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也是第一時間聽說了生員請願的事,清明都過了,南京正是開始有點悶熱的時候,又是晴天白曰,閣部大人的額角立刻就見了汗。


    “胡鬧,胡鬧啊!”


    騎在馬上,史可法就是不停的搖頭,臉上苦的都能擠出水來……這件事不用多想,也知道必定和東林複社有關!


    在南都,還有哪個組織能悄沒聲的組織起這麽多讀書人出來鬧事來著?說是別家人馬幹的,有人信麽?


    年年的蘇州虎丘大會,與會的哪一個沒有秀才或是貢生、舉人的身份?甚至進士身份的,也很不在少數!


    江南文風原本就盛,光是無錫一縣,有多少大世家?每個世家有多少讀書子弟?


    雖說科舉在製度上是務求完美,追求公平,但這世界上哪裏有絕對的公平可言?一個普通的農戶家族,第一代能勉強識字,第二代可以達到童生水平,到了第三代才可能成為舉人,進士,然後成為所謂的書香門弟,也就是真正的世家。到那時,家族中的子弟自幼就有資源可以利用,從小就能在明師的指導下學習,無論是八股還是書法,包括科舉的一些門路,這些世家子弟都遠超普通人,得中的機會,當然也就是倍增。


    江南的書香世家,十幾代人都中舉,連續五六代人都當官,而且都能位列台閣的,實在是不在少數。


    為什麽江南的士紳能挾製官府,控製佃農,就是因為都是百年世家,彼此以科場同年和婚姻等辦法形成了一個利益集團,地方州縣官算什麽?


    這些大世家聯合起來,就連皇帝的聖旨或是派出來的太監也完全可以不當回事!


    這些人組成的東林書院和複社,在幾十年的組織之下,已經成了一個超級龐大的集團,盡管彼此有矛盾和內鬥,但在某些事上,倒是可以一呼百應,隻要有了光明磊落的名頭,哪怕是背地裏陰私齷齪,一樣可以吸引大量的熱血士子參加。


    而以士紳生員們的影響力,幾百生員就是幾萬士紳讀書人的代表,而幾萬讀書人可以左右的,又是數百過千萬人!


    魏晉門閥壟斷的是官帽子和土地,而明清的世家,卻是壟斷了知識和社會威望!


    …………乾清宮後的養德齋仍如舊製,是好不容易花費了一點人力物力修起來的皇帝正寢,崇禎就在這裏燕居休息,平時也召見一些較為親近的大臣,畢竟別處地方都太過衰敗,實在不成體統了。今曰為著皇太子回來,宮中也是齊集一堂,從張皇後和周後這兩位皇後,再有諸位皇子,公主,新樂侯劉文炳等皇室近親都到了,崇禎也是心情極好的樣子,穿著一身漿洗的十分幹淨的龍袍,雖然下擺上打著幾個顯眼的補丁,不過人看著也是十分精神。


    為著這個皇長子立下的大功,擺下現在的場麵,以他自忖,也算對的起這個有出息的兒子啦。


    至於後妃諸子還有公主,就在他膝前談笑風生,和睦從容,親情十足的樣子,也是令得他在心中暗自感慨:“這都是吾兒所立之功,想起來,我應該慚愧!”


    有這種心思,也就更加渴望早點見到朱慈烺,一則是內心難得的柔情,二來,也是要和這個有大出息的兒子商量一下,下一步究竟該如何辦!


    是不是現在組建新內閣,然後發布文告,祭天北伐?


    兵將怎麽調配,餉源怎麽確保?


    身為一個處理過十七年國政,幾乎每天都在焦頭爛額中度過的皇帝,崇禎對官員已經是十分失望,對帶兵的諸將也是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在目前來說,可資信任的當然是北下諸臣,而南方諸臣中,史可法在艸守上似乎可信,朱慈烺也曾談及過一點,但艸守不代表能力,崇禎以前不覺得什麽,但自從以朱慈烺所教授的考量辦法來重新看待大臣的時候,對諸臣,包括史可法在內的能力,已經是不抱什麽大的指望啦。


    “皇爺。”


    就在這一團和氣,也是皇室中難得的喜氣洋溢的時候,一個小太監飛速跑入殿中,在崇禎所坐的金台下重重一嗑首,稟報道:“小爺剛進了城門不遠,正往棋盤街方向走的光景,卻被一群生員攔住了來路。”


    “什麽?”崇禎認得這個小太監是王承恩身邊的近侍,十分機警可靠,所以說的定然無虛,他猛然站起,又覺得眼前一黑,竟是又重重坐了回去。


    “皇上,皇上……”


    “皇爺,珍重啊皇爺……”


    “父皇……”


    大群人圍攏過來,稱呼各異,卻都是帶著哭腔,其中昭仁最為年幼,一見殿中混亂,小女孩兒嘴一扁,已經是大哭出來。


    以皇家規矩來說,當然是十分失禮的事,要是在往常,崇禎一定會非常惱怒,會叫昭仁宮中的禦前牌子和尚宮出來,嚴加訓斥,對周後也會不假辭色,但今天隻覺得心中一陣陣的疲憊,此時此刻,他對這個小女兒也隻有疼愛而已!


    他勉強睜開雙眼,先擺了擺手,道:“朕沒有事,你們不要亂。”接著,又是柔聲道:“把昭仁抱到朕的身邊來。”


    “是,皇爺。”


    一個太監答應著,把昭仁領到崇禎的身邊,崇禎伸了伸手,已經摸到了昭仁圓圓的小臉,他微微一笑,挺直身體,把小孩兒使勁一拎,抱在了懷中。


    “父皇……”


    昭仁眼神中也是有很深的疑惑。


    皇室講究的是抱孫不抱子,女兒雖放縱一些,平時還是要講規矩的,昭仁已經到了立規矩的時候,小小年紀,打記事以來,可就沒記得這個父皇有抱自己的時候!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崇禎捏了捏昭仁的小臉,笑道:“你大哥的這兩句詩十分的好,父皇很歡喜。”


    這詩還是海上風波惡時,崇禎強作鎮定,禦船上有長平和昭仁兩個女孩子,朱慈烺便勸她們經常到皇帝麵前膝下承歡,略解海上鬱悶,當時崇禎反對,朱慈烺笑笑之後,就是說了這麽兩句。


    崇禎當時不語,不過心中十分歡喜,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懷中抱著昭仁,崇禎卻已經滿臉殺氣,他輕輕頓了頓足,低喝道:“來人!”


    “是,皇爺請吩咐。”


    “召邱元一來,著他帶同麾下步騎,著甲攜弓,多帶火器,在乾清門外待命!”


    “是,奴婢這就去!”


    聖命一下,而且殺氣騰騰,承旨的太監嚇的屁滾尿流,答應之後,立刻就是倒退著出去,到了殿門口附近,因為退的太過急切,靴子在門檻上一絆,整個人都是倒摔出去,當即跌了個狗吃屎。


    在昭仁掩不住的咯咯笑聲中,兩位皇後和其餘後妃、皇親都是微微一笑,崇禎也不覺微微一笑,心中氣悶似乎也解了不少。


    別人不敢說什麽,隻有張皇後輕輕頷首,點頭,微笑道:“邱元一忠直可用,行事謹慎持重,麾下將士也是十分忠誠,萬一有什麽不妥,用他們迎哥兒回來就是。”


    有她開口,一路從燕京跟隨南下,對朱慈烺也是敬服到了極處的新樂侯劉文炳才道:“皇上這一次英明睿斷,十分妥當,臣請旨,如果一會需著用邱元一,臣也請相隨同去。”


    “可以!”


    崇禎點了點頭,輕聲道:“但願用不著……不過,該用的時候,朕也絕不會手軟!”


    …………隻不過一會兒功夫,整個大街兩邊已經站滿了圍觀的百姓,不僅是房頂和牆頭,就連樹上也掛了不少,原本就是不少瞧熱鬧的,又出了生員鬧事這種樂子,聽說了的,誰不敢緊的跑過來瞧瞧?


    等史可法與王承恩趕過來時,數百生員身後已經被圍的水泄不通,維持場麵的禁軍也是沒有辦法,生員在南京城向來就是橫著走的,前一陣子,就連小徐國公都在複社的候方域候大公子跟前吃過大虧,一般人,誰惹的起他們?


    皇太子當然是在例外之外,但這夥秀才偏得了失心瘋,點香抱團,生生攔了皇太子的路,這麽一場大熱鬧,不瞧的話,簡直就是對不起自己!


    “黃太衝,候朝宗,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


    史可法一趕過來,打眼就是黃宗羲和宗方兄弟幾個,再看過去,全部是一水的複社諸公子,什麽候方域,顧杲、夏允彝等人,俱在其中。便是陳貞慧,也是站在隊列之前。


    史可法見了,也是頗感無奈,看看陳貞慧,道:“怎麽,你也來了?”


    “公義所在,學生不得不來。”


    陳貞慧其實向來穩健,並不讚同黃宗羲,特別是劉宗周等人的政治主張。不過,他身為複社的中堅份子,威望素高,今天這一場大事若不肯來,豈不是授人以柄?


    況且,皇太子前敵領軍為將帥之事,甚至兼並大臣之軍,以陳貞慧看來,也確實是做的錯了。


    見他如此,史可法回頭一看,見冒襄也是一臉苦笑,他微微搖頭,用責備的口吻道:“怎麽,你事前不同我說?”


    “密議之時,我不讚同此事,但也約定不透露。若是事先說了,豈非賣友?”


    這般冠冕堂皇的說法,倒是頂的史可法無可奈何,當下隻得向陳貞慧等人道:“這麽做法,豈非人臣所為?難道生員就能犯法不成?勸爾等及速退下,悔過自首,學生會向皇上奏請寬恕……這個時候了,不要再來添亂了,好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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