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破舊的市井茶樓裏果然也有老白那樣的說書人,劉屠狗不理會身邊的異樣眼光,隻管豎起耳朵聽書。


    說書人是個笑容溫和的年輕書生,頭戴逍遙巾,著一襲青衫,腰間卻沒有任何佩飾,顯得手頭並不寬裕。


    隻單論這相貌風度,比老白可強多了。


    “諸位父老,在下南史椽,乃是南方人士,近日遊學至此,盤纏用盡,承蒙掌櫃的照顧,允我設案說書,在下才疏學淺,若說得不好,還請諸位見諒。”


    年輕書生自稱南人,口語卻是中原的官話。


    當下茶客中就有人應道:“南先生,俺們都是特意來聽你說書的,您要是說的不好,滿陽平郡就找不出一個會說的書的啦!快快開講吧!”


    頓時就有不少人出聲附和。


    南史椽聽了,起身向四方團團作揖施禮,才又坐下道:“今天在下要講的既不是傳奇,也不是前朝舊事,而是當今江湖上的一件奇聞。前不久湘西地麵兒上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血案,那橫行湘西三十年的綠林巨匪胡九豺,被人單槍匹馬追殺進山寨,上下三千餘口不分老幼統統給屠了個幹淨,轟動江湖呐!”


    全場嘩然,劉屠狗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心說三四千人的山寨,除去老弱婦孺,能掄刀殺人的想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就算那些山賊本領低微,比不上老燕陣斬八百來得貨真價實,這人怕是少說也有練氣大成甚至靈感初境的修為了。


    當下凝神細聽,就聽那南史椽接著道:“據說這位單槍匹馬挑了三千人大寨的好漢是個年紀輕輕的白衣劍客,一人一劍尾隨著倉皇逃回山寨的胡九豺上山,從寨門向裏殺進去,一言不發,見人即殺。初時群匪仗著人多,還敢上前圍殺,誰知白衣劍客年紀不大,劍法卻是絕頂。任你多少人來,他隻是一劍當之,殺人如割麥剪草。群匪被殺得膽寒,滿山寨逃竄,更有數百漏網之魚拚死逃出山寨,又被那少年劍客銜尾追殺,屍體從山頂一直鋪到了山腳。”


    南史椽稍稍停頓,接著道:“他白衣上山入寨,等出寨下山時,從頭到腳就如同在血水裏泡過的一般,把聞訊而來正好趕到山腳的湘西武林群豪驚得目瞪口呆。當下就有自恃輩分高要主持公道的老前輩上前責問他為何濫殺無辜老幼。”


    這下可徹底激起茶客們的興趣了,沒等劉屠狗習慣性插嘴,就有人搶先問道:“那少年劍客是咋回答的?快說快說!”


    一邊催促一邊就有人掏錢袋。


    南史椽賣個關子,微笑著收了賞錢,心滿意足繼續道:“他初時一言不發,群豪隻當他是個啞巴,有幾位老前輩不依不饒,便要動手拿下這個殺星。這下可了不得,那少年劍客拔劍就刺,但凡逼問過他的竟是一個不留又給殺了個幹淨。偏偏他劍法詭異莫名,無一人可擋!”


    人滿為患的破舊茶樓裏鴉雀無聲,人人都感覺心底發寒,這少年劍客難道是天殺星降世不成?


    隻有南史椽的聲音幽幽傳來:“那少年殺星見到場的湘西武林群豪再沒人敢吱聲,終於首次開口,隻說了一句話,‘吳二三今日為報滅門血仇而來,多言者死!’說完想是殺累了,竟然倒頭就睡,鼾聲如雷。群豪麵麵相覷,再細看這殺星身上血染的白衣,可不就是一身縞素的孝服麽!眾目睽睽之下,那吳二三就這麽躺在滿地的死人堆裏安睡,群豪卻沒一個敢動手的,最後隻得散去。”


    茶客們聽得毛骨悚然,若是故事裏仙人打架倒還罷了,再驚天動地也理所當然。擱到自個兒身邊就太過駭人聽聞,這是人能幹出來的?很多人心裏頭恐懼,本能地不願意相信。


    於是有人出言質疑:“都說你這書生說的好,今天一聽卻淨是瞎編胡諏地來唬人。既然那山寨上下都被殺了個幹淨,你咋知道地這麽詳細,什麽山賊先是圍殺,後來又滿寨逃竄的,就好像你親眼看見似的。”


    眾人一想,對啊,劍客在山腳殺人倒是有人證,之前在山寨裏卻沒人親眼看見,真就能以一當千,殺得雞犬不留?


    南史椽卻沒如眾人想象中那般惱羞成怒,而是一敲桌上的醒木,待茶客們議論聲停歇,不慌不忙道:“列位說的是,不光列位,就是在下頭次聽說,也不敢相信呐,更別說那些刀口舔血的江湖豪俠們了。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手辣心狠還在其次,畢竟出來行走江湖身上背幾條人命算不得啥,可誰肯相信一個年紀輕輕從來沒聽說的後生能有這般通天徹地的本事?”


    這番話說得茶客們紛紛點頭,按捺住性子聽南史椽繼續分說:“有那去晚了的各路好漢,既沒親眼看見他殺人也沒看見他在屍堆裏酣睡,自然都不信邪,沿著一路血色就上了山頂大寨,果然見到那堆滿大寨的幾千屍首。寨門附近的屍首密密麻麻全部麵向寨門排列,想來死前都在門口拒敵,再往裏就是一個屍體圍成的大圓圈,屍體重重疊疊,越往圈裏死的越多,到最後幹脆堆成了一個小山丘,這些屍首倒都是正麵中劍而死。除此之外越往寨子深處走屍體就越是分散,劍傷大多在後背,想來都是逃跑時被攆上去刺死的。”


    南史椽的描述十分細致合理,茶客們眼前仿佛浮現出一片屍山血海的可怖景象。


    “這還罷了,最淒慘的就是寨中的老弱婦孺,不管藏得多麽隱秘,統統難逃一死,有懷抱幼兒的婦人被一劍穿心,也有緊攥孫兒半截身子的老漢死不瞑目,下跪的釘死在地,逃跑的血濺院牆。這些好漢們眼見為實,可再沒人敢吭聲了。自此這吳二三名動江湖,因為他寡言少語和那句多言者死,便得了個不語劍魔的名號,也有心存同情的叫他啞巴劍客,他殺人所用的詭異劍法倒是被武林中人一致認可稱作難言劍法。”


    南史椽說到這裏,禁不住歎息一聲,道:“唉,這正是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啊!”


    啞巴劍客,難言劍法。


    苦到深處不可言,當真實至名歸。


    滿座默然,眾人的想法又較先前不同。


    濫殺無辜固然可恨,可如果是為了報仇就又另當別論。滅門血仇不共戴天,雖然手段激烈了些,可隻要不是發生在自家身上,卻讓這些生活在底層備受欺壓的平民百姓們從心底裏有了種不能明言的隱秘快感。


    畢竟誰沒攤上過敢怒不敢言的窩囊事,誰沒品嚐過受了欺負還要笑臉對人的苦澀滋味,更別說如此血仇了。


    仇敵勢大,苟活已是艱難,真能僥幸報仇的喪家之犬能有幾人?


    經過了初聞此事的震驚與恐懼,不少人對吳二三起了自己也不願承認的同情之心,反倒從心底裏希望這是真的了。


    恐怕也隻有哪天真遇上了,才會突然記起對方不僅僅是個身世淒慘的可憐人,同時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那時反倒要屁滾尿流唯恐避之不及了。


    人心就是這麽複雜,紅塵過眼,幾人能看分明?


    劉屠狗自然沒能大徹大悟,聽故事聽得多了也就那麽回事,更何況自家手上也沾了血,日後未必就比吳二三殺得少了,反倒覺著這世間的山賊當真可憐,混口飯吃著實不易。


    見氣氛有些低沉,南史椽清了清嗓子,岔開話題道:“湘西遠在南方,消息傳過來頗費時日,一路上被在下的同行們添油加醋也是難免,眾位信不信都可。說起來就在這陽平郡卻也出了一位替天行道的少年高手,數日前一人殺退了數百山賊,據說這位少俠刀法如神,殺了個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眾山賊連逃都不敢逃,全都跪地求饒才僥幸活命。如今陽平郡的綠林裏給這位少俠起了個“活閻王”的名號,當真也是聲威赫赫啊!”


    劉二爺吃驚地張大了嘴,“活閻王”?這說的是他?


    不止是俗氣,簡直就是個匪號,比吳二三劍魔的名號可差遠了,這是哪個混蛋給起的?


    再說了,哪兒來的數百山賊啊,明明隻有幾十號而已,就這還險情迭出呢,幾百號不得要了二爺的小命兒?


    然而有了吳二三一劍斬三千在前,“活閻王”一刀退數百這同樣非人的戰績竟是無人質疑了,茶客們反倒覺著這位“活閻王”本領一般,遠比不上啞巴劍客。


    不過畢竟是本鄉本土的出彩人物,當下就有人十分關心地問道:“南先生,這活閻王叫啥名字,是哪派神仙的高徒啊?”


    南史椽似有些不好意思,猶豫道:“名字我也不十分清楚,據傳這位少俠曾對投降的山賊說過一次,似乎是姓劉,家中行二,大名叫屠狗,嗬嗬,想來做不得真。”


    “劉屠狗?活閻王劉屠狗?”


    有茶客念出聲來,莫名地,一股輕鬆愉悅的氣氛在茶樓中飛速地醞釀,驅散了之前壓抑凝滯的空氣,突然就有人捧腹大笑起來。


    南史椽也是一笑,很滿意自己對眾茶客情緒的掌控,這意味著高超的技藝、更大的名氣和更多的收入。


    “名號雖俗了些,但據說這位少俠長發披散、眉心生眼,穿著一身黑色勁裝,背負長刀、腰懸利刃,談笑間便殺人,確實是有真本事的。”


    這話仿佛有著魔力,將漸漸起來的笑聲又壓了下去,或者說,是劉屠狗有著魔力,從他所在的角落開始,一片人仰馬翻,可除了茶客掉下凳子、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響,竟沒人再吭一聲。


    隨即這沉默如疫病般迅速向外蔓延,讓看不到這邊角落情況的茶客和南史椽深感詫異。


    很快他們就明白緣由了,從那個安靜的角落開始,人群自動向兩側分開,一個一身黑衣的負刀少年走了出來,衝南史椽和眾茶客燦爛一笑,露出兩排細密的白牙。


    “在下劉屠狗,活閻王劉屠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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