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冷的極快,入了十二月,寒風凜冽,冰冷透骨,連嗬出的氣都是白的。連著幾日都是陰天,陰沉沉的天氣就像一張密實的厚網,沒頭沒臉罩下來,堵的人心裏煩悶不堪。


    “看來這天是要下雪了。”


    阮媽媽縮著脖子進了屋,連打了兩個哆嗦才緩了過來,人一上年紀就特別容易畏寒。


    雨竹正擺弄著幾個其貌不揚的梨子,這時節,梨也極金貴,所呈上來的都是用特殊法子保存下來的,一般百姓根本吃不起。


    “下雪也好,不然總是陰著也叫人難受。”雨竹笑著放下手裏的梨子,拿出兩個擺在桌上,指了指盤子,吩咐道:“拿下去削了皮。”


    華箬聽了卻不動,滿是鼓勵的看著身後跟著的一個丫鬟。


    那丫鬟穿著一件蜜合色的掐花對襟長襖,五官秀致,臉上滿是嚴肅,見華箬望她,趕緊拿著端著盛梨的盤子下去了。


    華箬忙福了福身,也跟著去了耳房。


    “您瞧,師傅是師傅,徒弟是徒弟,還真像是那麽一回事兒呢。”阮媽媽看著兩人消失的方向,抿嘴笑道,“玉邊看起來還是很能幹的,就是年紀輕輕的,老是板著臉做什麽。”


    最近新提了幾個二等的丫鬟上來,讓華箬她們幾個帶在身邊慢慢教著,主子的習慣和喜好瑣碎又古怪,要做到心中有數,甚至滾瓜爛熟,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辦到的。


    要想能在她們嫁出去後能立刻頂上來,不提前學著可不行。


    雨竹伸手撐著下巴,玉瑩瑩的一張臉上染了幾分惆悵,“做得再好,剛開始肯定也習慣不了。”


    到底跟了她這麽多年呢……


    “……太太今兒要做什麽?”阮媽媽可不信雨竹這是要吃梨,她看著旁邊擺著的甑、銀罐子、黑陶鍋、小火爐還有大大小小裝著粉末的小瓷碟,疑惑出聲。


    “阮媽媽。你就瞧著吧。”眼見玉邊已經端著碟子進來了,雨竹便神秘兮兮止住了話頭。


    削好的梨白生生的,擺在深色的冰裂蓮瓣纏絲盤子裏,如同精致的雪球一般。雨竹看了看。滿意的點了點頭,材料合格!


    除了留下的兩隻外,其餘的都取了果肉,細細研磨成汁,盛在吉窯黑釉水雲紋鷓鴣斑碗裏,清新的果香芬芳四溢,沁人心脾。接著再從一個圓碟子裏倒了一兩沉香末兒。滲入梨汁調勻,一齊倒入甑內的銀罐子中,最後在陶鍋中倒水,隔水開蒸。


    “太太,這要蒸多久啊?”阮媽媽這會兒也知道雨竹是要自己試著做香了,看了一會兒,見雨竹還沒有收火的意思,遂問道:“這法子是您自己琢磨出來的還是照著方子做的?”


    要是自己琢磨的。那多半是不得成形了。


    雨竹眼睛緊緊盯著火候,一眨也不眨,瞅空回道:“以前看的一本香譜。材料好尋,步驟也不難,我尋思著當心點就能做出來。”


    忽然臉上一喜,用力將陶鍋從火上移開,梨汁已經快要收幹,顏色呈現難看的黃灰色。雨竹看了看,忽有些疑惑,書上好像不是這麽說的。


    算了,都做到了一半,總不好半途而廢吧。


    伸手又從碟子中捏了一小撮檀香末兒出來。混合進去,使之呈現出一種無法流動的液態,然後又填進剩下的,挖了內核的兩個梨中,上鍋再蒸。


    又折騰了一盞茶的功夫,那梨子才算蒸透。削去梨子皮,梨子肉連同其中的香末一起研碎、和勻,再叫丫鬟拿下去熏製。


    甩了甩有些酸疼的胳膊,雨竹忍不住微笑,終於大功告成了。


    “等熏好了,就對半分,一半留在屋裏自用,另一半用紙包好了,嗯……不要太寒磣,再尋個雕鏤繁複的黃花梨匣子裝了,讓蔡保康家的給我跑一趟腿,給譚家大奶奶送去。就說是我自己調的,讓她試試味兒好不好,聞慣了花露、薔薇水,也試試我這梨香……”


    頓了頓又道:“有什麽話要傳的也讓她記清楚了回來。”


    華箬就答應著屈膝出去了。


    雨竹輕輕歎了口氣,這如清也真是,這麽久一點消息也沒傳來,倒叫人擔心的緊。


    “太太,二少爺來了。”


    小丫鬟在門口打起簾子,接著,乳娘鄭氏就抱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繈褓進來了。


    雨竹笑著接過孩子,看著他黑亮亮的眼睛,逗他:“這會兒睡醒來精神了。”


    接著解了外麵的小被子,將晞哥兒擱在了**,鬆快了手腳,很快白胖胖的小娃娃就手舞足蹈起來。


    雨竹想了想,壞笑著將晞哥兒翻了過來。衣裳本來就穿的多,更兼趴著手腳不靈活,可憐的晞哥兒就像是個笨拙的還在姍姍學步的小烏龜,十分喜感。


    “哈——”雨竹忍不住抱住肚子笑起來,阮媽媽聽得動靜看過來,無奈地搖搖頭,倒也沒有多說什麽,這麽大的孩子本來就應該多趴趴,對身子好處很多。


    晞哥兒聽得母親的笑聲,像是知道自己被嘲笑了似地,手腳劃得更起勁了,可是還是翻不過來。那可愛又可憐的模樣倒是又逗笑了某個無良娘親。


    “這是在做什麽呢。”程巽勳從外頭進來,老遠就聽到雨竹輕快愉悅的笑聲,他的聲音裏便也浸染了笑意。


    不過在見到屋裏的這一幕之後,他可笑不出來了。


    伸手輕鬆將兒子抱了起來,細細打量。


    小小的人兒眼裏還含著淚水,清透澄澈,盛著滿滿委屈,趴在父親肩頭,很是依賴的模樣。


    程巽勳看著晞哥兒白玉一般的小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緊緊牽住了自己的領口,眼神就柔軟了下來。


    “胡鬧。”他訓著雨竹,“還像個小孩子似地,比晞兒還小不成。”


    晞哥兒也配合的轉過頭,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雨竹,不知是控訴還是表示無辜。


    雨竹鬱悶的低了頭,趁著程巽勳不注意,衝小家夥扮了個鬼臉。小東西,這麽小就會找靠山了!


    呔!待你老娘以後慢慢教導你如何孝順娘親……


    爹爹公務辛苦,咱就不用麻煩他了。


    晞哥兒就笑眯了眼,小小圓圓的白嫩包子臉皺成一團。


    程巽勳聽得懷裏的兒子清澈的聲音。一錯眼就見到雨竹齜牙咧嘴的模樣,忍不住歎氣。


    “二爺,抱孫不抱子呢。”雨竹嘀咕。


    聲音太小,程巽勳沒有聽到。抱了兒子放在膝上,手穩穩扶著他的背,忽的問道:“以前你要查的章道婆可有什麽新線索?”


    攬的這個事也不算大,隻是光憑幾句話要找人還是不容易的。


    “唉。沒呢,才派了人去,看回來怎麽說。”雨竹懊惱的輕拍額頭,晃著腦袋逗著晞哥兒,“盡人事吧。”


    “行,有了消息提醒我一聲,我怕忘記了。”程巽勳一本正經的摸了摸晞哥兒帶著小帽子的腦袋,淡淡道。


    雨竹就橫了他一眼。這話說的怎麽就這麽古怪呢,難得以權謀私一把……


    程巽勳就低頭拉出晞哥兒欲要往嘴裏送的小拳頭,眉眼具是笑意。


    小妻子很少讓他幫忙。偶爾來一次表現倒是有趣得緊,她自己沒發現,自覺鎮定,其實很是手足無措,有一次提起的時候正從春曦居往回走,她居然同手同腳了好一段路……


    “二爺、太太,秋紋姑娘求見。”外頭小丫鬟亮著嗓門,聲音又清脆又響亮。


    雨竹聽在耳裏,暗讚,簡直是爆炒豆子一般。嘎嘣嘎嘣脆啊。


    “讓她進來吧。”按捺下蕩漾的心情,雨竹理好略微淩亂的衣裳和發髻,揚聲道。


    片刻,秋紋就被帶了進來。


    ——好激動啊,好激動,終於又見到二爺了呢……


    瞅到秋紋閃閃發亮的眼睛。雨竹忍不住在心裏給她補著心聲,嗯,或許還要加上一句:二爺,天冷了,可有按時添衣;夜間風寒,炭火燒得可夠,萬萬不可仗著身子強健就衣被單薄;冬衣做的可夠,要不要奴婢再為您做幾件……其實奴婢已經偷偷做了幾身藏在**,要不拿您拿去隨意穿穿吧……


    想著想著,自己都覺著惡寒,趕緊打住了念頭,不動聲色摸了摸臂上剛強立正的寒毛,和藹道:“這大冷天兒的,你出門也不披個鬥篷,凍著了怎麽辦?待會兒讓小廚房給你做碗薑湯,熱熱的喝了,去去寒氣。”


    秋紋菇涼,要知道保養啊!你要是凍壞了,你主母我會心疼滴。


    “謝太太,謝太太。”秋紋連連福身,一雙眼睛從差點沒黏在程巽勳身上,好在還沒失去理智,很快就艱難扯了回來。


    “這是二少爺吧。”秋紋的目光落在了程巽勳膝上努力將拳頭往自己嘴裏塞的晞哥兒,笑道:“奴婢恍惚間還以為見到了菩薩身邊的小仙童,靈氣都從印堂透出來了呢。”


    程巽勳愛憐的將晞哥兒快要成功的拳頭重又拉了開來,讓乳娘將孩子抱下去。


    晞哥兒卻緊緊攥著程巽勳的領口不放,“啊啊”直叫,嗓音幼嫩執拗。


    小嬰兒的力氣能有多大,便是攥的再緊,那還是輕輕一拉就能掙脫,程巽勳卻用眼神製止了乳娘欲要上前的動作,低頭耐心哄著晞哥兒鬆手。


    晞哥兒哪裏聽得懂,還以為在和他玩兒,直咧著沒牙的小嘴衝程巽勳笑。拉鋸半響,最後還是睡意上來了,才乖乖鬆了手,砸吧著小嘴睡去。


    乳娘忙重又把晞哥兒包裹好,抱了孩子福身退了下去。


    秋紋眷戀的目光從程巽勳含笑的眉眼間撫過,心中酸澀,二爺對小少爺真是疼到骨子裏去了,扯一下都舍不得。


    不過酸澀過後,她又揚起了笑容。


    “奴婢想求太太一個恩典。”


    雨竹微笑著喝茶,笑容端莊得體,姿態優雅大方,心裏卻在狂嘯:保持姿勢很累的咩,你倒是快說呀。


    秋紋小心看了程巽勳一眼,囁嚅道:“求主子給奴婢大哥找個好大夫,奴婢……做牛做馬報答太太大恩大德。”


    程巽勳想到了小廝口中善長那不堪的樣子,忍不住蹙了眉頭,食指輕輕敲著黃花梨獨板雲紋牙頭翹頭案。


    秋紋對程巽勳的習慣表情早就是爛熟於胸,見此忙道:“哥哥遭奸人勾引,犯下大錯,奴婢也氣恨不能,但是……但是奴婢幼年入府伺候主子,家中雙親全憑哥哥奉養,這麽多年也為奴婢盡了不少孝心,奴婢實在是不能眼看著他這般過世。”


    她的眼淚掉了下來,鼻子也漸漸紅了,“侄兒侄女年歲還小,可憐以後要沒了父親……”


    程巽勳神色就緩和了些,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秋紋偷眼瞧著,就暗自鬆了口氣。


    雨竹冷眼旁觀,頗感無趣,果然是用小時候的情分來說事兒。這秋紋本性沒什麽壞的,人也沒聰明到哪兒去,就是這小時照顧的情分有些棘手——程巽勳的幼年不同常人,對他壞的對他好的,涇渭分明,態度截然不用……況且,秋紋還給他擋過災,萬一以此要程巽勳給他個孩子就不妙了。


    “你且回去吧,大夫明日會去的。”程巽勳一口應諾。


    阮媽媽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似地,遲疑道:“秋紋姑娘,隻需看你哥哥一人麽?”


    秋紋一下子沒明白過來,阮媽媽張了張口,神色間就帶了幾分古怪:“奴婢見著你哥哥的妻妾似乎也跟著來了,不若……一並診治?”


    “這……”秋紋臉一下子漲的通紅,慌忙道,“我不知道,回去問問……”說道最後,聲音已經是細弱蚊蚋。


    忍不住又看一眼程巽勳的臉色,卻是冷冷的看不出端倪,隻好強忍失望,退了下去。


    “你照看著些。”待得秋紋出去了,程巽勳才轉頭看向雨竹,眼裏淡淡迷霧飄散。


    終究是被秋紋勾著想起了幼時的一些事!雨竹心中輕歎,複又笑道:“盡管放心,又不用管家,我平常除了看著孩子旁的也沒事,安頓一家人還不是小事一樁。”


    她還是那句話,隻要秋紋看清楚形勢,好好的過日子,那就什麽都好說。自己也不是那種嘴甜心苦的人,就絕對虧待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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