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平郡城的夜市同樣熱鬧繁華,劉屠狗與南史椽勾肩搭背,在人流中穿行。


    韓山與小三兒一個在前引路,一個身後跟隨,既不遠離,也沒有湊到近前,十分識趣。


    此前劉屠狗自角落起身之後,一眾茶客就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般作聲不得,嚇的。


    剛剛還捧腹大笑的幾人尤其麵如土色,這可真是飛來橫禍,喝杯茶聽段兒書而已,竟然撞上這麽個殺星。


    南史椽愣了半晌,見二爺始終笑吟吟地看向自己,既無惱羞成怒興師問罪的意思,也不像是要大度地一笑了之。


    他隻好苦笑一聲,起身一揖到地,請罪道:“南史椽巧言弄舌,冒犯虎威,不勝惶恐,還望少俠海涵。”


    誰料二爺更是開懷:“哦?二爺我果真有虎威嗎?哈哈,南兄快請起!”


    南史椽直起身,臉上表情十分精彩,硬著頭皮道:“不管如何,都是在下的不是,不如在下做東,治一席酒菜與兄台賠罪如何?”


    劉屠狗哈哈一笑,上前摟住南史椽肩膀,一副狐朋狗友做派,道:“哪能讓南兄弟破費,走,二爺請你喝酒!”


    南史椽才要拒絕,肩上一股大力傳來,雙腿就身不由己跟著邁動,隻好聽天由命道:“劉兄,其實在下複姓南史,不姓南……”


    就這樣,在兩個哭笑不得的跟班陪同之下,說書先生南史椽被活閻王劉二爺裹挾著往泰和樓而去。


    “南史啊,你講的這些江湖事都從哪裏聽來的?難不成你有很多綠林道上的朋友?”


    劉屠狗好奇地問道,這位南史先生倒真是消息靈通。


    南史椽除了一開始有些尷尬愧疚,很快就恢複了鎮定沉穩,聞言笑道:“劉兄想必沒聽說過我南史氏吧?”


    劉屠狗心頭靈光一閃,道:“你這麽一說,我在《聖賢章句集注》裏讀過一篇《焚史錄》,是一位叫南史令的聖人所寫,難不成這位聖人也是複姓?”


    南史椽聞言轉頭,驚異地看了一眼劉屠狗,似是不相信二爺這樣的刀客竟然看過《聖章集注》而且還頗為熟悉。


    “士可殺而誌不可奪,書可焚而史不可改。不錯,這位南史令正是在下的一位先祖。”


    南史椽神情肅穆,昂然道:“先祖本姓南,史令是官職。南氏世代著史,到了寫《焚史錄》的先祖這代,天子昏聵不仁,另一史家大史令秉筆直書不肯刪改一字,天子殺之。大史令的弟弟繼承遺誌,依舊一字不改,天子又殺之。繼任者再不改,天子再殺之,如此往複,大史氏竟至滅族。先祖聽說後,執簡而往,盡錄其事,天子無奈,隻好作罷。自此南氏以南史為姓,立誌為周天著信史,絕不阿附天子一人一姓。先祖最後便是因此而成聖。”


    南史椽娓娓道來,語氣看似平淡,卻掩不住刀光血色。


    史冊上寥寥幾行字,其中滲透了多少驚心動魄、興衰榮辱?


    劉二爺聽得入神,想不到這真實的曆史比故事更故事,比傳奇更傳奇。雖然不怎麽明白大史氏與那位南史令為何寧死不肯改一字,但對於敢跟天子叫板的人物,說不得要豎個大拇指,讚一聲好漢子!


    於是二爺由衷地讚歎道:“阿椽你這位先祖真是厲害,尤其是眼光毒辣,既借刀滅了大史氏,又拚死一博賺得大名聲,成就了聖人大位,想來如今寫史書的是你南史氏一家獨大吧?”


    此語一出,換來南史椽怒目而視。


    虧得韓山與小三兒隔得遠沒有聽到,不然定要因二爺百無禁忌的惡意揣測目瞪口呆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小老百姓遠離朝堂,卻不妨礙他們發揮想象力,盡情揣測大人物們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二爺的這個另類說法沒準兒會很符合他們的胃口。


    不得不說,老狐狸調/教出來的得意弟子,所思所想確實大異常人,起碼是能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人。


    二爺見南史椽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正色道:“阿椽莫惱,我就是開個玩笑,南史聖人不畏天子,寧死也要貫徹心中信念,雖然他用筆我用刀,道理卻是一樣的,可見正是我的榜樣。”


    南史椽見劉屠狗語氣真誠不似作偽,也消了怒氣,輕輕掙脫開劉屠狗的胳膊,拱手道:“險些又為怒氣所控,在下養氣功夫不到家,讓劉兄見笑了。”


    行禮罷,南史椽突然展顏笑道:“其實在下與劉兄英雄所見略同,在下從小讀史書,又從家中長輩那裏聽來無數秘聞,他人能做出那麽多不敢教人知道的齷齪事,我家聖人連同其餘列祖列宗恐怕也不能免俗,否則也攢不下保不住這麽大的家業。”


    語氣十分真誠自然,卻與所說的內容嚴重不符,這南史椽哪裏還是方才那個循規蹈矩的守禮讀書人了,連祖宗都敢如此編排,大逆不道的程度穩穩壓過劉二爺一頭。


    好在二爺不是常人,撓了撓頭,哈哈一笑道:“阿椽,我與你真是一見如故!對了,你消息那麽靈通,想來是家族為了著史,在周天廣布耳目嘍?”


    南史椽趕忙擺手:“我南史家不過是寫史書的,哪敢做這麽犯忌諱的事情,劉兄莫要害我!反正我是不會承認的。”


    二爺露出一個了然的壞笑,道:“那你不在家好好讀書寫史,跑到陽平郡來做啥?這個總能說說吧?”


    一同編排了一番南史氏列位祖宗之後,兩人就親近了很多,南史椽也不再端著讀書人的架子,一臉輕鬆的笑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家裏太悶,年初加冠之後我就跑出來了,打算見識見識真正的江湖。”


    劉屠狗蔑視道:“就你這弱不禁風的小身板兒也敢跑江湖?這麽的吧,我看你很順眼,你叫聲二哥,以後我罩著你。”


    南史椽也光棍兒,點點頭,就要行大禮,可惜被劉屠狗一把按住,隻好無奈道:“那小弟也不矯情了,南史椽見過劉二哥!”


    他正值弱冠之年,雖摸不透這凶殘狡猾的劉二哥多大年紀,但比他小是確定無疑的,可誰叫二爺拳頭硬呢?


    南史氏很少有人修煉,無非是因為避嫌二字。


    一來筆墨本就殺人於無形,再有了武力實在讓人忌憚厭棄,二來修行之後壽命就會大增,又親身接觸了那麽多秘聞,哪個天子能放心,境界再高也難得善終。


    隻有早早死了,大家才都安心,至於記在史冊上的,既不詳細,又沒了人證,也就僅僅是故事而已。


    南史椽不會把這種事情到處宣揚,劉屠狗閱曆尚淺,再聰明也想不到其中奧妙。


    兩個人出身與經曆都迥異,卻莫名其妙地臭味相投,雖然各自都有很多保留,也不得不教人感歎緣分二字的奇妙。


    身為世家子,南史椽自然不是因為盤纏用盡才去說書的,實實在在是想過些耍嘴皮子的癮,南史家世代著史,慎言慎行是最基本的品行,說書?敗壞門風呀!


    也許在外人看來南史椽的性子沒什麽要緊,甚至還會覺得他有些木訥迂腐,可放在南史家族那種環境裏,就是毫無疑問的跳脫浮躁。


    有外人質疑南史家祖宗的人品都能點頭稱是,說他離經叛道一點都不冤枉。生來是這樣的性子,又憋了一肚子的故事無人分享,那可著實心癢難耐、不吐不快啊。


    跟劉屠狗這麽一說,二爺眼神兒就變了:“講故事?那吳二三的事情幾分真、幾分假?”


    如此慘事要是作假,那二爺可就看不上這南史大嘴巴的人品了。


    南史椽忙指天發誓道:“千真萬確啊,可沒半分虛言的,當時小弟我……”


    劉屠狗聽南史椽話說一半就沒了下文,奇怪地扭頭看去,隻見南史椽手依舊指著天,嘴巴張得老大,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二爺順著南史椽手指的方向看去。


    南方天際上,一顆暗紅色的詭異星辰正綻放出奪目的光輝,連明月和街市上的燈火都無法掩蓋。


    *************


    湘西,一座無名小山丘。


    小丘光禿禿的,通體泛著赤紅色。小丘上密密麻麻砌滿了墳塋,卻又不像亂葬崗那般雜亂無章,而是一圈兒一圈兒地從丘底修到丘頂。


    披麻戴孝的少年劍客手提一個被血水浸染成黑紅色的包裹,踉踉蹌蹌走到丘底。


    他麵對著眼前無數墳塋,頹然跪倒,淚如湧泉。


    十年前,數百悍匪明火執仗,闖入與世隔絕的山村。


    不分老幼,盡遭屠戮,凡是女子,俱被淩辱。


    非但如此,匪徒還動用種種酷刑,逼問山村中人從未聽說過的陵墓寶藏的下落。


    剝皮剜眼、碎骨抽筋,山民日夜哀嚎,非受盡無邊苦楚,求一死而不可得。


    藏身夾壁的八歲幼童在無數族人的淒慘哀嚎中度過了形同煉獄的七天七夜。


    直到全族死盡,隻餘下一人獨活。


    屍山血海有餘孽,那十年前僥幸逃脫的幼童,成了今日血染白衣傷心人。


    十年掙紮、十年亡命。


    十年前的今日,他用一雙稚嫩手掌收葬族人,指甲崩斷,心血橫流,使荒丘化為赤塚。


    終於為每位族人都挖下一座墳,共一百九十二座,


    給每位族人都敬上一碗水,共一百九十二碗。


    在每座墳前都磕下四個頭,共七百六十八下。


    十年後的今夜,有天殺星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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