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霓裳 (三 下)


    采訪使全稱為采訪處置使,初設於開元二十二年,負責監督地方官員、糾正刑獄。開始時並沒有領兵之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采訪使的權力越來越大,官員們對這個位置的爭奪也越來越劇烈。在很多軍鎮,往往節度使會用盡各種手段,親自兼任采訪使一職。如安祿山,早在天寶九年,就通過賄賂李林甫以重金,兼領了河北采訪使。


    之後其他各鎮節度紛紛派人入京活動,李林甫不好厚此薄彼,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幾大節鎮都兼了采訪處置使,導致這個職位徹底名存實亡。待到了漁陽笳鼓聲起,朝廷才猛然醒悟到,是中樞失去對邊鎮百官監察之權,才導致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勢力一路坐大。故而,下旨重新將采訪使一職從節度使手中剖離出來,歸為中央直屬。


    前後經曆了這番波折,如今的采訪使之職,已經與當年初設時截然不同。非但有權監察地方官吏,越過節度使,直接向中央遞送奏折。還可以根據地方上的實際防務情況,招募青壯進行訓練,以備不時之需。


    總之,這個職位級別不算太高,權力卻非常實在,及其適合王洵這種深得皇帝寵信的後起之秀。群臣們本來還覺得封賞過重,但看到禦案後那張充斥著病態紅暈的麵孔,忍了忍,紛紛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楊國忠暗自得意,偷偷地向自家黨羽使了個眼『色』。立即,朝堂上阿諛奉承之詞大盛,官員們以禦史鄭昂為首,紛紛開口讚歎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處事公道得當。


    李隆基心裏很是受用,揮了揮手,非常大方地放權,“至於其他幾人的官職,你等下去擬個章程吧。越是值此艱難時刻,也要厚待肯為國出力者,莫寒了將士們的心!”


    “陛下聖明!”


    “陛下高瞻遠矚!”


    四下裏又響起了一片頌揚之聲。特別是楊國忠一係的官員,個個挺胸抬頭,揚眉吐氣。兩相對照,太子李亨以及平素跟他走得近的幾位官員,臉上的表情便有些尷尬了。楊國忠一大早上突然把西域戰事情況提出來,肯定暗藏著什麽不良居心。大夥即便一時瞧不破,至少也應該本著“凡對手讚成的事情,我方必要阻撓”的態度運作,才不至於令局麵越來越被動。


    可皇帝陛下難得高興一回,他們實在不該也不敢怫了聖意。正急得百爪撓心之際,又聽中書舍人宋昱朗聲奏道:“陛下厚待之恩,臣與臣弟縱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其中萬一。眼下漁陽賊勢頭猖狂,臣願意為臣弟請纓,調往河南戰場,與各路反賊一決雌雄。”


    “微臣亦願意保舉臣弟,去河南戰場為國殺賊!”宇文德緊隨宋昱身後,向皇帝陛下大表忠心。


    “嗯……”李隆基微笑著沉『吟』,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嘉許。自打封常清連戰皆北的消息傳回長安之後,那些平素裏飛揚跋扈的將領們裝病的裝病,告老的告老,個個畏敵如虎。即便是哥舒翰這種百戰之身,在奉命去組織潼關防線時,也是形容枯槁,仿佛隨時都會病死的模樣。這令大唐天子李隆基很失望,覺得自己平素非但信任錯了人,而且連識別賢愚的眼光也沒有了。唯獨今天,事實再度證明,他還是當年那個見識高遠,目光獨到的李三郎!


    見李隆基心意鬆動,楊國忠決定趁熱打鐵,“陛下,微臣竊以為,河南各地承平日久。不但缺乏耐戰之兵,亦缺乏堪戰之將。所以日前才被賊人僥幸得了先手!若是能從西域調些少壯將領過去,非但可以充實高、封兩為將軍麾下的力量,而且能借助他們的大勝之威,激勵我軍士氣。”


    “右相之言極是!臣附議。”


    “臣亦以為右相之言極有道理!”


    幾名平素就跟楊國忠眉來眼去的官員,紛紛開口幫腔,認為楊國忠分析得恰如其分。


    其他各派係官員雖然不喜歡楊國忠的為人與做派,心裏卻也明白,封常清等人之所以在河南前線被安祿山打得潰不成軍,除了士卒皆為臨時招募之外,其中一個很大原因便是,封常清的左膀右臂此刻都留在安西準備對付大食人,導致他猛虎難敵群狼。因此誰也不便開口反對,低下頭,靜靜地等著皇帝陛下的決定。


    見事態再發展下去,楊國忠一夥就要如願以償,太子李亨終於按捺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緩步出列,“兒臣以為,右相之言大謬。宋武和宇文至兩位將軍雖然勇猛,但畢竟遠在數千裏之外。即便奉命東返,恐怕也是遠水難解近渴。況且西域各地初定,急需忠臣良將坐鎮。若是陛下將宋武和宇文將軍抽調回來,大宛都督王洵必然孤掌難鳴。萬一被大食人尋到可趁之機,將士們的血可就白流了!”


    “嗯……,皇兒的話,很有道理!楊卿和宋卿的話,亦是老城謀國之言。”已經過了古稀之歲的李隆基,遠不如其年青時果斷。看了看太子李亨,又看了看楊國忠等人,一時間,居然說出了句模棱兩可的結論。


    兩方都有道理,等同於兩方都沒道理。眾臣子心裏嘀咕,嘴巴上卻不敢表達出半分不屑。李隆基自己也很快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又笑了笑,緩緩地說道:“前日不是有消息說,大食國正在內『亂』當中麽?既然是內『亂』,想必暫時無力圖謀西域。留幾個守成之將在那邊,把幾個少年才俊先調回中原來,其實未嚐不可!”


    “陛下聖明。臣正是考慮到此點,才敢建議陛下從安西軍抽調兵馬……”楊國忠立刻躬身,稱讚李隆基深謀遠慮。


    話才說了一半兒,卻又被李隆基笑著打斷,“不急,楊卿太心急了。朕的話還沒說完呢!“西域那邊,八月就開始下雪。到了九十月份,道路基本上已經無法通行。想調大宛都護府的精兵回來,恐怕不易!”


    這回,沒人再敢接他的茬了。因為誰也不知道年邁的皇帝陛下,此刻肚子裏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李隆基見群臣都做洗耳恭聽狀,換了幾口氣,又斟酌著說道:“但從長安到疏勒,多派幾波人去傳令的話,應該還是能把軍令傳到的。把李嗣業、段秀實、周嘯風、李元欽等人先速速召回來吧,朕不能幹看著『亂』軍日日坐大。待他們都趕回來了,想必高仙芝和封常清兩個也沒有了繼續按兵不動的借口!”


    “臣,遵旨!”楊國忠等人躬身領命,倒退著走回自己的位置。把安西軍的宿將招回來與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一道對付賊軍,的確是一步好棋。但責怪高、封二人按兵不動,則有些過於嚴苛了。從虎牢關一路敗到弘農,官軍已經呈現了崩潰的跡象。若不是封常清處置得當,及時收攏了大部分殘兵敗將歸隊,此刻叛賊的旗幟早就『插』到潼關之下了。


    然而沒有涉及到自身利益,誰也不會冒著被皇帝處分的風險,替封常清辯解。誰讓他當初為了寬慰皇帝陛下的心思,把話說得那麽滿呢。什麽數月之內,必獻安祿山人頭於闕下。什麽虎牢乃金池湯城,叛軍必將铩羽而歸。也不想想,中原各地的駐軍,有幾成滿額?一年到頭訓練過幾天?!結果呢,一世英名,全毀在河南戰場了不是?!連當年提著腦袋換回來的官爵,都變成了暫攝,隨時都會因為表現不佳而被剝奪。


    “沒遇到對手之前,個個都號稱驍勇善戰!”李隆基卻依舊覺得氣不順,臉『色』由興奮迅速轉向惱怒,“平素虛報戰功,貪汙軍餉,也就算了。朕知道他們日子過得清苦,不跟他們計較。該到替朕效力之時,卻一個個畏敵如虎。還不如幾個初出茅廬的年青人有膽『色』。那王明允當初請命出巡,身邊不也隻有六百多臨時拚湊起來的兵馬麽?怎麽就能替朕橫掃整個『藥』刹水。若是非要兵強馬壯,器械糧草無憂才會打仗,朕自己去就是了,要爾等何用?”


    他越說越失望,越說越生氣,愈發覺得高仙芝和封常清等人行止可疑。太子李亨從來沒膽子對父親直言勇諫,楊國忠亦不是個有擔當的宰相,至於高力士,因為邊令誠被趕出安西軍的緣故,跟封常清之間的關係大不如前,也懶得替其出頭。一時間,高、封二人的形象迅速墜落,從百戰名將,直接變成了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的懦夫與廢物。


    “下旨給高仙芝、封常清。讓他十日之內,必須對叛軍做出有效反擊。否則,休怪朕不念舊情!”在眾人都保持沉默的情況下,大唐天子李隆基終於走向了極端,“傳令哥舒翰,整軍備戰,一旦發現有人敢與安祿山暗通款曲,準他主動出擊,無論是那個,都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了再說!朕許他先斬後奏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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