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看著你們,看著你們把江山禍害成什麽樣子!豬都知道顧圈,你們根本連豬都不如!”


    “是弘曆即位嗎?不,不是弘曆,弘曆沒那麽大膽子,敢把朕活活困死,肯定是弘時那忤逆子!”


    “弘時……你們倒尋得好啊,真是好啊!以為得了一位聽話的主子?他就上不得台麵!他以為皇帝隻需要開口,他以為皇帝是言出法隨,你們且受著吧!看一個泥腿子扛起了金扁擔是什麽德性!”


    “十四肯定被他們放出來了吧,嗬嗬,十四,你也是毒辣心腸,就坐看著朕下地獄!也好,下去後該遭刀山油鍋的不止朕一個了,你跟著下來的日子也不會遠!”


    映華殿裏亂糟糟一團,像是遭過劫掠一般,這是茹喜下獄,茹安跟著李蓮英遷到儲秀宮破落地時,太監侍衛們清理後的情形。


    此刻殿中置著一張涼塌,雍正倚在塌上,就晃著腦袋念叨個不停。脖頸以下沒見一分動彈,竟已全身癱瘓。熱河行宮那一夜裏,雍正氣血逆轉,本該翹掉了。幸虧李衛留了幾個煉丹道士,還配出了一些丹藥應付,居然把雍正救了回來。


    淒號、怒哮已是之前的事了,此時的雍正已穩住了心神,就像碎嘴婆子一般,不停地念著,似乎自己還坐著龍椅上數落群臣。


    “李衛,朕餓了!朕要吃東西,朕要活下去!”


    雍正扭脖子喚著,片刻後,李衛端著一個破碗出現,嘴角還殘留著血痕。


    他們君臣二人被囚禁在映華殿,不僅馬齊崇安等人不敢對雍正下刀,連李衛都不好直接殺了。李衛畢竟是軍機大臣,直隸總督,巡狩宿衛大臣,殺了李衛,不僅朝堂人心惶惶,荊襄和江南的前線將帥更是人人自危,說不定誰要投到南蠻去。


    沒人敢殺他們,但人人都想著他們君臣兩人死,於是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囚禁兩人之後,議政王大臣裏,無一人吩咐供應米食之事。守衛的兵丁軍將又是遠遠圍住映華殿,不僅天天輪換,還被嚴令不得跟被禁之人接觸,於是除了那幾個議政王大臣,其他人都不知道,就在紫禁城裏,昔日的皇帝,跟著最忠心的臣子,正在餓死的邊緣掙紮。


    還是李衛能幹,施出早年混江湖的本事,掏鳥窩,挖鼠洞,這大半月居然撐了下來。


    “皇上……味道有些腥,忍著點……”


    李衛用木片挑著一坨坨有點像肉糜的東西,一口口喂給雍正。


    “朕什麽罪沒受過?有什麽不能忍的?隻要朕還活著,老天就一定會睜眼的!唔……”


    雍正的話已多到李衛都難以忍受的地步,近乎於粗暴地將東西塞進雍正嘴裏。


    “這不是鳥肉,是耗子吧,也不像是燉的……”


    “臣沒力氣,實在鑽不出火來,臣是用嘴先……”


    雍正覺得味道有些怪,隨口問了一聲,李衛的回答讓他默然,他心理上想反胃,但生理上卻沒反應,他太餓了。再一想,當初都跟著李衛跳過糞坑,還有什麽不能忍的。


    “好、好,李衛啊,咱們君臣,真是相濡以沫,朕怎麽也忘不了你。”


    雍正動情地道,淚珠也在眼眶裏轉著,李衛更是哽咽不已。


    “待得朕重見天日,朕封你鐵帽子王,賜免死鐵券,朕把女兒嫁給你……”


    雍正剖著心肝地許願,還覺得不足以酬李衛的赤誠,咬牙道:“朕給你抬旗,入滿州上三旗,賜你覺羅姓!”


    李衛眨著淚眼道:“若是皇上真能再見天日,就是老天爺對臣的莫大酬謝了,皇上這些恩賞,臣不敢受。”


    雍正此時的心思卻格外纖細,他皺眉道:“還不滿意?你是對入旗不滿意?你夜裏就說過夢話,說還沒來得及回徐州老家祭祖祠,你以漢人為榮,看不起滿人?”


    李衛正想分辨,雍正心理生理同時起了反應,哇噢地將吃進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荊州,嶽鍾琪立在城頭眺望江麵,時當盛夏,又在江邊,死屍臭氣熏著,讓這位久經沙場的悍將也壓不下胸腹間的翻騰之意。


    再想到這幾日收到的各方消息,他的臉色更是青白不定。


    破格賞識提拔自己的雍正皇帝成了太上皇,坐上龍椅的不是預定的弘曆,而是弘時。發給自己的諭令,竟不是皇帝的印璽,而是什麽議政王大臣會議。具體的調度軍令也不是出自軍機處,而是什麽協辦總理事務處。


    天變了,變得太快,嶽鍾琪品了兩三天,才被一大堆空頭賞賜砸醒,從京城急奔而回的家人帶來了更清晰更完整的消息。


    弘時要推行滿州新政……他這個雍正舊臣,漢人大帥,還有什麽好下場?


    嶽鍾琪認真想過南投的選擇,而補全消息的不少碎片,也是從敵人傳來的勸降書裏得來的。可惜,當麵是他的叔叔,從叔侄倆南北對敵的那一刻起,這個選項就不存在了。即便嶽超龍以親情為引,甚至這幾日還緩了攻勢,他都置若罔聞。


    原因很簡單,叔叔當年投南蠻,父親病上加氣,撒手人寰。如果自己向叔叔投降,那就是不孝,而叛敵又是不忠,不忠不孝全了,他嶽鍾琪有何顏麵存世?


    江麵上,南蠻的戰船正轟鳴不斷,城牆一直微微發顫。嶽鍾琪就這麽大咧咧地站在城頭,毫無避讓之心,而周圍的部下,乃至城頭的兵丁們,也都是一臉死灰,呆呆地受著炮火。


    他們此時也都知道了京城的變故,此刻正心如亂麻,不知該如何自處。


    拋開個人恩怨,荊州城裏殘存的上萬清兵,心頭想的都是一件事:大清亂了,未來一片迷茫。


    襄陽,鄂爾泰和荊州將軍查弼納也正站在城頭,氣色頹唐。他倆雖是來視察城防,心中的城牆卻早已轟然垮塌。


    查弼納翻來覆去就念叨著一句話:“那樣搞怕是不行的啊……”


    鄂爾泰聽煩了,揮袖道:“怎樣搞都不行!”


    他們都是滿人,對所謂“滿州新政”的根底並不排斥,但這新政愚直如兒戲,讓掌著實務的兩人都覺難以接受。不僅如此,兩人得了一大堆封賞,可新皇要推的新政這般強厲地否定雍正舊策,他們身為雍正舊臣,自然要為自己的下場擔憂。


    查弼納使勁搖頭:“不行,京城肯定要亂的!這新政就像是南蠻的開花彈,大動靜還在後麵。”


    鄂爾泰一拳頭捶上城垛:“是啊,怕的就是這個啊!”


    武昌,大都督府軍議廳,屋外細雨瀝瀝,屋裏賈昊抱著胳膊,麵對軍圖皺眉沉吟。


    “怕的就是這個啊,眼見要收尾了,總有人搞出花樣。北京城裏來大的,年羹堯來小的,都是不安生的家夥。”


    雖然荊州、襄陽、南昌、安慶等要地都還沒攻下,但長江大決戰已近尾聲。此次作戰是為占土,因此打法就跟以往有很大不同。各路人馬以有力之軍逼壓要地,其他人馬則散為細流,如星火燎原,掠入各個州縣。一方麵是將忠於滿清的死硬派驅趕到那幾處要地匯合,一戰聚而殲之,一方麵是配合朝廷的安撫措施,護著政務體係進入新占地。


    但就在這節骨眼上,滿清皇位更迭,北京城亂了。這讓各地的滿清將帥各生異心,也使得賈昊必須調整應對,能盡量攻心的就攻心,比如讓嶽超龍瓦解荊州的嶽鍾琪,讓江南行營組織起更多民間力量,推著江南的滿清官府投入英華懷抱,甚至跟已經跑到江寧的李紱嚐試著溝通,爭取和平收複江南。


    策略調整,步調就亂了,可對方更亂,也少不了混水摸魚的卑鄙家夥。


    “大都督,這雨要下大了……就像當年益陽那雨。”


    脆聲響起,賈昊轉頭,隴芝蘭怯生生俏立身後,眼中也盈著水意。


    “雅秀夫人來信了,說……這事要見大都督真心,大都督,你若是真心不喜我,就在這雨聲裏說明白吧,我也好死了這顆心。”


    “這、這什麽真心,忽然說這個……”


    也正是感覺戰事到了尾聲,隴芝蘭徑直逼宮,賈昊頓時亂了方寸。


    隴芝蘭咄咄逼人:“大都督又收養了武昌孤兒,安南的,巴達維亞的,呂宋的,加在一起,已有五個義子,加上一兒一女,就是七個。這麽大個家,你想累死雅秀嗎?”


    她大膽地走近,逼視著賈昊:“雅秀說,大都督的心在天上,但卻還盡心地顧念著地上,她懂你,我也懂。為什麽不能展開你的羽翼,為更多人遮風擋雨?不止是義子,不止是雅秀……你能的。”


    清幽的香氣滲入賈昊心底,他暗自歎息,為妻子居然看破了自己的心思而羞愧,又為妻子容他護他悟他而感動,而眼前這位麗人的十年苦思,更讓他湧起一股男兒的擔當雄心。


    “芝蘭,你說得對,我其實跟吳石頭沒什麽分別,就是個貪婪之輩,我該正視自己這一點。”


    他手臂一展,將佳人攬入懷裏,埋首下去,堵住了隴芝蘭正因極喜而顫動的紅唇。


    門外冒出幾顆大小腦袋,吃吃笑聲被使勁壓著,在慶賀賈昊這遲到了十年的收獲。


    江寧碼頭邊,年羹堯滿麵紅光,雙手扯住裝扮成一般儒生,剛從山東回來的左未生,“老左啊,真是、真是……意想不到哇!”


    他激動得語不成聲,左未生也是哈哈大笑:“是啊是啊,真是天降良機啊!原本咱們還怕得要死,就想著怎麽從皇上,噢,太上皇那頭獅子嘴裏搶點碎肉渣子,現在麽,對著一群豬狗狐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咱們就要大塊吃肉了!”


    年羹堯點頭:“京城必亂!”


    他眼中閃著看透時局的精光:“不管十四還是馬齊,京城裏沒有能一錘定音的人!新皇用漢臣掌管的邸報吹風,要推滿州新政,議政王大臣會議掌著原本軍機處的奏報路子,給督撫們灑定心丸,這才半月不到,兩邊就湊不到一起。我看再過半月,說不定龍椅上又要換人……”


    左未生道:“山東教匪已被壓在了那幾個州縣裏,隻要大軍開到,頓成齏粉。現在要緊的是滿軍營,他們如何了?”


    年羹堯很篤定:“已過了寧國府,我照著南麵行事的法子,在安徽廣召車馬行,月底就能到蕪湖。進安徽的時候,南麵追兵差點就咬上了,可錫保照著我的安排,棄了漢軍旗人,更南麵的一記埋伏也生效了,現在不敢再追得那麽利索。”


    左未生皺眉:“看南麵左右兩路水師沒急著會合封江,估計還是聖道皇帝覺得北麵形勢不妙,有心放一馬。這一馬放到了大帥手裏,再遭一記冷箭,當心聖道皇帝生怒啊。”


    年羹堯也微微歎氣,似乎很是忌憚:“沒辦法,手裏人馬不多,更缺火器將兵。南北都要支應,越強說話才越有份量,至於聖道皇帝……”


    他展著眉頭,似乎也在給自己信心:“咱們這是謀小財,聖道皇帝謀的是大業,還不至於拿出力氣來對付咱們。再說咱們也準備好了一份大禮,應該能平他的怒火。”


    左未生點頭,接著他歎道:“可惜啊,京城裏還不知是怎樣一番精彩,咱們是沒辦法親眼目睹了。”


    年羹堯道:“朝前看!老左,你我所求不同,但都是看著一條異於南北的路,他們唱他們的戲,咱們走咱們的路。”


    聖道十年,七月下旬,長江大決戰尾聲已至,但最終如何會如何落幕,比過程還要令人期待。就在國中輿論已經開始歡呼雀躍之時,李肆的心思已經完全沉入了另一樁挑戰裏,北麵的大戲剛剛揭幕。


    “北麵必亂!那個什麽光緒,還有什麽議政王大臣會議,根本掌控不了形勢。這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有所作為,這一戰才能圓滿落幕!”


    李肆的判斷如此肯定,讓還不太清楚北京城局勢的重臣們有些不解,皇帝的信心是從哪裏來的?


    李肆篤定地道:“成年之君,對上一幫識見不一的宗親重臣,得人心的儲君也沒收拾掉,還好好地呆著,這樣也能穩定朝局,那根本就是逆天了!”


    他再沉聲道:“最重要的是,這層層矛盾,還夾著滿漢之分,北麵形勢崩解,恐怕就在朝夕之間!到時誰會主掌局勢?”


    李肆這問題太深,眾人皺眉不語,心中閃過無數曆史片段,李肆目光悠遠,話語裏深含著感慨:“誰最凶殘,誰最狠,誰就會主掌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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