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州府市井繁華猶在瓚州府、疇仁府之上,現下已是入夜,天氣尚有些涼,卻仍是人煙浩穰。 各色攤位連綿成片,百樣吃食、日用物什、奇珍巧器應有盡有,攤上懸掛的燈籠也盡是新奇樣式,借以招攬生意。 還有不少練雜耍的,踢磬弄碗、傀儡影戲,均和白日無異,而入夜裏火戲最是應景,但見藝人彩衣翻飛,火隨身動,舞成一團亮線,煞是好看。


    “快趕上京裏上元節熱鬧了。 ”夏小滿戳著車窗,笑道,“嘿,還有彩燈!這麽一看,真都不知道什麽時節了。 ”


    這是夏小滿穿來以後第二次逛夜市,上一次便是上元節看燈,這次怎麽瞧怎麽也像燈節似的。 那些鋪子、攤子上的燈籠實在有趣,倒讓她想起後世那一馬路漂亮的霓虹燈。 今兒其實也算不得逛街,從和豐樓出來正是玫州最繁華的隆慶街,往家去要穿過大半條街。 她瞧著外麵不少婦人也信步閑逛,不由心癢,多暫想個由頭,晚上出來壓壓馬路過過夜生活多好,就是啥也不幹,光看人來人往的,也比在屋裏對著昏暗的燈火熬點兒強啊。


    年諒打上車一直閉目養神,還沉浸在方才的和諧氣氛中無法自拔呢,聽夏小滿這麽說,便睜開眼睛往外看了看,卻是不以為然,搖了搖頭,嘴角微翹,道:“哪及京裏。 ”


    夏小滿撇回頭,斜了他一眼。 卻見年諒眼睛仍瞧著窗外,臉上映著燈火瑩光,笑意鮮明,兀自說道:“京裏街麵上,哪一日不是四鼓後方靜,而五鼓初又有趁賣早市的複起開張。 是不論年節,四時皆然。 ”


    夏小滿俯回窗邊。 臉幾乎貼在窗玻璃上,卻沒瞧景色。 而是猛翻著白眼。 原說什麽來著,出去轉轉,對比一下,就知道哪裏好了。 就像六條,吃了兩家食,就知道哪家好。


    其實,她也知。 他便是愛玫州,愛地也隻是“自由的土地”,是自己當家作主。


    從入新宅伊始,他就是躊躇滿誌的樣子,倒像比紀淙書提到科舉更顯狂熱。 方才席麵上,他也是興致極高,那些管事們的恭維並不文雅,卻是直白的可愛。 更有無數俏皮話,讓人忍俊不止。 而那風趣幽默的背後,皆是剖白——俯首稱臣,願供驅使。 他懂得,他滿意,所以他從臉上到眼底盡是深深笑意。


    然玫州到底和京城比不了。 有時候這是生活習慣的問題。 在頂級大城市住慣了地人。 再到相對小些的城市,就會覺得有諸多不便之處,能看到地優點少,卻是一有缺點就極上心的。 未必是故意去比較,但在遇到不便時,第一反應還是,這裏沒有那裏好。


    那麽,知道哪裏好了,會回去麽?


    這才是第一天。


    夏小滿把眼珠子轉回來,按了按。 揉了揉。 常翻白眼也很累哎。 然後雲淡風輕道:“天下就這麽一個京城,自然哪裏也比不上。 ”


    年諒收回視線。 挑了挑眉,道:“那是自然,京畿繁華,無處可比。 ”


    她垂了眼瞼,默念那句“無處可比”,歎了口氣。 六條都知道選一處好的飛回去,他呢,權衡之後呢?她要在他改變主意之前做出選擇。 無論如何……這回京容易出京難……


    他今兒本是極高興的,聽她歎氣,不由奇道:“怎的?”


    “呃?”她醒過神來,忙堆笑道:“沒事。 那個,我瞧著外頭是挺熱鬧的。 ”


    他瞧了她一眼,倒沒說什麽,轉而瞧了一會兒外麵的街景,才道:“玫州府也算是東南最為繁華地府城了,因著水路通商,還是有些好物什的。 左右院裏也沒什麽擺設,待過些時日,這些親戚家都拜過了,你往街上走兩趟,這瞧上了什麽,打發人買回來便是。 也好生拾掇宅子一番。 ”


    “嗯嗯嗯,好。 ”這話夏小滿愛聽。 這是奉旨逛街啊。 (*^__^*)


    他見她笑得燦爛,也是一笑,仰kao在椅背上,晃了晃頭,覺得脖子不舒坦,便伸手去挪kao背頂上放著的小枕頭。


    得了便宜的夏小滿同學忙無比狗腿的過來搭手幫忙,調整了枕頭位置,扶正了他腦袋,問道:“這樣呢,得勁兒點兒沒?”


    年諒嗯了一聲,道:“這車得改改,照京裏府裏我那車改了,這麽著實在別扭。 嗯,明兒就改了,叫活兒麻利些,後兒個還得去胡府,還得用車。 ”


    夏小滿應了一聲,又道:“估計明兒吳萇能叫木匠過來,就先叫改這車吧。 木匠活能快吧,但要尋裁縫啥的重新做墊子和kao背可要費點兒功夫。 一輛輛改就是了,左右不是就一輛車,耽誤不了你出門。 ——況且還有紀家的呢。 ”


    聽到吳萇,年諒皺了眉頭,倒弄倒弄手指,撇頭問夏小滿道:“滿娘,你瞧著吳萇……”席上他冷眼瞧著吳萇,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顯出忠孝二字來,絲毫看不出作偽,不由心下遊疑。 或者……“唔,你瞧著那蓮花椅確是咱們的圖樣造地?”


    夏小滿沒吭聲。 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但是咋解釋給他聽?因為車閘是我發明的所以我確定?


    年諒見她又不言語,歎道:“滿娘,我沒不信你,隻怕你瞧錯罷了。 ”


    “我沒瞧錯。 ”夏小滿道,她隻能給他這個結論,沒法解釋,隻道,“是咱們的圖紙。 ”


    年諒為什麽這麽問,她也曉得,今兒吳萇表現得實在太“優異”了。


    和豐樓雖叫酒“樓”,卻是一處宅子店。 在隆慶街街麵上是一棟樓,後麵卻是大戶宅院,分著幾個小院。 因著今日年諒這邊人多,便沒在樓上,在後院獨包了個小院,大廳裏置的屏風,屏風內兩桌席。 外四桌席。


    屏風內主席上是紀家母女婆媳並夏小滿,下座相陪地除了青櫻。 還有最得體麵的吳栓妻子吳袁氏、以及韋棣妻子大韋嫂子。 大韋嫂子因著身體不好,一直沒年府當差,隻在家相夫教子,這次跟著韋棣一起到地玫州,雖不是管事媳婦,但衝著韋棣這大管家名頭,也是要請她的。 另一桌上。 小韋嫂子並吳萇的妻子吳蘇氏為首,下坐年壽堂裏管事、執事的妻子們,以及跟著年諒過來的幾個得體麵地管家媳婦。


    外麵主席上是年諒、尹迅、尹檳、吳栓、韋棣以及韋楷。 韋楷也是年諒後喊過來的。 而吳萇卻是極守規矩地坐到了二等管事們那桌。 任憑年諒這邊兒怎麽喊——連他老子吳栓也喊了,他始終帶著謙卑的笑容,道是“不敢”、“折煞”,隻不肯過去。 開席後,他那是添酒催菜全權包辦,都用不著店小二和自家小廝。 他親身過去把盞伺候。 又不是一味的畢恭畢敬奴才相,也大大方方跟著談笑,卻是骨子裏滲透出優質孝子忠仆地氣質來。


    夏小滿在屏風內是聽了幾次話音兒地,而出來後,待伺候紀鄭氏、年諒上車,她特地尋空問了持葛兩句。 持葛講了個大概,著實讚了吳萇。 她這心裏也就有數了。


    別說她小人之心不肯相信人,實在是吳萇演戲演過頭了。 這也是過猶不及,顯得忒假。 魯迅先生咋說劉備來著?“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而那圖紙的事她試探吳萇地反應,也已能斷定和他有關。 他既能賣了圖紙,還能裝得若無其事繼續來演戲,她如何相信他?


    至於年諒,她將心比心換位思考,如果年諒不能給她一個合理地解釋,就對她說茴香有問題雲雲。 她也隻會將信將疑。 無論如何。 人們總是最先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以及最初的判斷。


    所以。 她深吸了口氣,道:“圖紙真是咱們的。 那日試他,你也見了。 還有一句,是‘過猶不及’。 吳萇言行太過……”


    年諒忽然一樂,道:“你勸表妹的這句,又拿來勸我?”


    夏小滿翻了翻眼睛,得,那日訓紀靈書的肯定有人給年諒學去了,她回憶了一下,好像沒背後說他壞話,於是理直氣壯道:“因為這句話有道理。 有道理就可以反複用。 ”


    他哈哈一笑,道:“我還道是青櫻隻教了你這一句。 ”他頓了頓,神色略顯黯淡,道:“正複為奇,善複為妖。 ”


    夏小滿完全沒聽懂,不過聽著個“妖”,便又想到魯迅先生那句評語上去了,那後半句可是“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 嘖嘖,英雄所見略同啊,她很想拍拍年諒的肩膀,道一句,同誌啊,你說的沒錯,吳萇就是那綜合型妖怪。 》_《


    隻聽年諒又道:“已是吩咐青櫻常去年壽堂了,你若是街上去,也不妨去看看,許有青櫻看不到地地方……”


    夏小滿點頭應了,心底也歎口氣,雖然最是清楚兩害相權取其輕,知道沒人用時候是不能輕易開除人的,但還是覺得這主子做的不痛快,要攆個人還要反複考證。 到底還沒全權掌控,到底,這還不是他自己的鋪子。


    “你……”她猶豫了一下,到底問了句,“你不打算置辦產業?”


    “你怎的這般心急?”年諒皺了眉頭,這已經是滿娘第幾次提買賣了?為何定要盡快立個鋪子起來?“莫非賬上沒銀子了?”他問。


    “沒……,不是,有……。 嘿,這還說不明白了。 我是說,賬上有銀子。 ”這是一個糟糕的句式,害得夏小滿滿嘴跑舌頭。


    去了賣宅子地銀子,賬上還有七萬餘兩。 其實就算沒進項,就算與地方上走禮的花費大些,就算年諒時不時的病重要高級藥物吊命,那這些也足夠這一家子人活上三五年了。 況且,崖山莊和年壽堂的進益都是要歸到這邊的。


    今兒采買上的人出去買了些柴米油鹽回來,夏小滿看了帳,和自己回娘家那次買年貨的單子比量一番,這玫州物價並不高。 而現在還有個崖山莊,有地,日後肉禽菜蔬大部分能從莊上來;藥物又從年壽堂來,這邊純粹生活費實在耗用不了多少。 如此一來,七萬兩銀子其實能挺很久。


    隻是……這產業,是為“他的將來”謀,也不得不說,亦是為她自己的將來謀。 她或多或少想過從輪椅生意裏抽紅,給自己做儲備金。


    她擺了擺手,道:“沒啥,不過是……長遠打算罷了。 想到就說一句……”


    長遠……年諒心裏一歎,攬了她過來,安撫性的拍了拍她後背,道:“勿要擔心那遠地。 還有瑾州地鋪子……”雖然這話他自己都不信。


    母親的鋪子房契地契是在他自己手裏,可那就能收回來鋪子了?


    若是祖父母百年之後,五叔仍不給呢?


    父親地態度呢?


    父親對母親……


    當年和母親百般恩愛。 母親多個孩子沒站住,父親是嫡長子,家裏層層施壓,他卻執意不肯納妾,得了多少人的讚,誰人不說上一句“情深意重”!!他當是情深意重吧,卻為何在母親過世沒多久便娶了新婦?!轉而子女成雙。 如今又是子孫滿堂了!


    情深意重。 嘿。 情深意重轉成空。 天大的諷刺。


    父親的態度,他能信嗎?


    若是終不得,他能打官司告禦狀嗎?年家丟不起這個人,若他真走這一步,就要準備被除籍了。 父親不隻他一個兒子,年家嫡子嫡孫不隻他一個,年家可以輕易放棄他。 他呢,他能放棄年家嗎?


    他可以不聲不響,最後在祖父母過世時分上一份祖產,那也足夠過活,可,鋪子是母親留給他的,他怎能甘心舉以予人!


    他扣緊了懷中的女人,好像她是那份他不甘放手的產業一般。 今日當家的歡喜盡數褪去,心底空牢牢的,隱隱生痛。


    他攏共有多少東西?他到底還能抓住些什麽?


    “嘿……我說,輕點兒……”懷裏那個女人沒好氣的說。


    他回過神,卻沒有鬆開手,隻低聲道:“滿娘……”


    “誒,有話好好說……”她道。 倒不是他力氣多大,是忒瘦了,這一勒骨頭都硌人。


    他深深歎了口氣,緩緩道:“滿娘。 別心急。 置產。 隻待明兒大姐過來的,問過她,再理論。 ”


    ————不算字數分割線————


    ps:1、難得今天早了點兒。 真難得。 阿彌陀佛。 睡覺去了先。 多少個晚上都一點多睡的。 眼淚。 明兒再加精回帖哈,挨個抱抱。


    2、注解:宅子酒店在宋代就有,(南宋)灌圃耐得翁所著《都城紀勝》中酒肆一卷記載:“宅子酒店,謂外門麵裝飾如仕宦宅舍,或是舊仕宦宅子改作者。 ”


    *


    再,請恕扯句別的哈,笑,這本書,百度上寫,“該書在明代流傳幾絕﹐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朱彝尊從曹寅處借得全帙抄錄﹐始復傳世。 ”


    笑,有看《重生於康熙末年》的沒,看到“曹寅”這名親切不。 哇哈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樣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秦十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秦十六並收藏十樣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