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夜 (一 上)


    他不發話。沙千裏等人就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能想到的辦法都用盡了,能說的話都已經說過了無數遍。可除了兩眼中間或轉到的一輪,能證明底下這群家夥還活著外,其他地方,看不出他們與死人的區別。


    即便是塊廢鐵,也懂得火熱水冷吧?經曆千錘百煉,也能淬成一塊鋼吧?可他們呢,這些以前的袍澤呢,他們算什麽。那麽新的鎧甲穿在了身上,那麽好的兵器握在了手裏,那麽多白花花軟綿綿的精麵饢塞下了肚子,他們的反應在哪裏,回報在哪裏?


    如果他們始終是這幅『摸』樣,讓大夥如何向使節大人交代?


    如果他們始終半死不活,誰還會相信當年那支安西軍,曾經在西域所向披靡?今後叫黃某和沙某,如何再訓練其他弟兄?如何在同僚麵前抬頭?


    想到這些,沙千裏和黃萬山兩個連拔出刀子砍人的心思都有。把這些家夥直接砍掉,也好過他們從這裏出去後,再被別人欺負。再繼續丟安西軍的臉。可二人又無法真的下狠手,畢竟,他們也曾經是戰敗者的一員。看著這些人,就像看到另外的一個,一群自己。


    一群被命運甩進沼澤地,無法走出來的自己。


    一個人再狠,再混,也舍不得對自己下死手。


    沙千裏等人不動作,底下的軍官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能氣哼哼地看著校場上的受訓者,恨鐵不成鋼。


    冬末的陽光滑過半空,慢慢變得有些刺眼,清冷的北風下,四千多前安西軍將士,黑壓壓地擠在校場上,等待著隊伍解散的命令。一張張憔悴的麵孔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惶恐。


    憑心而論,大夥誰也不想觸怒鐵錘王大人。是鐵錘王大人想方設法將大夥從惡魔手中贖了出來。是鐵錘王大人,讓大夥在這個冬天裏,重新感受到了炭火的溫暖。然而,曾經被拋棄過一次人,沒有勇氣再追隨在同一麵戰旗之下,再冒一次被拋棄風險。鐵錘王一個人的仗義,代替不了整個大唐,也代替不了整個安西軍。大夥現在就想著早點混完這段受訓的日子,早點混到春天花開,然後跟著商隊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看看失去聯係多時的老婆孩子。然後平平安安過完下半生,再也不聞世間的角鼓。


    這個願望絕對不算奢侈,雖然有點對不住鐵錘王大人。


    可這世間,又有誰曾經對得住他們?


    正當眾人為心中的懦弱找借口的時候,站在帥台上的王洵忽然跳了下來。三步並作兩步,他走到了受訓者麵前。目光慢慢從大夥的臉上掃過去,裏邊充滿了憐憫與鄙夷。


    沒人敢跟他對視。即便心中無愧,也不敢。常年當奴隸養成的習慣,已經令眾人學會了如何順從,如何用卑微的手段,保護自己,免於受到上位者的傷害。


    “我承認,我看錯了你們!”當把所有人看得無法抬頭之後,王洵咧了下嘴,終於宣布放棄。“你們都想早點離開這裏是不是?好吧,我會讓你們走,開開心心的走。來人,到倉庫取四箱波斯金幣來,分發他們當盤纏!”


    “大人!”不但受訓的士兵們被嚇了一跳,宇文至、沙千裏等人也大吃一驚。


    使團在柘折城外掃『蕩』俱車鼻施的倉庫與牧場,曾經斬獲頗豐。破城之後,又在大宛國庫與俱車鼻施的私庫當中,得到了幾大筆浮財。這些戰爭紅利,都被王洵通過程老掌櫃等商人之手,換作了容易攜帶的金幣和珠寶。除了分給弟兄們的那部分賞金之外,依舊剩下了足夠的數量。


    換句話說,王洵和他身邊的將領們,眼下最不缺的就是錢。即便沒有來自安西的補給,即便被困在柘折城內徹底成為一支孤軍,憑著手中的積蓄,他們也能支持上兩三年。如果哪天不想積蓄在馬上博取功名了,直接帶著自己應得的那份回家,下半輩子即便沒有任何其他收入,也可以舒舒服服地活下去,活得人模狗樣。


    可是,即便再有錢,也沒有拿金幣打水漂的道理!!


    那古波斯金幣個個都有半兩重,拿到中原去,至少能換一萬多枚開元通寶。一箱子金幣是一千枚,四箱子金幣,便是整整四千枚,足夠買到在場所有士兵吃三個月的糧食。然而,分發下去,就等於白白丟到了死水坑中。不會收獲任何回報,甚至連個動靜都不會聽見。


    “別廢話,去拿!”見親衛們不肯執行命令,王洵立刻眉頭緊皺。


    一旦發作起來,他的威勢很駭人。萬俟玉薤等被嚇得一哆嗦,趕緊小跑著去執行命令。須臾之後,四個大箱子被抬到了校場。王洵上前,一腳一個,踢飛所有箱子蓋兒,幾縷黃燦燦暖洋洋的光芒,立刻照亮的在場所有人的眼睛。


    “認的麽,古波斯金幣,拿到大唐去,一樣可以花!”仿佛麵對的是一群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般,王洵笑著解釋,“古波斯已經亡了,但金幣卻留了下來。誰見誰愛,任何人都不能免俗!”


    在金子的光芒照耀下,受訓的前安西軍將士們臉上終於有了幾絲人氣。有的是貪婪、有的是羨慕、有的是羞愧與不安,總之,不再像是一群土偶木梗般麻木。


    可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用眼睛看。沒一個敢開口討要,更沒人敢上前向王洵伸手。三年多的奴隸生涯裏,得到的教訓實在太多了。根本不用去回憶。隻要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哪怕是大夏天裏想多喝幾口涼水,結果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場場生死之間的徘徊下來,順從和麻木已經成為了記憶和習慣,牢牢地刻進了每個人的骨髓中。


    “想要麽?”看到大夥拿戀戀不舍的模樣,王洵咬著牙,嘴角上浮起一絲冷笑,“每個人都有份,一人一塊,足夠你們回家的路費。我說話算話,絕不欺騙你們。”


    隊伍當中立刻湧起一股『騷』動,但很快,『騷』動就平息了下去。當年的奴隸主們,曾經用過各種手法,刺激俘虜,抓出其中敢於出頭者,重刑伺候。如今,誰敢保證小王將軍不是使得同樣的伎倆?


    他是大唐將軍,是曾經解救過大夥不假?可現在橫於他腳下的,畢竟是整整四大箱金子啊!即便擺在家裏也不會生鏽,他憑什麽分給大夥?而大夥又能為他做些什麽?


    答案顯而易見。一群奴隸,連生命都不屬於自己,當然給不出別人任何回報。沒有回報,憑什麽得到別人的好處?一眾受訓者們猶豫著,徘徊著,眼巴巴地看著王洵,不甘心地等著他開出領取金幣的條件。


    “想要,你自己過來拿!”王洵開出的領取路費條件極其簡單,簡單到眾人幾乎誰都能做得到,“不過,你們得脫光了衣服,像狗一樣爬著過來,用嘴巴把金幣叼走。你,你,你,從你這裏開始,每個人都從你們現在站立的位置,開始脫衣服。脫,脫光了之後,再一個一個像狗那樣爬著過來。你們,配不上身上那件鎧甲!誰都,配不上!!”


    他的聲音很高,隱約中帶著幾分哽咽。“那衣服是給人穿的,不是給狗穿的。你們穿不起這身衣服,你們把它給我脫下來!”


    自打被從當地人手中被贖回之後,受訓者們還沒見過鐵錘王發這麽大的火。不由得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就跪倒了一片。但是,也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先是楞了楞,然後臉『色』瞬間變得紫紅。


    沒有人不愛金子。但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光了衣服,爬過去用嘴巴叼,也太難為人了些!然而拿不到金子,就沒有回家的路費!沒有路費,甭說走回中原去,大夥就連在柘折城裏都沒有活路。


    是脫,還是不脫,這是一個問題。


    鐵錘王惱了,他不打算繼續訓練大夥了。不想再管大夥死活了,大夥該怎麽辦,怎麽辦啊!


    冰冷的陽光下,站著和跪著的人,一樣瑟瑟發抖。或是因為驚恐,或是因為憤怒。王洵自己也有幾分激動,略顯白淨的臉上冒起一片片病態的暈紅,“來啊,來拿啊。反正你們也不知道什麽是羞恥。脫光衣服算什麽,反正你們**也沒長著卵子。過來拿吧,人人有份,隻要你們肯脫光衣服,像狗一樣爬過來!”


    說著話,他抓起一把金幣,一枚接一枚地丟在腳下。然後用靴子尖踢著,輕蔑地將它們踢到最前排的受訓者腳下。


    金子近在咫尺。但那份屈辱的感覺,卻令受訓者無法再繼續低頭。有人掙紮向前湊,卻被萬俟玉薤帶著親衛用槊杆攔住,“不行,爬過去才算。大人說了,你們想拿金子,必須脫光了爬過去!”


    “我們不要你的金子!”帶頭的是個壯漢,臉上手上疤痕縱橫,一看就是吃過很多苦的樣子。“我們不要你的金子。的確,是你買下了我們,大夥都該念你的好處。你可以打我們,罵我們,可以讓我們幹重活,但你不能這樣侮辱我們!”


    王洵擺擺手,命令萬俟玉薤帶著侍衛退開。然後大步走向了壯漢對麵,盯著他的眼睛,大聲嘲笑,“侮辱,你們也知道什麽叫做侮辱?當年放下刀時,你怎麽沒覺得被侮辱?給人家當奴隸的時候,你們怎麽沒覺得被侮辱?想讓王某看得起你們,好辦,你們做先做幾件讓王某看得起的事情來!”


    話音剛落,登時激起更多的反抗。又有幾名壯漢衝上前,指著王洵嚷嚷,“我們當年投降做奴隸,是沒辦法。高仙芝拋下了我們,大夥沒有糧食,也沒有援兵,個個精疲力竭!”


    “我們跟大食人作戰的時候,你還吃『奶』呢!”


    “你憑什麽指責我們,你不過是運氣好一些,打了個勝仗罷了!”


    眾侍衛唯恐王洵受到傷害,紛紛上前試圖將他周圍的人驅散。王洵卻用目光製止了大夥,然後伸手抓住了第一個衝上前那名壯漢的脖領子,稍稍用力,便將對方提在了半空。


    畢竟是受了近三年的苦,壯漢的骨架大小看上去跟王洵相似,體質相差卻非常懸殊。根本來不及掙紮,便被王洵單手舉著,提出了人群,然後重重地丟在了空場之上。


    其餘幾名壯漢被嚇了一跳,這才想起了有關鐵錘王的名頭來曆,氣焰立刻小了下去。王洵卻是不依不饒,將壯漢又從地麵上重新用單手拎起來,再度像丟麻袋一樣摜倒於地。然後再提起,再摜倒。直到對方被摔得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才站穩身形,大聲喝道,“高仙芝拋棄的你們,那是他的錯。可這些年,你們反抗了麽?你們逃走了麽?別告訴王某,你們每天都像狗一樣被人拴在柱子上。更別告訴王某,那條鏈子已經拴在了你們的心上!”


    “我們,我們怎麽沒想逃呢?”


    “逃走的人,都被抓回來活剮了啊!”


    提起噩夢般的過往,受訓的士兵們眼圈立刻發紅,嗚咽有聲。他們發現自己打不過王洵,更不敢一擁而上。除了哭泣著為自己辯解之外,別無選擇。


    王洵好像很講道理,隻要大夥肯開口說話,他便靜靜的聽。待眾人哭夠了,訴完了,卻又是冷笑著撇嘴,“就這樣?這就是你們甘心做奴隸的理由?這就是當年王某提起來,就佩服得兩隻眼裏直冒星星的安西軍。諸位,你們也太讓王某失望了!”


    “不是這樣,還能怎樣?”倒在王洵腳下的壯漢又緩過一口氣,匍匐著抬起頭,喃喃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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