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夜 (二 下)


    “諾!” 一句咱們,令麥爾祖德心頭發熱。抱拳施禮,領命而去。他的動作非常利落,僅用了一個時辰光景,便準備好了所有請柬。交給王洵過目之後,便親自帶領手下,逐一送到了諸侯在城中的住所。


    “這個鐵錘王,又準備搞些什麽花裏胡哨。大冷天的,不在城裏邊烤火,到野外校閱什麽兵卒?!”接到請柬後,有地方諸侯不滿地私下裏暗罵。


    西域的傳統,是冬天裏邊不動兵戈,哪怕是檢閱士卒,也不會在寒冷的天氣裏進行。一則是因為氣候條件嚴酷,將士們都受不起折騰。二來則是因為諸侯麾下的士卒多為各部落裏武士兼職,非有戰事,很少集結在一起訓練。每集結一次,便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但也有諸侯抱上了看熱鬧的想法。特別是火尋城主納代,通過前幾日的偷偷探訪,已經得知王洵在整訓隊伍方麵栽了跟頭。巴不得當眾再看一次笑話,以便日後更好地拉攏人跟自己一道,抱起團來跟王洵泡蘑菇。


    個別老『奸』巨猾者,則心中驟然湧起一股警覺。然而,考慮到這種天氣裏,根本不可能大規模用兵,所以很快又把心裏的擔憂化作了一聲歎息。畢竟是年青人,做起事情來不管不顧。也就是眼下又安西軍在背後撐腰,否則,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帶著各種各樣的困『惑』於期待,四天時間匆匆而過。到了十五這日,諸侯們早早用過了飯,各帶數百名嫡係親衛,互相邀請著齊聚於城外五裏處的養馬場,準備看鐵錘王他老人家在短短的數天之內,究竟變出了怎樣到了一支勁旅。誰料大夥到得卻稍微早了些,偌大個馴馬場內,隻有被踩得又冷又硬的雪地,空『蕩』『蕩』地,泛著刺眼的日光。


    “這鐵錘王,架子可是越來越大了!他這般疲懶,怎對得起陛下的托付?!”拔漢那城主阿悉蘭達唯恐天下不『亂』,當即冷了臉,以大唐天子女婿的身份叫嚷。


    “是啊,是啊。大唐天子早就該換個人來主持此地事務,至少要老成持重點兒的,就像阿悉蘭達大人!!”火尋城主納代,立刻在旁邊煽動,挑撥諸侯對王洵心中的不滿。


    幾個平素跟納代走得進的,如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桂霜城主也忒密兒,也紛紛開口抱怨,覺得自己不該受到如此怠慢。其麾下親信亦在旁邊幫腔,『亂』七八糟的喊聲響成一片。木鹿王子鮑爾伯聽著心中懊惱,忍不住抬起頭來,連聲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麽?”


    “小小娃娃,不知道禮貌麽?”


    納代等人被掃了興,立刻將矛頭對準了鮑爾伯,以長輩的身份嗬斥。鮑爾伯卻根本不拿這些家夥當一回事兒,撇撇嘴,不屑地回應道,“我剛才看到一群麻雀,嫌小鷹飛得慢。所以才覺得好笑。卻不知道一旦人家翅膀長硬了,它們這些家夥就要成為口糧!”


    “你…,你這小子!”眾人被鮑爾溫含沙『射』影一頓噴,直惱得麵紅耳赤。正準備尋幾句恰當話把場麵找回來,耳畔突然聽見一陣低沉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敵襲!”幾乎憑借本能,諸侯們就大喊出聲。隨即迅速整頓身邊將士,準備迎接血戰。待將隊伍整理好了,才突然想起,此時乃是寒冬。根本不可能有敵軍,冒著被大雪凍死在路上的風險前來偷襲。更不可能一直打到柘折城下,才被唐軍發覺。


    來的不是敵人。


    隻是那聲威,卻比大群敵人憑空而降更為恐怖。隻見一麵麵猩紅『色』的戰旗迎風招展,在周圍皚皚白雪的映襯下,分外奪目。而在戰旗之後,則是一隊隊騎著駿馬武士,個個身穿皮甲的武士,手握長槍大槊,宛如一座移動的鋼鐵叢林。


    除了獵獵旌旗和爭鳴角鼓之外,隊伍中沒有一點兒其他雜音。從南到北,四個整整齊齊的方陣,緩緩地向馬場壓了過來。每個方陣人數都在千許上下,四個方陣加在一起不過是四千出頭。卻如同一片烏雲,刹那遮斷了天地間所有顏『色』。


    見到此景,群雄相顧失『色』。雖然不是所有人事先都認定,王洵沒任何可能將一群被馴服了的奴隸重新變成勇士。然而,卻沒有一個城主、國主曾經想到,一旦奴隸們心中的自尊再度覺醒,居然會煥發出這般強大的戰意。


    當日與俱車鼻施決戰,王洵麾下不過才兩千餘眾,其中真正發揮作用的,隻有區區數百。但僅僅憑著這數百人,他便將俱車鼻施的兩萬兵馬,打得抱頭鼠竄。如今其麾下匯集了四千鐵軍,放眼『藥』刹水兩岸,還有誰堪敵手?!!


    後悔、畏懼、羨慕、嫉妒,當即,諸侯們心裏百味陳雜。正在他們呆呆發愣間,隻見唐軍的隊伍中,又跑出一名高頭大漢,衝著馬場中揮動了幾下令旗,大聲喊道,“使節大人有令,請各位盟友在馬場的寨牆內觀摩校閱,不要太靠前,以免發生誤傷!”


    即便沒有這句話,眾諸侯也不願靠上去去領教大唐將士的虎威,更何況某些諸侯此刻心中還敲著小鼓。當即『亂』紛紛地答應一聲,直接將戰馬向後拉,直到離開營牆三丈左右距離,確信即便坐騎受驚,也不肯能躍出去引起唐軍的誤會了,才穩住心神,繼續觀看外邊的動靜。


    轉眼之間,四隊唐軍已經來到營牆之外,在二十丈左右的距離上站定,重新整隊,聚合為一個大方陣。長槊手在前,騎『射』手居中,輕甲兵位列於第三梯隊。在隊伍最後,則由兩百跳下馬背的陌刀手,組成了一個鐵三角。將王洵護在三角形陣列正後方中央處,一匹純白『色』的駱駝脊背上。


    隊伍整理好之後,整個軍陣便陷入了沉寂。將士們都不說話,紛紛端坐在馬鞍上,一個個將脊背挺得筆直。


    野外的北風甚冷,夾著積雪的濕氣,一股股鑽入鎧甲的縫隙。將馬場內的諸侯們凍得直縮脖頸。再看外邊的大唐將士,雖然沒有那道寨牆擋風,卻個個都氣定神閑。仿佛根本感覺不到天地間的寒意般。


    光是這份令行禁止的軍容,已經讓很多諸侯心折不已了。要知道,這野外的天氣可比不得城內,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動,光是風就能把人吹僵掉。可外邊的大唐天使王洵卻一點兒也不體諒麾下士卒的苦處,隻是抬著頭,靜靜地觀看天空中的雲卷雲舒。直到把諸侯們都凍得幾乎要跳下坐騎來了,才忽然淡淡地問了一句,“什麽時辰了?演武可以開始了麽?”


    “啟稟將軍,末時已到,將士整裝待發!”陌刀隊附近,立刻跑上前一名騎將,衝著王洵抱了抱拳,大聲回應。


    “那就開始!”王洵笑著一揮令旗,大聲喝令。


    “演武開始!”萬俟玉薤帶著眾親衛扯開嗓子,大聲重複。“開始——”“開始——”“開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隨著雷鳴般的號角,軍陣猛然一動。正前方,三長槊手蜂擁而出,奔跑中,彼此之間拉開半丈左右距離,前後排之間錯偏一匹馬的空檔,『潮』水般,向不遠處的一片樹林湧去。


    他們一邊跑一邊調整馬速,先慢後快,待接近樹林半丈左右,已經如同風馳電掣。第一排騎兵迅速撞入,手中長槊徑直刺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樹幹。隨即,口中發出一聲大喝,棄槊,抽刀,甩動胳膊,沒入激起的雪煙當中。


    整座樹林就像被雷劈中了一般,顫抖著,轟鳴著,騰起一團團白『色』的煙塵。第二排騎兵追隨這第一排騎兵的腳步馳入,突刺、棄槊、拔刀、橫掃,所有動作如行雲流水。


    緊跟著是第三排騎兵,完全重複了前兩排殺招。當三排騎兵的身影隱完全被雪煙吞沒,整座樹林仿佛都搖晃了起來。“轟轟,轟轟,轟轟!”回響聲連綿不絕。中間夾雜著樹枝劈裂的“劈啪”聲和樹幹傾倒時發出的悲鳴。


    待所有雪煙被寒風吹散,整座樹林已經麵目全非。最外一層的樹木,被刺得百孔千瘡,砍得筋斷骨折,精銳足足倒下了有上百棵,以至於整座樹林就像被猛獸咬了一口,中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創傷。


    無人喝彩。群雄已經不會喝彩,隻是長大嘴巴,呆呆地看著,呆呆地想著,兩腿瑟瑟發抖。還沒等他們從震驚中緩過一口氣來,王洵微微一笑,再度舉起令旗,當空急速揮動。“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再度炸響,一千餘名騎『射』手,呼嘯著脫離本陣。


    這些騎『射』手有的背後『插』著紅『色』角旗,有的背後『插』著黑『色』角旗,所『插』的旗幟不同,手中的兵器也各異。跑著跑著,便分出了層次,持弩者靠前,持弓者稍稍靠後,待迫近樹林七十步左右的當口,突然間,角聲驟停。持弩者平端弩臂,扣動扳機,持弓者拉開弓弦,斜向上揚『射』。兩道白亮亮的光芒,一為平麵,一為弧線,先分後聚,真正齊齊地砸進了樹林之內。將已經搖搖晃晃的樹木,砸得木屑直冒。還沒等木屑飄落,持弩者將腰一彎,迅速從馬鞍下拾起第二把伏波弩,持弓者再度彎弓搭箭,又是一波霹靂和冰雹砸下,濺起一陣陣白茫茫的『迷』霧。


    前後不過跑了三十步,已經有兩千多支弩箭和弓箭『射』向了目標。如果換做諸侯當中任何一位帶著本部人馬站在樹林位置,恐怕已經被羽箭『射』的狼奔豚突了。眾看客越看心裏覺得越緊張,越看心裏覺得越震駭,不知不覺間,額頭上冷汗已經結成了冰珠,一粒粒凍在眉『毛』上,晶瑩雪白。


    他們忘記了冷,也顧不過上去抹,因為一抹之間,就有可能錯過最為精彩的場麵。第二波弩箭攢『射』過後,騎『射』手們的攻擊略做停頓,迅速撥歪馬頭。**坐騎由縱轉橫,於樹林前兜成一條半弧線型陣列。每個人開始自由『射』擊,一邊策動坐騎從“敵陣”前馳過,一邊將羽箭與弩箭以最快速度『射』出。這一波攻擊遠不及其他兩輪齊整,卻更加令人眼花繚『亂』。待整個隊伍從樹林前跑過,手最快的士卒,至少又『射』出三支到五支羽箭。手稍慢者,也『射』出了一到兩矢。整座森林林的外圍的樹幹,瞬間白花花地“長”滿了羽『毛』,每一根羽『毛』,都刺痛人的眼睛。


    如果把樹林換成了人,即便是以勇武和敢死著稱的大食聖戰者,經曆了長槊突刺和羽箭攢『射』之後,恐怕軍陣也早已四分五裂了。難怪他當日二十萬大食東征軍,被封常清打得灰飛煙滅。徒弟倉促訓練出來的士兵還有如此神威,換了師父,豈不是更狠到了天上去?


    虧得我等沒聽納代的慫恿,跟天使大人對著幹。否則,待封常清自己來了,大夥豈可能擋得住他一根手指頭。想到這兒,群雄相顧失『色』,不知不覺間,就悄悄地與火尋國主納代及其麾下眾侍衛將距離拉遠了一些。


    納代到了此時也後悔不迭,有心做一些補救,卻不知道從何做起。正惶恐間,馬場外的唐將又發起第三波衝擊。這回完全由手持橫刀的輕甲騎兵來完成,疾馳中分為三個縱隊,一堆沿著前兩波攻擊所製造的缺口,**。另外兩波,則左右各自做了個大迂回,顯然是抄到敵軍的側翼,追亡逐北去也。


    戰無可戰,逃亦不能逃。誰做了鐵錘王的對手,可真是自尋死路。唯一可能取勝的機會,也許就是搶先手跟他對攻了。直接殺到他中軍去,拚個魚死網破。誰料唐軍連這個做夢的機會都不肯留給大夥,待輕騎兵從戰場上衝過後,王洵又是一揮令旗。隨即伴著轟鳴的號角聲跳下駱駝背,抄起一把丈許長的陌刀,快步走到陌刀陣的最前方。


    鐵錘王,這個名號豈是白來的?雖然此刻他手中拿的不是一柄鐵錘。隻見他高高地將陌刀向前一指,口中大聲斷喝,“進!”


    “進!”兩百餘名陌刀手齊聲響應,隨即向前跨步,手起,刀落。


    “進!”手起,刀落。


    “進!”手起,刀落。


    “咯咯咯,咯咯咯!”望著柵欄外那團滾動的刀光,火尋國主牙齒上下碰撞個不停。帶著幾位哀求的意味,他將目光投向阿悉蘭達,投向賀魯索索,投向也忒密兒,卻發現原本說好了跟他共同進退的好友們,誰也不敢用目光與他相接。兩股戰栗,雙肩瑟縮成了一團。


    冷,這個冬天真的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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