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一刻都沒有浪費。


    “白露,你不是有話要問立春姐。”


    她對白露使了個眼色。


    立春眼珠一轉,反而笑吟吟地拖了白露進了東稍間。


    兩間屋子雖然隻隔了碧紗櫥,但也算給了七娘子一點**。


    七娘子倒並不怕被立春和白露聽到。


    不過恐怕這兩個丫鬟都不願意摻和到這件事中來。這件事牽扯了好幾個小姐少爺,到目前為止還疑雲重重……丫鬟們一個不慎,就有可能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至少九哥身邊的兩個新丫鬟就已經落馬了……昨天事發後,她們就再也沒有在正院露臉。


    “九哥,九哥!”她低聲急促地呼喚,使勁推了推九哥的肩頭。


    權家二少爺恐怕隨時會到,七娘子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


    九哥擰著眉,很是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郎中來了嗎?”聲音裏還帶了濃濃的睡意。


    “快了!”七娘子的聲調很急迫。


    九哥一下瞪大雙眼,半坐起身,愕然地望著七娘子。“七姐!”


    七娘子就坐到了床邊。


    “傷疼不疼。”到底是骨肉相連,縱使再心急,這一問,還是情不自禁就溜出了口。


    九哥這才想起來那傷似的,伸手就要去摸,七娘子連忙握住了他的手,“可不好**!”


    “不疼,就是很癢。”九哥也沒有掙紮,任憑七娘子握住他的手,放回身側,愁眉苦臉地回答。“癢得都睡不好!”


    七娘子隻好安慰,“忍一忍,權二少爺馬上就來了!”


    九哥點了點頭,“母親呢?”


    “屋裏隻有我。”七娘子急促地回答。


    九哥立刻就意會了七娘子的意思。


    畢竟是龍鳳胎,無須太多言語,也能心意相通。


    “表哥那邊的口徑,是說……”七娘子就複述了一遍許鳳佳的話。“事後母親父親是一定要問你的,你自己掂量著,別說串了。”


    隻看許鳳佳串供時,掃視叔霞與五娘子的那一眼,七娘子就知道此事必定不是他說得那麽簡單。


    雖然許鳳佳幾次嚇她,又是要推下假山,又是要推到水裏去……但畢竟都隻是嚇唬,沒有付諸實踐的意思。


    如果說新得了匕首,衝“自己”展示一番再威嚇幾句,倒是有的。真要拿刀去傷人,他還沒那麽傻。


    九哥沉吟著點了點頭,睡意已不複見。


    雖然腮邊塗抹著淡黃色的藥水,使他的容顏看上去多了幾分詭異,但沉思時,眼中的光彩卻依然璀璨。


    “你放心吧。”他就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這件事,不會牽連到你的!”


    他的掌心一團火熱。


    七娘子不免有些好奇,就抬起眼凝視著九哥。


    九哥就看了看東稍間的方向。


    白露和立春的說笑聲,隱隱傳了出來。


    “這身衣服,是從去世的三姨娘箱子裏翻出來的!”九哥的聲音又輕又快。


    七娘子很快明白了過來。


    三姨娘既然是被大老爺活活打死的,這裏頭自然有一段故事。


    九哥的這身衣服,華貴中帶著一絲輕佻,不像是二娘子、五娘子的風格。


    不過,事情依然有很多難解的地方。


    但九哥已經不打算再說下去了。


    “總之……不會牽連到你的!”他重複了一遍。


    七娘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九哥。


    她覺得九哥眼下的神態很熟悉。


    沉穩、冷靜,透著胸有成竹的微笑……


    到底不愧是雙生姐弟。


    七娘子就垂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屋內一時靜了下來。


    立春和白露嬌嫩的聲音飄過簾子,模糊不清,隻能聽得出其中的笑意。


    “我常常夢見九姨娘。”九哥又開了口。


    “我總以為時日還長……她能等到我長大!”


    “那天去看她,我是有意做得冷淡。”


    九哥的聲調淺淺淡淡,傷心隱而未發。


    “到底是忘了,如果不是她已病重難起,母親又怎麽肯讓我去看她!”


    他的聲音裏,常年都帶著天真的歡悅,此時此刻,這虛假的歡愉已不複見,現出的冰冷卻有些像大老爺,尖銳中帶了一絲刀鋒一樣的恨意。


    七娘子心下酸楚。


    “她沒有怪你!”


    她輕聲說。“她隻要你過得好。”


    九哥撇開頭,望著帳角,半晌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咬住唇,強忍淚意。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再再重現於眼前。


    “你要聽話……聽大太太的話,聽……九哥兒的話。”


    渾身上下,瘦得隻餘一把骨頭,心心念念,依然是一對兒女。


    九哥心裏也念著她!


    她卻永遠不會、再也不能知道了……


    東稍間傳來瓷器碰撞的聲音。


    接著是潺潺的水聲,還有模糊的道謝聲。


    不知是誰給誰倒了一杯茶。


    七娘子驚醒了過來。


    “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轉了話題。“許鳳佳對你的前程很重要,你不能和他鬧得太僵……”


    “昨天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九哥微微搖了搖頭,轉過臉重新向著七娘子。


    他似乎還陷在那股說不出的迷惘裏。


    “總有一天,我不會再讓你受別人的氣……”


    七娘子不由得一怔。


    九哥的聲調輕緩而堅定,他像是望著七娘子,又像是透過七娘子的臉,望著早已離去的人。


    “總有一天,我要你到了哪裏都能抬頭挺胸,不論對誰,都不用忍氣吞聲、強顏歡笑……”


    七娘子不禁珠淚欲滴。


    九哥為什麽要和許鳳佳作對,費盡心機,安排了這一幕……


    還不是為了她?!


    “你又何必……我自己能照顧自己!”她要抽出手,但九哥卻反手緊緊地握住了她,手心那股熏人的暖熱,執意傳了過來。


    “誰也別想隨隨便便,就把你當成出氣筒……你等我長大!”


    他的語氣透著執拗,又有深思熟慮後的篤定。


    “等我長大了,楊家就再也沒有一個人能給你臉色看!”


    七娘子淚盈於睫。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窗外就傳來了王媽媽的聲音。


    “權二少留意台階。”


    兩人都是一驚。


    七娘子豁然起身。


    “白露姐……立春姐!”


    她揚聲呼喚。


    白露和立春也很快就魚貫出了東稍間。


    白露手裏還端了小小的五彩盌。


    “七娘子喝茶。”


    她順手把五彩盌遞到了七娘子手裏。


    王媽媽已是領著一名少年進了東次間。


    “咦,七娘子也在。”她眉眼帶笑。


    七娘子就笑著望了望九哥,“九哥醒來無聊,我出來陪他說話。”


    那少年手中提著小小的藥箱,正含笑望著這對姐弟。


    王媽媽介紹,“這是權家二少爺!”


    “世兄!”九哥作勢要行禮,“小弟楊善久……”


    “你是病人,就躺著吧。”少年就微笑著製止了九哥的客氣。“在下權仲白。”。


    王媽媽用眼神示意七娘子見禮——七娘子年紀還小,倒不用回避男客。


    “見過世兄。”七娘子行下禮去。


    權仲白也回了半禮。


    這少年的膚色很白皙,卻又與九哥的白皙有所不同。


    九哥與封錦的膚色都很白,白得像玉,透著隱隱的冷。


    權仲白卻像是一團雲彩……說的是膚色,也是神韻。


    他披著淡青色水紋鶴氅,底下隱隱露出深青色直裾,僅僅是這個裝束,在江南便很少見。


    不論鶴氅還是直裾,相較權仲白本人都稍嫌寬大,更顯了他的清矍。


    他的氣度似乎與今人差異很大,舉手投足之間,帶著格外的古韻,就像是一副未幹的魏晉水墨,俊秀之餘,別有一股飄逸的風流。


    權仲白解開鶴氅,遞給王媽媽,彎腰拎起藥箱,揭蓋取出了一排銀針。


    九哥不由得瑟縮起來。


    權仲白眼裏就露出了笑意,垂首撚起一根長長的銀針,比量著長短。


    這人的眼睛特別的亮,亮而澄澈,好似天上的星辰,一望,就能望進人心底。


    銀針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一根毛筆,一管洞簫……這人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說不出的優。


    朗然照人、風姿秀逸這樣的詞,似乎天生就是為權仲白準備的。


    “楊姑娘和善久世弟是雙生姐弟吧?”


    權仲白一邊挑選著銀針,一邊問。


    七娘子連忙收攝心神。


    “是。”她輕聲回答。


    權仲白就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又問九哥,“傷口癢不癢。”


    九哥眼睛一亮,“很癢。”


    權仲白便莞爾一笑。“早上冒了晨風吧?”他問王媽媽。


    眾人都不由歎為觀止。


    知道九哥傷口發癢,還可說是回春露的藥效所致。


    才進門來,就知道九哥早上冒了晨風,就有些神乎其技了。


    “雙生子多半先天都有些不足,”權仲白就解釋。“世弟先天既然不足,受傷後元氣更虛,眼下又麵色潮紅,額前微微見汗,顯然是早起冒風,受了晨露侵染,風邪入體所至。傷


    口瘙癢,也由此而發。”


    “可要緊?”王媽媽便急急問,儼然已把權仲白當成了神醫。


    “無妨,紮一針就好了。”權仲白拿出了一小束艾草。“這些天不要見風碰水,每隔兩三日,拿滾燙的手巾擦身,待傷口結痂,便不要緊了。”


    王媽媽連忙念念有詞地記了下來。


    “大約多久能好。”九哥卻最關心這個。


    權仲白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揚。


    他好像無時無刻不在笑。


    “總也要半個月吧,世弟不要著急。”


    他問王媽媽,“師父昨晚開的藥方可在身上?”


    “昨晚送出去叫人抓藥了。”王媽媽有些著急,“這就叫人尋去。”


    “不必過於著急,橫豎針灸也要少許功夫。”


    權仲白衝王媽媽點了點頭。


    王媽媽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方才出了屋子。


    權仲白就低首整理艾葉。


    他的手很好看,指尖染了微微的黃,更顯得指節的白皙。此時上下翻飛,清點著艾葉,更是十分的賞心悅目。


    “辛苦權世兄了!忽然請你出診,想必給添了許多麻煩。”


    九哥就倚在枕上和權仲白寒暄。


    權仲白居然點了點頭。


    “是啊!”他回答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帶了淡淡的笑意,“我本來不想來的。”


    眾人都不禁愕然。


    哪有人這麽實誠的。


    “不過,先是許夫人派人上門請我,貴世翁又尋了張唯亭先生投函相請,我也就卻不過情麵了。”


    權仲白一板一眼地說。


    七娘子心頭一動。


    許夫人請權仲白上門,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


    沒想到大老爺還額外請了張家人出馬。……看來大老爺麵上不顯,心底卻是很看重九哥。


    九哥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權世兄真是個爽快人!”


    他笑盈盈地誇獎。


    權仲白也微微一笑,撚著銀針坐到床邊,拿起了九哥的手。


    “我這個人入不了官場。”他手中的銀針緩緩沒入了九哥手心,九哥卻麵色安詳,並無痛楚之色。“就是因為天生脾氣古怪,不愛說謊。”


    七娘子在古代生活了七年,除了楊家村那些舉止潑辣家境貧寒的族人之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粗率得可愛的人物。


    不過,權仲白的粗率,粗中有細。


    “哈哈,權世兄這xing子有趣。”九哥被逗得很開心。


    權仲白又往另一側手心裏cha了銀針。


    “有趣歸有趣,為了這xing子,也吃了不少苦頭。”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我藏不住話,看到漂亮的小姑娘苦著臉,就忍不住想問她:這麽花也似的一張俏臉,做什麽要白費了它?


    ”


    七娘子愣了愣,才曉得權仲白是在說她。


    她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權仲白就偏了偏頭,有絲不解,“楊姑娘就這麽謙虛?我才說苦著臉的小姑娘漂亮,你就忙笑起來,不願擔我的稱讚。”


    連白露、立春都忍俊不禁。


    九哥更是笑容滿麵,不時看向七娘子。


    權仲白已是在九哥手腕、肘彎附近,又cha了幾枚銀針,不斷擰撚。


    他的動作隨意而嫻熟。


    “權世兄說笑了。”七娘子抿了抿唇,要忍住笑,又忍不住。


    她生平見過的幾個少年,要以權仲白最為有趣。


    權仲白晃了晃火折子,籠著小小的火苗湊到了艾絨上,又撅起唇,對著火折子輕輕嗬了一口氣。


    盡管他言笑無忌,但隻看這小小的動作,就能知道權仲白舉止的優。


    他抬起眸子,將艾絨拂過九哥的額頭,微微轉動手腕。


    “好燙!”九哥不禁輕嚷。


    “燙好。”


    權仲白抿唇不語。


    不說話的時候,盡管這股笑意依然盤旋在權二少爺頰邊,但卻也自然而然地給他帶來了一股凜然的氣度。


    過了一刻,他拿開艾絨,隨手一抖。


    “知道燙,風寒就被bi出來了。”又開始拔針,“你也就不癢了。”


    九哥一怔,撫了撫腮。那股瘙癢果然已經褪去。


    “權世兄真是神乎其技!”他真心實意地稱讚。


    權仲白就露出了一抹笑。


    這笑容裏,第一次露出了少許自傲。


    “回春露不要斷,三日一換……傷口不深,隻要不碰水,十有**是不會留疤的。”他交代,“這是什麽刀割傷的?”


    “倭鋼匕首。”立春忙代答。


    權仲白頓了頓,目中掠過了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笑著點了點頭。


    “我明日就要動身回京了。”他笑著說,“小心不要碰水吹風,再沒有什麽大事的,若有,便到歐陽家請幾位師兄過來就行了,不拘哪一位都是極有本事的。”


    “辛苦權世兄!”九哥又和權仲白寒暄了起來。


    “這沒有什麽。”權仲白一邊收拾銀針,一邊和九哥客套,“倒是耽誤世弟的學業了。”


    “家裏馬上就有喜事,也說不上耽誤。”九哥和權仲白就說起了孫家的長子孫立泉姑爺。


    權仲白和孫姑爺也有些交情。


    正說得熱鬧,王媽媽進了屋子。


    “這是昨日歐陽禦醫開的藥方子……”


    立春連忙為權仲白研墨。


    權仲白就靠在窗邊,支頤執筆,寫了兩張藥方。


    “日後就吃這兩張吧……”他含笑交代王媽媽,起身披上了鶴氅,拎起小藥箱。


    “我就不送權世兄了!”九哥在枕上客氣。


    “世兄慢走。”七娘子也順勢福身行禮。


    權仲白對七娘子和九哥點了點頭,轉身要走。


    又回身望了七娘子一眼。


    “楊姑娘,”他的笑容很明朗。


    就好像被浮雲遮了半邊的旭日,少了熾熱,多了和煦。


    “世兄有何指教?”七娘子有些驚愕。


    “你本是雙生子,照我看,身子骨比善久世弟還要弱些,眉宇間又似乎慣有愁思,長此以往,恐怕會落下病根。”


    權仲白的笑裏多了一絲同情,但這份同情,卻並不居高臨下。


    “還望楊姑娘善自保養,閑暇時多笑一笑,想一想開心的事!”


    陽光投映在權仲白的麵孔上,將他的笑意,點染得分外清澈。


    七娘子怔然許久,還沒來得及謝過權仲白,他已轉身離去。


    門外傳來了二太太的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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