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劍(三 下)


    當年在樓蘭部落,王洵的心髒承受能力早就被老狐狸康忠信給磨礪出來了,知道這些部族頭領個個是些個隻要有便宜可占就不會在乎臉麵的主兒。因此即便阿悉爛達此刻變臉變得再快,他也不覺有什麽突兀。點點頭,笑著回應道:“奉化王說這話就見外了。畢竟您和大唐皇帝陛下是翁婿之親,不勞煩您還要勞煩誰。即便您真的老到不願意管事那一天,不還有您的王子王孫麽?照理,他們也是我大唐皇帝陛下的姻親,出頭替大唐巡狩西域最合適不過!”


    “那是,那是!” 阿悉爛達見王洵如此善解人意,高興得臉上像開了花一般。


    給足了對方好處,王洵笑了笑,趁機問道,“本使初來乍到,對這邊的情況不甚了解。所以到底哪些豪傑依舊心向大唐。哪些目光短淺之輩已經不值得再去浪費心思,還請奉化王指點一二!!”


    “木鹿城主老蘇倫,肯定是心向大唐的。” 阿悉爛達可汗看看已經把耳朵豎起來偷聽的木鹿王子蘇適,笑著介紹,“還有東曹城主咄喝,當年乃大唐所立,至今仍念念不忘陛下的看顧之恩。再有就是安息王阿斯藍,他的父兄皆為大食人所殺,若有機會複仇,定然不會放過。但距離本城最近的柘支,也就是偽大宛國主俱車鼻施,當年勾結大食人與高仙芝大將軍作對的人就是他。此後更是舉國板依了天方教。所以天使就不必到他那邊去了,免得此人為了向大食主子邀功領賞,對您老暗下毒手!”


    “哦!”王洵做恍然大悟狀,衝著阿悉爛達輕輕拱手,“若非奉化王提醒,本使差點自己把自己送入虎口當中去。這偽大宛國主既然如此可惡,本使就不給他任何機會了。待我安西大軍一到,立刻將他驅逐。隻是大宛國的正朔如今流落到何方,奉化王可有他的消息?!”


    “我家大汗就是大宛王室唯一的嫡傳血脈!”


    “俱車鼻施竊父子取王位多年,我家大汗不忍見『藥』刹河兩岸生靈塗炭,才對他一忍再忍!”沒等阿悉爛達開口,周圍幾個貴胄已經大聲嚷嚷了起來。


    大宛在隋代為突厥所滅,其國主血脈早就被屠戮殆盡。無論是現在自稱為大宛國主的俱車鼻施,還是叫喊著要大唐為其主持公道的阿悉爛達,都屬於昭武九姓之一,如假包換的突厥血統。跟大宛國王室可以說連半點兒關係都搭不上。但既然阿悉爛達君臣這麽嚷嚷,王洵也就順水推舟,向東方拱了拱手,大聲道:“剪除『奸』佞,匡扶正朔,乃我大唐天朝對屬國應盡之責。本使回去後,定將此事原原本本啟奏於陛下知曉。諸位盡管放心,屆時陛下必將還奉化王一個公道!”


    “如此,小王就先感謝陛下洪恩了!” 阿悉爛達一點兒也不知道謙讓,立刻敲磚釘角。


    倒是他的大相張寶貴,見自家主公表現得如此急切,心中覺得有些不妥。笑著走上前來,衝王洵長揖為禮,“拔漢那國小力弱,日後想在河中立足,還少不得仰仗大唐的扶持。然我國君臣亦不敢辜負天朝眷顧,待王師西進之時,必將披甲持戈,為王前驅!”


    “百餘年來,凡不負我大唐者,我大唐亦不會負他。”王洵避開半個身子,以上司對待下屬之禮還了個半揖,“張相乃飽學名儒,應知本使所言非虛!”


    “然也!”拔漢那大相張寶貴鄭重點頭。從貞觀年間到現在這一百三十多年裏,大唐對於主動臣服於他的屬國,的確表現得像一個忠厚長者。“正因為如此,我拔漢那君臣百姓,才不敢有負於大唐。他日王師西進,盡管集中兵力對付大食匪寇。像驅逐大宛偽王俱車鼻施這種小事,隻要王師肯支援些甲杖器械,我拔汗那兒郎便可以代勞,實在不敢勞煩王師過多!”


    “嗯!”王洵輕輕皺眉。由大唐將整個大宛國打下來轉賜給阿悉爛達,和由阿悉爛達自己帶人將國土打下來,表麵結果看起來差不多,本質上卻大相徑庭。仔細看了看張寶貴,他打算先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如果奉化王有此雄心的話,我大唐當然樂於見之。不過軍事上的事情本使不太懂,還是屆時由奉化王主動向封常清大將軍提出來吧。相信他也願意成全奉化王的威名!”


    “可看天使的身形和氣度,分明是個熟知兵勢的百戰將軍!”張寶貴眼睛很毒,一語便道破了王洵的身份。


    “君子有六藝,大相莫非沒聽說過麽?”王洵搖搖頭,『露』齒而笑,“本使的確出身將門,但走得卻是科舉之道。隻是家傳的武藝未曾丟下,所以看上去更像一個行伍之人罷了!”


    這個借口,倒也找不出什麽破綻來。張寶貴楞了楞,心中好生不甘。就在他準備從其他方麵尋求突破的當口,宋武慢慢地踱了過來,衝著他輕輕做了揖,笑著問道:“護衛統領宋武,見過丞相大人。剛才末將聽丞相大人說話略帶些河北口音,不知道丞相大人與清河張氏可有什麽瓜葛?”


    清河張氏乃大唐有名的望族,其始祖乃為漢留侯張良。宋武這麽問,等同於主動往對方臉上貼金箔,豈有被拒絕之理?當即,張寶貴笑了笑,非常自豪地承認道:“張某才疏學淺,年近花甲卻一事無成,實在有辱先祖威名。不知宇文將軍,為何會有此一問?”


    “原來是奠定大漢四百餘年基業的留侯之後,怪不得見識卓然不群。奉化王有張公為佐,想必日後建立宣昭、太武一般的基業,亦不在話下。青史之上,張相亦少不得要與王、崔兩公齊名!”宋武繼續大拍對方馬屁,言談之間,卻把胡漢之分,點了個清清楚楚。


    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堅和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燾,都曾經一統中原北方,建立了不朽威名。而他們二人麾下,亦有王猛、崔浩這樣的漢臣,為其鞠躬盡瘁地出謀劃策。但是,王猛終其一生,都極力阻止苻堅領兵南下,攻擊偏安一隅的南晉。崔浩也因為極力替北魏的漢人爭取權益,最後竟因此身死族滅。


    相比之下,張寶貴這個所謂的留侯之後,卻念念不忘從大唐手中替異族爭取好處,就顯得有些愧對祖宗了。故而宋武的話音剛落,張寶貴的臉已經漲得一片血紫。想了想,拱手道:“借小兄弟吉言。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張某必以王、崔二公為畢生楷模!”


    說罷,不敢再繼續跟王洵糾纏,找了個借口避向了一旁。


    阿悉爛達雖然能講一口流利的唐言,卻畢竟不像張寶貴這般,對中原曆史能做到了然於胸的地步。所以根本沒聽懂宋武話裏的典故。看到自己的大相幾句話便敗下陣來,心中就明白今日已經不可能從王洵這裏要到更多了。笑了笑,大聲說道:“如果能一統大宛,本王定然日日東向焚香,感謝陛下的扶持。今後不僅自己不會忘記,子孫後代,也叫他們永遠感念天朝的恩德。希望天使回朝後,能替本王表明這番心意!”


    “那是自然!”王洵微微一笑,仿佛對方的要求對自己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一般,“本使日後,還想在柘支城古王宮中,代天子向大宛王頒發印信呢!”


    “屆時,本王一定拿最好的酒水,最漂亮的女人,招待天使!” 阿悉爛達用力一揮手,以大笑聲結束了討價還價,“但是今天,還請天使前遷就一下,不要嫌本王的酒水不夠濃烈,舞姬不夠豔麗!來人,上酒,奏樂,為大唐天使洗塵!”


    在門外等待多時的琴師和舞女們列隊而入,於王宮大廳中賣力地演奏了起來。阿悉爛達拉住王洵的手臂,強行將其扯到上首,與自己同席而坐。大相張寶貴則扯了宋武,坐在緊挨著阿悉爛達的尊貴位置上,繼續探討儒家經義。其餘拔汗那貴胄也根據自己的級別,相應地找上宇文至、蘇慎行等,一邊把盞論交,一邊欣賞歌舞。整個大廳,氣氛迅速攀升至歡樂的頂點。


    “天使既然肩負秘密而來,想必行藏不可暴『露』得太早!”酒過三巡,阿悉爛達摟著王洵的肩膀,主動替對方分憂,“我聽說有幾個商戶不知道好歹,居然辜負了天使的好意,提前走了。這些眼裏邊隻有錢的家夥個個都機靈得很,與其冒險賭他們什麽破綻都沒看出來,不如……”


    他用另外一隻手抓起割肉用的小刀,奮力向麵前的蒸羊背上切了下去,“唯有死人的嘴巴最嚴…….”


    “不必了。多謝奉化王提醒。”王洵搖搖頭,笑著表示謝絕,“除了封常清將軍外,即便在安西軍中,知道本使此行目的者都聊聊無幾。幾個尋常商販又怎可能猜得出來!頂多覺得我等不像夥商人罷了!”


    “我記得天朝有句老話,叫成大事者,不會在乎小的變通!” 阿悉爛達顯然有些喝過了量,涅斜著醉眼繼續堅持,“如果貴使下不了狠心的話,不妨由本王手下的弟兄們代勞!這戈壁灘上,消失幾個人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絕對不會牽連到…….”


    “真的不必了!”王洵的聲音有些高,但不至於令對方難堪。同樣的話,宇文至也曾提起過,但他反複斟酌後,卻不敢接受這個看似最穩妥的建議。當年為了保住皇家的秘密,高力士和陳玄禮兩個毫不客氣地將他和一眾飛龍禁衛送上了不歸路。如果他自己此刻為了可能存在的危險,便對無辜者痛下殺手的話,那跟高、陳等人,還有什麽分別?!


    正因為曾經被像雜草一樣踐踏,所以他從此再不敢踐踏別人。猛然間,王洵心中一陣酒意上湧。“他們都是唐人!”望著阿悉爛達充滿『迷』『惑』的雙眼,他以非常平靜,卻又非常鄭重的語氣強調,“他們都是唐人。有句話,好叫奉化王知曉,他們之所以為唐人,便是因為他們無論走到哪裏,背後都站著一個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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