怎麽應對……”


    湖南常德北麵,洞庭湖西岸大龍鎮,臨時立起的靖邊大將軍行轅裏,嶽鍾琪眉頭深鎖,對身邊的幕僚李元這麽抱怨著。


    純以軍事角度論,主攻湖南還是江西都各有優劣。


    湖南方麵,靠著洞庭湖,大軍調度方便,南蠻防守薄弱,處處都是漏洞。常德在西,嶽州在東,自陸路遮護腹地。隻要攻破一處,湖南局勢就會大變。


    可壞處也很明顯,要真撼動南蠻,光拿回常德、嶽州和洞庭一線遠遠不夠,還得朝腹地打,至少得把長沙拿下。


    問題就來了,長沙是滿人禁忌之地。當年李肆領軍北征,從郴州、衡州一直打到長沙,跟康熙的十多萬大軍在長沙對戰,戰況慘烈至極。一回想此戰,嶽鍾琪就心驚肉跳,更不用說其他軍將兵丁。嶽鍾琪敢指著祖先牌位發誓,真要打長沙,西山大營的滿營絕不願出力,稍有風吹草動,肯定要撒丫子就跑。


    不僅漢軍旗人,滿蒙八旗,當年在長沙幾乎被打斷脊梁,“純純”的滿州子弟損失了至少四五萬。滿蒙俘虜據說都被發遣到呂宋和勃泥挖礦,十年下來,不知道還有多少活著。


    江西方向不存在這個問題,不僅南蠻守備薄弱,還有田文鏡的經營,後方穩固,進退都有餘裕。如果田文鏡能全力配合,四萬江西兵,加上六萬西山大營,怎麽也能打到贛州,如果還能一探梅關風色,那動靜可就大了。


    但江西的地形特別麻煩,越往南麵,越是窮山惡水,戰事一定會非常艱難。


    “皇上選江西,該是多方權衡了利弊,既如此,肯定留有後手。”


    幕僚李元接口道,這話更多是安慰,嶽鍾琪微微點頭,兩人自然不知道,雍正是靠擲銅板作出的選擇。


    “還希望此戰能盡快有個著落,皇上能跟南麵落下正式和約……”


    嶽鍾琪再低聲自語道,朝野已有風聲傳出,雍正不顧朝堂和滿人的反對,推著西山大營南下,是為了打出一個真正的和約。能讓南北如宋遼宋金一般,至少安生個百年。


    朝野很受鼓舞,連帶嶽鍾琪這樣的大將也覺得形勢有望。大清一國,跟南蠻有過接觸的,都知南蠻已不可敵,跟張漢皖和龍驤軍在四川相處日久,嶽鍾琪感受更深。


    別的不說,就論軍事,南蠻的紅衣兵,一月薪餉三倍於綠營,還不計飯食、衣裝和械具。不兼差,心無旁騖,日日出操,動不動就打靶練炮,傻子都能練成精兵……


    現在雍正指望在南蠻大軍回轉前,打出些許優勢,再向南蠻服軟,就有了更大的退讓空間,以此來跟南蠻立約。南蠻雖是李肆主政,可國中商賈說話也很有份量,這幾年讀書人也漸漸把持了朝堂,即便那李肆不願低頭,也擰不過他那一國上下的民心。


    看李肆這十年來也沒向北大動,就在南洋鬧騰,似乎也不是個野心勃勃的帝王,多半還是要息事寧人,就此南北相安。


    “荊州鎮水師和彝陵、襄陽水師兩協還沒到嗎?”


    念頭拉了回來,嶽鍾琪一拋袍擺就坐,他正在這裏等候各路軍將,要開軍議。


    雍正做事從來都雷厲風行,一旦定了主策,就要見到行動。下麵幾個人也隻好丟開各自心思,連軸轉地將雍正的諭令部署下去。


    雍正雖定策江西,但沒忘掉湖南,也沒忘掉嶽鍾琪。讓富寧安專心料理陝甘防務,將荊州將軍所轄旗營綠營轉交嶽鍾琪節製,要嶽鍾琪在湖南策應周全。


    嶽鍾琪由此定下戰略,一麵以陸路攻常德,一麵匯聚各方水師,逼英華必須在洞庭南岸各地分兵。


    匯聚水師,順帶還要解決一個大麻煩,就是之前那艘怪船,以一條船接連打敗了兩批共四十多條戰船的圍攻,戰力太過驚人。不把這個心腹之患拔掉,洞庭湖水路就要落到南蠻手中。


    嶽鍾琪總結了跟那條怪船兩次戰鬥的經驗,確定是自己太過輕視,二十條戰船打不敗它,三十條、四十條聚在一起,死戰不休,總能解決掉。就算南蠻有兩三條這樣的怪船,武昌和荊襄的水師匯聚起來後,淹也能淹死它們!嶽鍾琪現在手裏握有三百多條大船,其中一半都是能裝炮的戰船。


    李元道:“一鎮兩協的中軍已來了,說總兵和副將三日後能到。”


    接著他小心地再道:“胡期恒回信說,靖忠確實被抓了,但沒遭惡待……”


    嶽鍾琪臉上驟然升起一絲紅暈,怒聲道:“別說了!此事到此為止,不要再跟南麵聯絡,就當我沒了這個兒子!”


    之前嶽靖忠生死未卜,李元自作主張,跟昔日同在年羹堯手下辦差,現在任湖南兵備道,大都督府參軍的胡期恒聯絡。知道這事後,嶽鍾琪怪李元多此一舉,還遺下了禍患。


    李元歎氣:“當年隆科多的兒子在長沙被俘,還是通過今上跟南麵聯絡,把人要了回來的。”


    嶽鍾琪沉默,許久之後才道:“我不是隆科多……我也不是滿人。”


    他馬上轉開了話題:“哨探所報無誤麽?那條船就停在武陵,這段時間都沒動靜?”


    常德武陵,洞庭湖畔,雷公號靜靜臥在碼頭邊,老船工許桂朝孟鬆海攤手:“不止是船板和護罩的問題,鍋爐也得換,沒個把月可跑不起來……”


    孟鬆海微微歎氣,一個月啊……還能等。


    接著許桂一句話讓他整張臉都垮了下來,“輪軸和齒輪都沒了備件,再跑起來,出了什麽問題,修都沒得修。東莞那邊是在幫我們衡州船廠造備件,可鑄件得擱上幾個月才能用,否則吃不住力,要雷公號出戰,最好再等等。”


    孟鬆海還抱著一絲希望:“你們船廠還能造嗎?銀子不是問題……”


    許桂一臉憐憫地道:“船是沒問題啊,東莞那邊也有庫存的蒸汽機,可剛才不是說了嗎?傳動輪軸和齒輪什麽的,都得另造,我估計……新船怎麽也得等到半年後吧。”


    “半年!?”


    不僅孟鬆海顯出絕望的臉色,背後兩個年輕人也失聲驚呼。


    “新炮什麽時候能有?”


    好吧,蒸汽輪船用不上,把兩寸三寸炮裝到普通的船上也足以製敵,孟鬆海又找到完成了試炮任務,正準備回佛山的米安平。


    “製造局在忙著給湖南江西造炮,否則頂不住韃子的火炮,根本沒時間造這種炮。”


    米安平又一記大錘砸在孟鬆海頭上,讓他腦子嗡嗡作響。


    “對了,庫房裏還有十來門兩寸炮……”


    米安平記起了什麽,孟鬆海臉色稍緩,十來門就十來門吧。


    “哎呀,被白總領拿去用在琉球炮台上了。”


    似乎是在逗孟鬆海,米安平呆呆地再道。


    “我……我扛得住!”


    孟鬆海本想仰天大叫,最後隻是握拳念叨著。


    他和海軍中的兩個老部下,福建林家子弟林鵬和施世驃的兒子施廷舸,三人孑然一身來到湖南建長江水師。原本也做了心理準備,可臨到頭來,才知白手起家的艱難滋味。


    “人?炮?你不是不當長江水師統製,隻當長江艦隊總領麽?就沒從你們海軍那帶人帶炮過來?”


    急急趕回長沙找賈昊要資源,卻被賈昊一頓奚落。最初賈昊是想建長江水師,可孟鬆海覺得,凡是水上跑的,那該都是海軍的,所以死活不願扛上長江水師的招牌,另立了海軍長江艦隊的招牌,這也算是遂了他獨領一個艦隊的心願……


    當年他跟著胡漢山等人,從一條船幹起,海軍成了四洋艦隊,胡漢山領西洋艦隊,白延鼎領北洋艦隊,魯漢陝領大洋艦隊,他雖是鬆字輩,在海軍的資曆也就僅此於蕭勝、老金和這幾個人,卻還沒辦法獨掌一路,所以總想著也當艦隊總領。


    現在可算是有機會了,在賈昊麵前爭這支艦隊的歸屬權時,一點也不給賈昊麵子,現在被賈昊洗刷,他也不好回嘴。


    孟鬆海燦燦地道:“海軍那邊,船既不合適,也過不來,還都散在東南西北,計算隻調人都來不及嘛……”


    那是,先不說四洋艦隊全散在外麵,即便隻是海軍的小海鯉艦,都是深底高桅帆船,可不適合在長江跑。而且長江中下遊水路都在滿清手裏,也不可能把一個艦隊直接從海上開進來。


    賈昊又道:“逗你呢,建這長江……艦隊,我比你還心急。你就沒想過,我給了你人和炮,你也得花時間訓,更來不及,而且……你的船呢?”


    孟鬆海痛苦地呻吟一聲:“大都督,那你還能給我點什麽?”


    賈昊聳肩道:“我覺得我給你的已經夠多了,一百萬兩銀子還不夠?”


    孟鬆海無奈長歎,他這長江艦隊,窮得隻剩銀子。賈昊從李肆特批的五百萬軍費預裏拿出了一百萬,爭奪水路可是戰事關鍵,重中之重。


    造船?湖南這邊造船的地方可不少,長沙、湘潭和衡州三地的船廠都能造大船,可惜還是來不及。要跟嶽鍾琪的湖廣水師抗衡,如果沒有線膛炮,起碼得一百條以上戰船,就算三個船廠推了其他單子,開足馬力,也要三四個月才能搞定。


    “銀子不能當飯吃啊……”


    長沙北麵,湘江一處小碼頭,破落的貨倉就是長江艦隊的總部,負責戰船事務的林鵬唉聲連天。


    負責人員的施廷舸道:“銀子能買東西!咱們買現成的商船!募現成的水手!”


    孟鬆海搖頭:“湖南商船本就不多,現在還忙著載運物資,把這些商船變成水師,會拖累陸軍的補給,這一條早被大都督否了。”


    林鵬再歎氣:“嶽鍾琪手裏有兩鎮兩協的水師,戰船三四百條,咱們什麽時候才能湊齊跟他在水上一戰的本錢啊。”


    沒有蒸汽輪船,沒有線膛炮,連船都沒幾條,人也沒著落,打敗嶽鍾琪,這目標似乎太遙遠了。


    施廷舸目光閃動:“我有個想法,但是……好像不太妥當。”


    孟鬆海用自暴自棄的語氣道:“咱們啥都沒有,還能有什麽顧忌?說吧!”


    受了鼓勵,施廷舸沉聲道:“咱們用銀子買!買清兵的人和船!”


    沉寂了好一陣,孟鬆海一巴掌拍在施廷舸肩上:“你還真敢想啊……”


    接著他笑了起來:“沒錯,咱們有銀子!既然有銀子,清兵那種無義之輩,自然能連人帶船買過來!”


    林鵬也笑道:“如果能買爛了嶽鍾琪的水師,都不必跟他打,咱們長江艦隊就能贏了!就算……沒有一條船!”


    “見過大帥!”


    大龍鎮靖邊大將軍行轅,荊州鎮水師總兵魏洪,彝陵水師協副將吳文仲、襄陽水師協副將韓登三人向嶽鍾琪叩拜。他們把船隊帶到了華容,然後人來了安福,聽從嶽鍾琪調遣。


    “免禮,起來吧!”


    嶽鍾琪話音落下,三人起身,三張笑得燦爛的麵孔同時入了嶽鍾琪的眼,那一瞬間,一股涼氣自嶽鍾琪尾椎猛然升起,就覺似乎有莫大的不妥,但壓根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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