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看劍 (四


    上)


    輕而易舉地說服了拔汗那土王阿悉爛達,為此行贏得了一個開門紅,所有使團成員都非常興奮。回到館驛,大夥依舊沒有半點兒困意,便擠在館驛的前廳內,一邊飲茶,一邊借著三分酒勁兒繼續指點江山。


    憧憬著大軍西來時如何勢如破竹,一眾核心人物幾乎個個都覺得豪氣幹雲。隻有王洵自己,因為想著阿悉爛達如何殺人滅口的那些話,心情依舊有些鬱鬱。便沒有加入,端著一盞茶,站在窗口慢慢品味。


    大唐會站在每個唐人的身後。這句話是他咬著牙根兒硬說出來的。事實上卻是,此刻大唐非但不能為遠離國境的唐人提供任何庇護,連境內的百姓,往往也感覺不到半點兒皇家恩澤。世家、豪門、貪官、汙吏,一層層弄權之輩盤根錯節,幾乎將普通人頭頂上的天空完全遮住了。雖然有了科舉製度這種解決問題的途徑,可經過幾代人的不懈破壞,科舉製度已經完全變了味道。真正有才華且想為百姓幹些實事的人,補不上官缺。倒是那些憑著父輩餘蔭的貴胄子弟,個個都能走到高位上。


    此外,望族與望族之間的相互傾軋。權貴與權貴之間的相互碰撞,每時每刻都在消耗著大唐的最後一分力量。每時每刻都在擠壓著普通人的最後一點生存空間。作為開國侯之後,如假包換的勳貴子弟,他還被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更甭說那些升鬥小民,平素活得是如何壓抑而沉重了。


    這不是他夢想中的那個大唐。夢想中的大唐應該處處充滿陽光。皇帝聖明,大臣正直,官吏公正廉潔。這甚至不是三十年前的那個大唐。三十年前的那個大唐如果像今天這般暮氣沉沉的話,安西軍也不可能重新奪回西域,威震四夷。這個大唐肯定出問題了,封四叔也是這樣認為。李白、高適、張巡等人心裏恐怕更是清清楚楚。然而正像封四叔所說,可怕的不是看到了狀況不對,可怕的是從上到下所有人都找不到解決辦法。隻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裝看不見,假裝聽不著,在一個盛世的夢裏繼續沉睡不醒。


    王洵現在是使團的領軍人物,一舉一動不可能不引起別人的注意。聊了一會兒,大夥便看出了他臉『色』不對。紛紛湊過來,笑著問道,“明允兄今天是怎麽了?莫非是擔心阿悉爛達再出爾反爾不成?”


    “這種彈丸小國,都是朝秦暮楚慣了的。此刻我安西軍挾大勝之威,他們當然巴不得能有機會靠上來!怎可能再玩什麽花樣。”王洵疲憊地笑了笑,低聲回應。“我隻是酒喝得有些多,需要用茶壓一壓。你們聊你們的,我喝完了茶,便先去睡了!”


    “倒是。拔汗那距離安西這麽近。如果敢玩花樣,大軍西進之時,第一個便『蕩』平了它!”


    “明允兄說得對。咱們現在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不知道好歹的話,也不配再做一國之主!”


    大夥點點頭,七嘴八舌地附和,都覺得此地的事情已了。隻有宇文至的見解與眾不同,撇撇嘴,冷笑著往眾人頭上潑涼水,“能在這種紛『亂』之地站穩腳跟的主兒,哪會那麽容易相與的?他今天肯帶頭聯署表文,無非是想借助大唐的力量,趁機在河中確立自己的超然地位罷了。若是過後發現勢頭不對,少不得就會改變主意!”


    “改變主意又怎麽樣?難道還敢對我等下手不成?”方子陵向來不喜歡宇文至這種尖酸刻薄模樣,看了他一眼,大聲反問。


    “明著不會,暗地裏可保不準!咱不能吃一百斤豆子,記住不豆腥氣!”宇文至聳聳肩,笑著撇嘴。


    後半句話,打擊麵兒可就太廣了。連一向不喜歡開口的魏風都忍無可忍,向前湊了半步,低聲反駁道:“未雨綢繆當然是好。可如果天天把蓑衣穿在外邊,豈不是瘋魔了麽?況且拔汗那城中的親唐勢力也不會坐視其國主胡鬧,特別是那個大相張寶貴……”


    “那大相怎麽說也是個唐人。義和公主據說也深受阿悉爛達寵愛!”其他人也覺得宇文至過於杞人憂天,七嘴八舌地附和魏風。


    “我今天跟他聊過。覺得此人心中還存著一絲故國之念。況且他既然以留侯之後自居,怎麽說定要對得起祖宗!”宋武自覺今天表現出『色』,笑著替宣揚。


    “唐人又怎地?留侯之後又怎地?吃誰的飯替誰做事!人家現在端的,可是拔汗那的飯碗?”宇文至再度聳肩,對所有人的言論表示不屑一顧,“身為拔漢那大相,他不為本國謀劃,才是真的怪事。至於義和公主,不怨恨陛下將她當蒲包送人已經夠好了,還指望著她給阿悉爛達吹枕邊風?哼哼…….”


    眾人被他駁得體無完膚,一個個直瞪眼睛。正吵鬧間,今晚負責帶隊執勤的蘇慎行推門走了進來,靠近王洵身邊,以極低的聲音匯報,“有人送來一張名帖,請欽差大人今晚過府飲茶……”


    “誰?!!” 王洵吃了一驚,紛『亂』的思緒立刻被拋到了腦後。雖然沒有采用殺人滅口的手段保密,此刻拔汗那城中知道唐使到來的人也被限製在一個極小的範圍之內。館驛內外,這幾日亦被阿悉爛達的親信圍了個密不透風。來人能夠知道他的身份,並且不費絲毫力氣直接將請柬送到他的住處,顯然在拔汗那城中地位不低。


    “不清楚。”蘇慎行雙手遞上名帖。“送信的人說,他家主人的身份,您去了就會知道。他此刻就在門外等,您看……”


    王洵將名帖接過來,於燈下仔細觀瞧。隻是一張極其尋常的紙片,上麵沒有任何裝飾。隨便一個商隊掌櫃所用,都比這個奢華得多。名帖中央,則用蠅頭小楷書了四個字,瀚海苦囚。


    此時中原向道之風甚勝,文人都喜歡以別號自代,像李白就別號青蓮居士,賀知章號四明狂客,王維號摩詰居士。但這些別號或者儒雅,或者狂放,像名帖上這般以流落在沙漠中的囚徒自居者,卻是聞所未聞。


    當即,宋武等人也被驚動,紛紛湊過來,對著名帖嘖嘖稱奇。王洵這兩年的人生經曆忽起忽落,心境已經被曆練得非常通達。略一沉『吟』,便斷定名帖的主人恐怕對大唐有些怨懟之意。想了想,笑著對蘇慎行說道:“這地方習俗可真怪,還有大半夜拉人喝茶的癖好。那我就去見見他吧。說不定會有什麽意外收獲!”


    “我帶幾個弟兄跟你一起去!”宇文至立刻跟上前,低聲建議。


    王洵搖搖頭,笑著拒絕,“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並且能輕易通過王宮侍衛盤查找上門來的,會在城中下手對付我麽?你們幾個早點兒睡吧,我很快就會回來!”


    眾人仔細一想,都覺得王洵的話很有道理。拔漢那距離安西甚近,即便城中傾向於大食的貴胄們想除掉使團,也得等到大夥離開拔汗那境內才好動手。否則,安西軍別的事情做不到,將拔漢那徹底鏟除卻未必要花費太大力氣。


    既然有恃無恐,大夥也就不替王洵的安危擔心了。又湊在一起,繼續鬥嘴。王洵跟在蘇慎行來到院門外,隻見一名圓臉矮胖的男子正站在那裏恭候。附近的拔漢那親衛顯然對矮胖子很熟悉,連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這就是我家大人了!”蘇慎行搶上前半步,主動替王洵介紹。矮胖子立刻雙手抱拳,長揖及地,“小的六順兒,參見欽差大人。這麽晚了,本不該前來打擾大人。但我家主人說,大人公務繁忙,隨時都可能啟程。所以才顧不得施禮,想跟大人聊上幾句家事!”


    “家事?!”王洵楞了楞,心裏對名帖主人的身份更加『迷』『惑』。他的曾祖父王相如雖然位列開國侯,幼時卻極其孤苦。除了一個母親和三個妹妹外,根本高攀不到任何親戚。而功成名就之後,王相如也隻娶了一位妻子。家中人丁素來不枉。到了王子稚和王洵這兩輩,則父子俱為一脈單傳,更不可能有什麽遠在國境之外的親戚了。


    仿佛早就預料到王洵會發愣,矮胖子六順兒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欽差大人不必懷疑,我家主人沒任何惡意。這邊請,轉過街就能到!”


    “嗯!“王洵點點頭,舉步跟上。附近的拔漢那侍衛看到了,也不阻攔,任由矮胖子將大王的貴客從驛館中領走。


    那矮胖子臉麵極大,無論到了哪,巡街士卒都不敢幹涉。轉眼間,就帶著王洵出了館驛。連續走過幾處高牆大院,隨後,在一處青灰『色』的院牆外伸手指了指,笑著道:“天太晚,就不給貴客開正門了。免得惹人閑話。請走這邊,亮燈的地方有個角門…..“


    此舉就有些過於失禮了。除非王洵是他家的晚輩,或者是至親。還沒等王洵發作,角門處已經傳來一個低沉柔婉的女聲,“前麵可是欽差大人,貧道天棄,在此有禮了!“


    “天棄?”一個晚上,王洵已經第三度『露』出了驚詫的神『色』。不禁因為請自己前來喝茶的是個女道士,而且為對方古怪的道號。


    “是啊,無福之人,天亦棄之!”黑暗中,女道士的聲音幽幽傳來。王洵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知道她一定在笑,對著自己,對著這天,這地,輕輕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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