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炮轟鳴,沙塵彌散,居延堡北甲角樓上,兩個人都在大口喘氣,楊繼遠是長而且沉的牛喘,曹沾是短而淺的狗喘。


    這已是圍城第十天,蒙古人開始有了章法,盡管還沒進化到掘平行壕近城,但也學會了以胸牆和盾車掩護突進,城下死亡禁區的範圍也從一裏內被壓縮到半裏內。


    同時蒙古人也開始運用多層次火力,不再隻單純依靠羅刹人的大炮,而是用上了清軍留在烏裏雅蘇台軍械庫的抬槍和小炮。大炮在四五裏外,小炮在一兩裏外,抬槍和火槍在半裏外,有組織有重點地推進,終於能在城下一裏外站穩腳跟。


    “很明顯,有羅刹人在指點,這仗打起來才有意思……”


    營指揮楊繼遠是因為興奮而喘氣,這意味著蒙古人該不會是豆渣,連城牆都摸不到就要崩掉。


    曹沾則是因為恐懼而喘氣,他負責戰損統計。之前每日不到十人的死傷讓他覺得戰爭不過就是這麽回事,食堂的慘狀,那也是老天點到人而已。可前兩日死傷猛然以倍數飆升,感受也開始變質。


    守軍總數除以每天傷亡等於堅守時間,每多一人死傷,他都要在腦子裏重新算一遍,就覺有股無形的重壓,將身體周圍乃至胸腔裏的空氣壓得死死的,不使勁喘就難以呼吸。


    曹沾自認自己不是怯敵,身體的反應卻難以控製,擔憂同僚鄙視的心理更加重了恐懼,結果就真被當作了怯敵。代去病都好心地接下了他的工作,讓他陪同楊繼遠傳遞軍令。原本幹這事的典軍校尉運氣不好,被崩飛的水泥塊削了半邊臉。


    楊繼遠一巴掌拍上曹沾的肩膀。後者嚇了一哆嗦。


    “還沒習慣?小子你啊,就是那種腦子轉得快的。但凡這種人,總丟不掉雜念。換在昔日那主子奴才的軍中,怕已被上司拿來砍頭立威了。”


    楊繼遠這話含義不淺,曹沾居然都聽懂了,他吞著唾沫問:“指揮,有什麽法子盡快習慣?”


    楊繼遠嘴角一斜:“多想想你的表妹就好……”


    曹沾的表妹是李香玉,這事軍中皆知。李香玉可不是尋常人物,還是個小姑娘,就敢攔駕叩閽。跟法司對簿公堂,現在更是肆草堂文書,皇帝的親隨。


    禁衛第六師有傳言,說皇帝親自交代過桂真。要好好照看曹沾。在軍中磨出資曆就轉回後方,為的是啥,是個人都明白。


    楊繼遠不清楚這事的真實性。但曹沾毅然下到營署而不是呆在師署裏混資曆,這也讓他對曹沾另眼相看。在禁衛第六師裏,誰的旗人出身最“高貴”,誰就最遭鄙視。


    “指揮,不是說在戰場上總想著活下來,人才會害怕。所以該先當自己是已死之人麽?”


    曹沾不解,指揮的安撫太有人情味。跟禁衛第六師的傳統不符。


    “那是哄實誠人的,哄不住你們讀書人。人人都畏死,誰都免不了,就看拿什麽東西壓住。”


    角樓還在顫抖,煙塵噴飛,楊繼遠卻抱著胳膊,陷入到回憶中。


    “當年在緬甸,跟不列顛的天竺兵對戰時,我還隻是個翼長,排在戰列最前麵。第一道排槍,我的人就倒了三成,當時我腿已經軟了,就想著是轉身跑還是趴地上裝死……”


    “我還是直直站著,為什麽?因為我忽然覺得背上很熱,不必回頭就知道,後麵的翼哨甚至整個營都在看著我,看我這個翼是不是要崩掉。”


    “我忽然覺得,繼續站著,揮著軍刀,這模樣挺帥。難得一輩子有上千號人盯著自己,把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這是何等得意的事?便是死了,也值……”


    楊繼遠的話很出曹沾意外,他還以為這上司會用天刑社的道理來鼓舞他。


    “膚淺……活著離開戰場時,才暗罵自己真是膚淺,可要再來一次,我也不會後悔。我沒讀過什麽書,還很惜命,軍法榮耀什麽的,總是很難抓住。天刑社講軍人天職,我就覺得,靠這膚淺,我才能守住那天職,所以啊……”


    楊繼遠朝曹沾笑道:“天職、功業、榮耀、羞恥,每個人心中都有比命還重的東西,就看能不能找到,能不能用它來壓住畏死之心。便是膚淺之心,也無所謂,甚至還有不少人是因怕死而不畏死。”


    他換上詭異笑臉道:“聽說你表妹辯才無雙,連陛下都擋不住,我覺得吧,多想想跟你表妹成親後那痛不欲生的日子,就不覺得這戰場有什麽可怕的了。”


    曹沾咳嗽不已,暗道自己和表妹的形象怎麽這麽不堪呢……


    被楊繼遠這麽怪怪地一攪,曹沾還真覺得呼吸順暢了很多。此時一發炮彈正砸在角樓槍眼處,煙塵混著水泥碎屑噴射而入,將兩個士兵掀翻在地,曹沾居然也沒再去算那個公式。


    確認畏死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壓不住這畏懼而失了天職,曹沾也終於淡然下來。但當他透過槍眼,看到城下那一片片伏屍時,卻又生起了疑惑。那些人又是怎麽克服畏死之心的呢?就靠銀子或者鞭子?


    “我們的戰馬累得跑不動了,鐵甲早已生鏽。我們的彎刀滿是鈍口,弓弦沾滿了血水,再也拉不開。我們手裏隻有陌生的火槍,漫天飛的炮彈槍子比羽箭要快十倍。我們再難跟敵人一對一比拚勇武,無數的兄弟戰死時,連對方的麵目都沒看見。”


    “可這就讓我們畏懼,我們怯懦了嗎?這樣就讓我們不敢再踏著兄弟們的屍體,繼續衝上去!?我們是誰!?我們是喀爾喀蒙古!是成吉思汗的子孫!”


    “五百年前,我們征服過全世界!每一塊土地,每一座城池,都飄著我們蒙古人的旗幟!金銀財寶,男女奴隸。我們想要什麽就能搶到什麽,不管是漢人的皇帝。還是洋人的王公,都在我們蒙古人的鐵蹄下呻吟!”


    汗王帳前,一個中年人正踩在馬鞍上,高聲呼喊著,數百旗參領、佐領聚在前方,臉色通紅,雙拳緊握,情緒激動。


    紮薩克圖汗世子巴勒達爾,堅定的親羅刹派。這支大軍的實際統帥。正是他跟切爾雷赫聯手推動了喀爾喀三部聯合,匯聚了這一支大軍,還從羅刹那搞來了火槍大炮。


    可十來天的圍攻,不僅沒損居延堡分毫。還死傷三四千人。大多是族中精銳,三位汗王依舊鼎力支持巴勒達爾,但各部旗佐卻開始動搖了。


    這讓巴勒達爾很憤怒。切爾雷赫的話也讓他很恐懼:“喀爾喀蒙古人如果真是這樣羸弱,伊萬諾夫閣下,就是那位統治整個西伯利亞的托博爾斯克督軍【1】,會很高興地驅策著哥薩克人南下。土謝圖汗部和車臣汗部還在東方,你們紮薩克圖汗部最靠近唐努烏梁海,到時你的父親。還有你,還能再當這個汗王麽?”


    他召集了三部的各部落首領。以蒙古人少有的長篇大論,進行著戰鬥動員。換在幾百年前,要蒙古人全力而戰,根本就不需要什麽動員。


    “可現在……現在我們喀爾喀蒙古不僅失去了先祖的榮耀,連活路都已經沒了!”


    巴勒達爾的語調轉為悲愴,這是他發自內心的情感。


    “大清拋棄了我們,漢人侵入我們的家園,要奪占我們的牧場,搶走我們的牛羊。他們還要屠殺所有高過車輪的男女,報複我們五百年前對他們所做的一切!”


    “今天,我們在這裏戰鬥,已經不是在為祖先的榮耀!我們是為活命而戰!如果我們失敗了,失去的不止是榮耀,不止是勇士的生命,而是整個喀爾喀蒙古!如果我們失敗了,喀爾喀蒙古,不管是紮薩克圖汗部、土謝圖汗部還是車臣汗部……”


    巴勒達爾掃視場中各部參領佐領,注意到了策棱和多倫紮布的存在,他補充道:“或者是三音諾顏部……”


    聽著巴勒達爾驟然拔高了語調,高呼:“全都要滅亡!”一身蒙人打扮,裹著著鬥篷的切爾雷赫歪了歪嘴角。


    “活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要有廣闊的疆域,才不會像現在這樣,因為沒了活路而發出悲哀而無力的呼喊。很可惜,在你們的背後是俄羅斯,所以你們喀爾喀蒙古人,就隻能去跟漢人爭活路。”


    切爾雷赫的感慨自語被如潮呐喊蓋住,巴勒達爾沒必要說更多,所有人都明白了,不勝就沒了活路。


    “喀爾喀三部的活路,跟我們三音諾顏這樣的小部族的活路是一回事嗎?汗王的活路,跟我這種人的活路是一回事嗎?”


    人群外,三音諾顏部首領策棱冷冷笑著,身邊一個喇嘛溫和地笑著。


    滿腔充斥著悲情的蒙古人終於在陌生的作戰方式下,也爆發出了傳統的戰鬥熱情。接下來的十來天,蒙古人以兩千來具屍體的慘重代價,終於將圍困線壓縮到了城牆七八十丈以下。


    在這個距離上,他們已經能借短促的火力掩護,開始填埋護城溝塹,甚至抽冷子用雲梯發動突襲。盡管靠著飛天炮、手榴彈以及神射手的冷槍,應付這種攻擊不算吃力。但再度接手傷亡統計的曹沾,也不得不又一次撥起了壓在心底的算盤。


    將近一個月,居延堡已經陣亡一百四十六人,重傷二百零三人,輕傷員都已經不統計了,隻要還能持槍射擊的,都得上崗。以現在每天死傷已達三十人的速度,最多再守一個月。


    檢查城防時,曹沾還因城牆裂口無數,似乎下一刻就要全麵崩塌的情況而憂慮不已。終究是倉促而建的軍堡啊,計劃中的外圍防線都沒建好,蒙古人就打過來了,而且還有羅刹人指點。希望援軍能料敵從寬,而不是料己從寬,早發援兵吧。


    十一月十日,蒙古人的炮火忽然集中在了東南麵城牆,曹沾驚住了。


    “總結這一個月的戰鬥,我發現中國人在這一麵的阻擊最有力,高塔上的大炮在這一麵的炮火壓製速度也最快,我相信,他們在這一麵有防禦缺陷。”


    在大北方戰役中參加過芬蘭之戰的切爾雷赫,終於發現了居延堡的弱點,已經打紅了眼的巴勒達爾親自上陣指揮,驅策火槍兵連續衝擊。而切爾雷赫也終於得了汗王首肯,直接指揮火炮進行遠程轟擊。


    “該死的羅刹人,等抓到了他們,一定要割了他們的蛋蛋下酒!”


    楊繼遠黑著臉詛咒著,親自上到東南角樓指揮火力反擊。


    “對了,你就沒寫份遺書,留下信物?”


    代去病跟著楊繼遠去了,行前忽然問了曹沾這麽一句。


    曹沾拍拍腦袋,還真忘了,雖說不怎麽當真,但作總比不作好吧,他匆匆把自己的一份手稿塞給代去病,那是他閑時舞文弄墨的一些東西,藏著的一些詞句,該隻有表妹明白。


    等代去病的身影消失在角樓裏,曹沾才明白過來,媽的,被騙了,這家夥怎麽不把遺書信物留給他?


    朝角樓伸手,中指剛剛比劃出來,一陣天搖地動,角樓上半截轟然垮塌。


    “代去病……楊指揮……”


    曹沾兩眼發直,手一直僵在空中,怎麽也不相信,上司和同僚,就這麽在自己眼前戰歿。


    東灣堡,內外旌旗招展,營帳如海,桂真急急找到彭世涵:“哨騎報說,前日居延堡一處角樓垮塌,兩個時辰裏,指揮旗、副指揮旗,翼長旗相繼落下,之後升起的是副翼旗!”


    彭世涵點頭,他已收到軍報:“官長死傷這麽嚴重,隻能說是老天爺無眼……有羅刹人幫著指揮,加上火炮,打到這份上也不意外。”


    在部下麵前已絕少焦躁的桂真,此刻卻急得要跳腳:“楊繼遠不在了,我不擔心,任何一個翼長在,我都心裏有底,可***一個指揮,一個副指揮,四個翼長居然全都沒了!居延堡的守將現在不過是小小騎尉!都統製,咱們是不是先出動騎兵,緩解一下居延堡的壓力?”


    彭世涵搖頭:“王不死那還需要時間,後路沒堵住,現在動就是打草驚蛇。”


    桂真咬牙:“可居延堡要丟了怎麽辦?”


    彭世涵反問:“居延堡城牆塌了麽?炮火被壓住了麽?蒙古人已在大舉蟻附攻城了麽?”


    桂真搖頭,哨探連城中旗幟都看得一清二楚,真要有彭世涵所說的這些狀況,早就報上來了。


    彭世涵聳肩:“那還擔心什麽?”


    桂真楞了片刻,無奈地歎了口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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