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東暖閣,名為暖閣,夏日卻是涼爽之地,聚在此處的一幫人大多更是心中生寒,除了少數幾人。


    弘時……光緒正說得額頭生汗,平郡王福彭和顯親王衍潢聽得兩眼放光,莊親王允祿使勁點頭。


    “當初皇……太上皇跟南蠻立《滸墅和約》,這幾年下來,南北之勢是個什麽情形,大家都看到了,那就是坐以待斃!咱們滿人還有關外老家,為什麽不能跟南蠻在關內拚到底?”


    “不拿出破釜沉舟的心氣,下場就是被南蠻魚肉!反正死的又不是咱們滿人,丟的也不是滿人的地,老顧念著壇壇罐罐作什麽?”


    “滿人一心,跟南蠻鬥個魚死網破,南蠻反而要畏我們。我太祖十三副甲起兵,不就是拿出了韓信背水一戰的誌氣,才得了這天下的麽?”


    弘時掃視眾人,臉上滿是將生死富貴乃至龍椅置之度外的決然。


    “朕已即位,那些個漢臣也沒什麽用處了,巡捕營……朕看推到河南去防備南蠻為好。一萬漢人綠營,置在京城裏,看住他們得多少兵?”


    他再看向允禵:“十四叔啊,南蠻偽帝放在這邊的線,怎麽也得掐了,不然怎麽向滿人展我決絕奮起之心呢?”


    允禵嗯咳一聲,臉色有些不好看了,崇安插嘴道:“皇上這些交代深有見地,我們幾個趕緊議出條陳來。這幾日皇上也累乏了,還是先調養好身子,咱們大清還指著皇上鎮住場子……”


    這話味道很有些滑,弘時鼓噪起來的熱氣頓時被涼意驅走,他也不是笨蛋,臉上的紅暈迅速消退,楞了片刻,矜持地點頭揮袖:“也好,有勞諸位為朕分憂了。”


    允禵等人告退,空空蕩蕩的暖閣裏,弘時低聲自語道:“鎮住場子……朕就是給你們當幌子的!?”


    軍機處已被改作了協辦〖總〗理事務處,議政王大臣會議以此為運轉據點。原本雍正就是將各地軍國事奏報和交辦流程直接歸攏到軍機處,現在軍機處之下的運轉一切如常,之上的流程,則變為議政王大臣會議決策,協辦〖總〗理事務處執行。


    這還隻是新皇登基後名義上的政務流程,實際卻有不小差別。議政王大臣裏,允祉隻頂了個名義,並不參與議事。馬齊隻是〖總〗理大臣,卻要跟議政王大臣們一起議事。然後由馬齊領著徐元夢、訥親、張廷玉、蔣廷錫等〖總〗理大臣具體經辦。


    事務房最偏僻的一處廂房裏,六個鐵帽子王外加允禵、馬齊再度開會,沒多久就起了爭執。


    福彭對眾人很不滿:“皇上誓言新政,條陳都擬好了,為什麽大家不跟著辦?”


    衍潢是福彭路線的忠實擁護者,扒拉著扇子,仿佛是腰刀一般:“咱們不是漢人,是滿人!還搞什麽調和、中庸的,搞了幾十年搞成了這樣!當初攝政王是怎麽搞的?殺!對漢人還是那套法子:不聽話的,殺!北麵幾千萬漢人裏,摘出百萬忠心奴才,別說守北麵,收複南麵的半壁江山,也是指日可待!”


    本是康熙十六皇子的允祿繼了博果鐸莊親王爵位,身份非同一般,他傾向於福彭和衍潢兩人“南蠻以華夏正朔自詡,之前入江南,就在江南民人麵前縮手縮腳,太愛惜羽毛。我看咱們隻要抱定決心,南蠻真要退縮。”


    崇安哼道:“這個皇上紙上談兵,你們也跟著起哄?看看這什麽新政,逐退漢臣,清理漢員?你們知不知道,六部裏從筆帖式、主事到郎中再到侍郎,咱們滿人雖然占著大半位置,可事情全都是漢員在辦?少數有為的也不過是轉譯滿漢文檔,沒了漢文檔,滿文又從何而來?”


    “朝堂沒了漢人,地方州縣又怎麽催收錢糧?靠滿人?麥苗跟雜草能分清就是有為了!”


    “再說擴漢軍旗這一條,把可用漢人全編入旗,以滿旗對漢旗監管,供戰陣驅策?先不說可不可信,可不可用,這都難料。就說這銀子從哪裏來?入旗就要吃鐵杆莊稼,否則怎麽專心練武打仗?太上皇是留存了四千萬兩銀子,可眼下南北戰事還不知道要填進去多少,最後能剩多少?”


    “皇上有沒有算過,擴旗十萬,一年要費多少銀子?起碼五百萬!這還隻是死的,選人、辟居,差事,再加上少了這些人的人丁錢糧,一千萬能打住?”


    “再來,連通準噶爾、俄羅斯和西班牙,這都是上嘴唇碰下嘴唇,虛的!準噶爾已經上了南蠻的船,西班牙都不敢跟我大清正式來往,俄羅斯……更是遠在天邊。”


    崇安一番話,將弘時拿出來的“新政”條款批得一文不值,福彭和衍潢麵色漲紅,就要爭辯,允禵悠悠一歎,打斷了他們。


    “看來皇上對咱們這議政王大臣會議,另有想法呢。”


    眾人沉默,廢話,他們現在搞的這套“八旗議政”都是關外征戰時代的古製了。皇太極立國大清後,這製度就隻剩下一層皮。入關得了天下後,從順治到康熙,都死死壓著這層皮,甚至不惜借漢人之力,為的就是確保皇權在握。


    人就是這樣,升米恩,鬥米仇。弘時登基前視眾人為再世父母,屁股一坐上龍椅,看眾人的眼色就不對了。想著之前在東暖閣裏,弘時那表情,崇安馬齊等人就隱隱後悔。


    片刻後,福彭忽然梗著脖子道:“十四爺,咱們都是敬你的,本想著你來做這皇帝,你又不願。眼下你既不幫著皇上行新政,還護住了淳妃姐妹,十四爺,你又有什麽想法?”


    允禵眼角跳動,冷冷道:“我還能有什麽想法?不是我跟康親王繼續舉著四哥的旗號,登基那日跳出來的就不止是幾十個滿漢大臣,而是一朝滿漢!弘時這皇位能坐得上去?”


    他的語氣也不怎麽善了“你們血氣方剛,四哥喊滿漢一家,你們就喊滿主漢奴。可喊和作是兩回事,怎麽作也大有文章,要下工夫調治旋磨,哪能像提刀砍頭那般痛快?”


    “我大清能得天下,是靠騎射,是靠滿人自己?動點腦子想想!不是咱們滿人舉著崇儒尊統,滿漢一家的旗號,不是有漢人心甘情願為前驅,大清能得整個天下八十年?”


    崇安等人點頭,馬齊也無奈地歎氣。


    允禵還沒完:“你們老想著,反正還有關外可退,就搏一把拉倒。可你們有沒有想過,咱們滿人,還是當年居於黑山白水的滿人?入關這幾十萬滿人,都已吃了三四代鐵杆莊稼,受朝廷養活,你讓他們到關外煙瘴之地再以漁獵為生?”


    “不說一般滿人,就說咱們,咱們還會什麽?咱們回到關外,還能有什麽活路?”


    掃視臉色蒼白的眾人,允禵語調非常深沉。


    “咱們滿人,已經沒有退路!這天下不隻是漢人的家業,也是咱們滿人自己的家業,沒了這家業,咱們滿人也就徹底完了!”


    “為什麽要拉著漢人,要糊上這層皮麵?咱們避不開漢人,咱們也隻能靠漢人治國!就說咱們滿人,現在說話辦事,哪裏還有昔日關外滿州的影子?剝了這層皮,跟漢人有什麽區別?”


    “既要守住這份家業,就得從長計議,就得方方麵麵想全了,能爭取到的,能借用到的,咱們都不能隨便丟開。咱們不是五百年前的蒙古人,有那麽多部族人丁……”


    其他人凜然,福彭卻沒被說服:“十四爺,你那套無非就是忍辱姑息!康熙爺姑息出了個李天王,雍正忍辱出了個英宋,眼見咱們成了遼金末世,還要繼續忍下去!?”


    衍潢拍掌道:“沒錯!與其坐著等死,不如鼓足勁兒拚一把!咱們滿人如果這點血性都沒了,要這天下還有球用!”


    會議在爭吵中不歡而散,弘時的那套“滿州新政”也隻能被擱置起來。


    平郡王府,衍潢對福彭道:“這不是辦法……”


    福彭恨聲道:“十四爺這十年,心性還真是被高牆磨平了,他也不想想,不行新政,又何苦幹這一樁潑天的忌諱事!”


    衍潢搖頭:“十四爺倒還出於公心,可康親王幾個,聽說在江南銀行還存著大筆的銀子……”


    福彭握拳咬牙:“連幾個人的議政王大臣會議都齊不了心,還想著什麽滿人齊心,我真是幼稚!”


    見他這臉色,衍潢心驚肉跳,就聽福彭再道:“隻有新政才能救滿人!隻有……”


    他眼中閃起精光:“隻有弘時……皇上,才能救滿人!救能救的滿人!”


    康親王府,允禵朝崇安點頭:“蔣廷錫傳來了南麵的消息,是我昔日幕友陳萬策的原話。南北以黃河為界,東西以西安為界,明定期限十年。陳萬策我已不敢信,蔣廷錫也不知是否別有用心,這條新線難以足證李肆的誠意,所以需要茹喜這條線再去試探。但我想那李肆所求,也該大抵如此。”


    崇安歎氣:“這條件……皇上和福彭那幫人怕是絕不答應,早知今日,何苦當初,若是弘曆即位,該能鎮住這幫尿血上腦的滿人。”


    允禵搖頭:“話也不能這麽說,沒馬齊和康親王你們出麵,那些滿人說不定要捅出更大的簍子,現在至少咱們還能握著大局。”


    崇安頹然道:“大局?現在是咱們滿人三隻手爭扯著大局,漢人就在一邊看戲。”


    張廷玉府,劉統勳幾乎恨不得朝張廷玉叩頭:“今上要行滿州新政,置我們漢人於奴婢之地,中堂,真不能繼續看戲了!”


    張廷玉老神在在:“我們?延清啊,我們是士,不要跟民混在一起。漢民可驅策,漢臣卻必須借用。新君這新政,根本推不動的。風聲正緊,我們,居於朝堂的我們,就得鎮之以靜,不能學著田從典,徒損我們漢臣精血。滿人裏不是沒聰明人,新君不改弦更張,自有滿人出頭,輪不到我們出頭。”


    劉統勳可沒張廷玉這深沉心性,出了張府,在大門口如無頭蒼蠅一般地轉著,差點撞著了另一人,是蔡世遠。


    “呸!”


    在劉統勳看來,此人乃漢臣,又是弘曆老師,這番動蕩,他卻毫發無損,甚至還升了工部尚書,補了田從典的缺,顯然是投了弘時一方。他憎惡地一口痰吐在地上,轉頭就要走,卻被蔡世遠拉住。


    “劉延清,此時就在找能朝我吐痰之人,非如此,不可信啊。”


    蔡世遠笑吟吟地道,接著附耳一陣嘀咕,劉統勳先是狐疑,接著眼睛越來越亮,最後定在臉上的是凜然決絕之色。


    劉統勳道:“華夏之為華夏,就在道統不絕,我劉統勳願行此大事,扶綱常,正君臣!”


    乾清宮東暖閣,另一個漢臣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正君臣大禮。


    弘時表情頗有些詭異:“吳襄……你這名字……”


    翰林院檢討吳襄,這名字確實很惹人注目,可他卻朗聲答道:“若臣早生百年,定將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逆子斬除!”


    聽這家夥一本正經地說笑,弘時噗哧笑了,接著又皺眉,還沒發問,吳襄又道:“逆子裂我大清江山,為禍聖祖之治,臣九泉之下也難瞑目!本想著投胎來助聖祖討滅逆子,卻不想閻王爺說,有聖祖在,何須你這無用之輩,就再拘了臣一甲子。”


    這家夥越說越來勁,臉上的諂媚之氣也漸漸顯露出來:“原本臣還怨閻王爺,可見皇上登基,才恍然大悟,原來閻王爺是要臣為皇上所用。”


    弘時也覺得胸口有些發悶,強撐著笑道:“朕可不缺說笑話的,你遞的折子……”


    吳襄轉了臉色,認真道:“臣知皇上之心!滿州新政,為的是大清江山,看似為滿漢劃下藩籬,可保住大清江山,也就保住了黎民蒼生!臣雖身在漢,也願以命相效,助皇上一展宏圖,建中興之功!”


    弘時呼吸加重,看此人的目光也有些變了,再聽吳襄道:“臣不是田從典那等老迂,也不想像張廷玉那般看戲,臣有條陳……”


    暖閣裏,吳襄侃侃而談,弘時不斷點頭,最後還拍掌叫好。


    紫禁城乾西五所,一個侍衛遞了牌子,兵丁恭敬地讓開了路。


    “傅清!”


    府院裏,見到此人,弘曆失聲低呼。


    “四阿哥!奴才有罪!”


    傅清噗通一聲跪下,淚水嘩嘩直流。


    “奴才就不該跟那幫人通氣!原本隻是不忍皇上骨肉相殘,可沒想到,沒想到……”


    傅清當然沒想到,雍正讓他去殺弘時,他卻暗中通知馬齊等人,最後事情演變到馬齊等人反亂,弘曆丟了皇位,要殺的弘時卻成了光緒皇帝。議政王大臣會議立起後,他就被拘押起來,還是允禵保下了他。


    “你、你……唉!你也是個愚人啊!”


    弘曆已大致清楚熱河行宮之變的過程,對自己這姐夫原本恨之入骨,可眼見他低頭悔罪,恨意也暫時壓了下來。


    “別自責了,當日弘時廚子下毒案,我看就是那幫人事先策劃好的。不是想著要氣死皇阿瑪,就是借查勘之機,行倒打一耙的勾當,誣賴我是存心陷害弘時。還好十四叔護住了我,這事才沒幹出來。”


    想到一個“忍”字,弘曆也為傅清開脫起來,一邊扶起傅清,一邊想著傅清的來意。


    “十四爺不敢明麵上說,其他滿人都對馬齊福彭等人恨之入骨,大家可不當弘時是什麽光緒皇帝,都等著看他笑話呢。四阿哥,事猶可為,萬不可放棄!”


    傅清恨聲說著,弘曆兩眼也漸漸發亮。


    東五所一處偏僻宅院裏,李蓮英一邊說著,茹喜一邊點頭。


    “滿州新政……真是自取滅亡!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十四爺也得靠我跟他說話,咱們且看著,不須太多時日的。”


    她低聲自語著,眼瞳也是亮晶晶的。


    紫禁城西北角,荒涼的映華殿外,一個胡子拉渣,滿身血汙的大個子蓬地撲在地上。


    “看你往哪裏跑!我李衛可是專抓耗子的,你還能跑得過我的手掌心?”


    兩手掐著一隻耗子,李衛眼瞳閃閃亮,下意識地就朝嘴裏送去,耗子腦袋湊到嘴皮上卻又停下了。


    “不行,你是皇上的……”


    鼓足了決心才將耗子從嘴邊挪開,李衛掙紮起身,朝著殿裏奔去。


    “皇上!皇上……準備用膳了!”


    李衛的大嗓門蕩開,卻被高高的宮牆和厚厚的門板擋住,門牆外,一圈兵丁們縮在牆角陰霾裏,滿耳朵都被知了聲灌著,聽不到裏麵的任何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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