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車夫聽到了裏麵的動靜。以為車廂裏出了什麽意外狀況,連滾帶爬的推門趕了進來,惶恐地問道,“大人,出什麽事了?”


    “你眼睛瞎了嗎?”謝靖安劈頭反回道。


    車夫當然看見了滿廂的狼藉,可這並不是他的過錯啊,但倉促之間,他哪裏有時間多考慮什麽,隻是憑著一個做奴才的本能,咚一聲跪下,繼而盡量低的伏地,砰砰連連叩頭,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說完又是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在那車板上敲得咚咚作響。


    此時唐傑也趕到了,借著掛在車廂四角的燈火,他迅速地將車廂內車廂的情形掃視了一番,又迅速的做出了決定,默默的立在車廂門口,不動,也不吭聲。


    良久之後。謝靖安的火氣才退下了一點,冷冷地哼道,“起來吧,打道回府!”


    車夫如蒙大赦,戰戰兢兢爬起來,倒退著出了車門,唐傑無聲無息的讓開了半個身位,讓他可以毫無阻擋的回到駕駛位上。


    車夫坐在冰冷的位子上,舉起左手袖子,輕輕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右手揚起馬鞭,剛要喝出那聲‘駕’字,卻猛然想到,謝靖安並未吩咐回哪一個府,他的動作立時僵住了,想要問,卻又提不起那個膽子,還是唐傑瞧出了他的憂慮,便輕聲道,“回知府衙門。”


    車夫終於等到了自己最想聽的話,收起鞭子,用力的甩了出去,鞭頭在空氣中與鞭身互擊,發出啪一聲炸響,四匹駿馬聽到這炸響,全都一聲嘶鳴,發力奔跑起來。


    車子一動。那冷風就隨之而起,呼呼地往車廂裏猛灌,車廂內四壁上的燈火全都搖晃起來,照的滿車狼藉的影像一陣亂晃,好似群魔亂舞一般。唐傑生怕這風灌到車廂裏,又引發了謝靖安的新一輪怒氣,隻好走進了車廂,將門反手關住。


    他不知道,幸虧得這陣冷風,把謝靖安的已經發昏的腦筋冷卻了一些,讓他那煩亂的心緒漸漸平息了下來,謝靖安往車廂右邊的軟椅上一kao,頹然坐倒,一種難以名狀的惆悵忽然襲上心頭。


    之前他桌子踢到,那桌上的香薰滑落下來,正好摔在他如今腳邊的位置,香薰裏的香灰撒了許多出來,散發著淡淡的餘香,雖然香味很淡,謝靖安依然覺得那味道太濃,他不耐煩地拾起了香薰。想要把它扔出去摔個粉碎,然而手已揚起,終久還是沒有落下。


    “大人,消消氣吧。”唐傑見他已過了最暴怒的階段,便輕輕地走了過來,把他手上的香薰摘走,謝靖安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沒有流lou出任何情緒。他其實不太想看到這個人,便把視線轉向車廂的一角,看著那依舊在微微打顫的車廂壁燈,他的思緒,回到了十年之前。


    那個時候,他才十五歲,剛剛中了狀元,正是驕傲得不可一世的時候。謝家是天朝最聰明的一家人,中個狀元不算什麽太了不起的事,但十五歲便得中狀元,這就很不一般了,列舉謝家的眾位先人,也不過隻有兩位達到了這個高度。


    也就是說,就讀書這一項來講,他已進入了家族的三甲。所有人都把他當皇帝一樣供著,他要風,便給風,他要雨,便給雨。當時的他,就算想要龍椅,恐怕家人都會認真的考慮一下,要不要偷偷的在家裏滿足他一下。


    謝靖安是懂事的孩子。當然不會提出那樣愚蠢的要求,但在他的心裏早已認定了,就算是龍椅上的天子,也隻是比自己強一個出身罷了,其他的麽……哼。


    高中之後,他跟隨家人四處遊曆了一陣子,長長膽量,長長見識。一路上,無論誰見了他,輕則作上一揖,重則磕三個頭,無論男女,無論老幼,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表達著對他的仰慕。謝靖安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是凡人,他跟天子一樣,也是一顆下凡的星宿。


    知道他遇到那個十歲的小女孩,那個漂亮的如同瓷娃娃一般的小女孩。她忽然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圍繞著他,看了一圈,又看了一圈,然後問道。“你就是狀元郎嗎?”


    謝靖安驕傲的道,“當然!”他已經做好了接受任何稱讚的準備了。


    誰知小女孩笑了笑,並沒有誇他一個字,而是大大的澆了一盆冷水下來。她說,“也沒有什麽過人之處嘛,人家說狀元郎都是文曲星下凡,身上都帶著仙氣,可我看你,除了比別人都更加飛揚跋扈一點之外,並沒有任何的不同。”


    謝靖安不幹了,他上前一步。與小女孩貼身而立,他要讓她看看清楚,他的胸膛,是那樣的挺立,他的胸膛中,包含著萬卷的文采,“你懂什麽?”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屑地說道,“我就是如假包換的文曲星,你這種肉眼凡胎,能看出什麽?”


    小女孩最瞧不起這種目中無人的橫種,當即就給他頂了回去,道,“你是文曲星,你拿什麽證明?神仙都是不生病的,你能不病嗎?神仙都是不受傷的,你能不受傷嗎?神仙都是長生不老的,你能長生嗎?神仙能知過去,能測未來,你能未卜先知嗎?”


    “我,我……”謝靖安被她一連串的問話將了一軍,想要反駁,可這些問題問的都是玄之又玄的東西,他哪裏會知道,想了一想,還是覺得自己博覽群書,說他知過去應該是沒問題的,便道,“我能知過去。”


    小女孩冷笑了一聲,上下又打量了他一番,眼裏沒半點相信的意思,她說,“你說你能知過去,那我便考考你,我早上吃的是什麽,我中午吃的又是什麽?說的出來,我就信你。”


    謝靖安還以為她會考他古史一類。全沒料到她竟問早飯午飯這種瑣碎問題,可惜他狠話已經放下了,已經要是不答的話,他的臉往哪兒放,便胡謅道,“早上吃的是煎餅果子,午飯吃的是香烤鴨子。”


    煎餅果子是金陵人最常吃的早飯之一,香烤鴨子則是金陵最有名的特產與家常菜之一,謝靖安本抱著僥幸,覺得自己至少能中一樣,誰知那小女孩對他吐了吐舌頭,拉著眼皮做了個鬼臉,說道,“你胡說八道,我不理你了。”


    說完她掉頭就跑。謝靖安大怒,拔腿就追,然而那小女孩靈活之極,在廊苑內左晃晃,右晃晃,一會兒就沒了影。


    找不到人,謝靖安可不幹,他在內院之中橫衝直撞,大聲喊著,“你給我出來,你給我出來!”


    忽然間,謝靖安在剛踏進了一個園子的時候,忽然撞到了什麽東西,整個人都被彈了回來。一隻手忽然出現在他的身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緊接著,這個人踏前一步,臂膀環住了他的腰,徹底止住了他的跌倒之勢。


    “狀元郎,這麽著急,在找什麽呢?”耳邊傳來了一個男子溫柔的詢問。他的聲音極富磁性,其中蘊含著別樣的魔力,謝靖安的暴躁的心漸漸平複了下來,他定了定神,對男子說道,“雪叔叔,我在找一個小丫頭。”


    說著,他眼角的餘光忽然掃到了男子的身後,在那裏,在一棵樹的後麵,lou出了一個女孩的半張臉來,不正是奚落他的小女孩嗎。“就是她!”謝靖安指著她,興奮的說道。


    “爹,他是壞人!你不要讓他過來!”樹後的小女孩把臉縮了回去,大聲的叫道。


    謝靖安聞言一呆,他是認識扶他的男子的,這個人是他父親的門生,姓雪,名尚方,是個非常和氣的人,他很喜歡他。那個小女孩叫他爹,那麽她豈不是……


    謝靖安有些害怕,他是大人了,追著一個小女孩跑了幾個園子,是有以大欺小之嫌的,如今正好撞到了人家親爹的跟前,萬一到他父親那裏去告上一狀,他該如何是好?


    幸好,雪尚方並沒有任何責怪他的意思,他摸了摸謝靖安的頭,把身子轉過來,正好跟他臉對著臉,笑道,“狀元郎,她是我的女兒紫晨,你們已經交上朋友了嗎?”


    “啊?”謝靖安有些不敢相信,他很快又反應了過來,不太好意思的點頭道,“啊。”


    “誰要跟他做朋友,爹,你可不要上他的當!”樹後的小女孩很焦急。


    雪尚方微微一笑,衝小女孩招了招手,道,“紫晨,快過來。”


    雪紫晨嘟囔著嘴,心裏一萬個不願意,可她一向很聽她父親的話,此時有心想違背父命,終究還是沒能下得了決心,隻得慢慢悠悠不情不願的晃了過來。


    雪尚方待她過來之後,拉了她的手,說道,“他比你大五歲,你要叫他哥,知道嗎,快叫靖安哥哥。”


    靖安哥哥,這麽親昵!!!


    雪紫晨打死也不叫,她憋了又憋,憋了又憋,忽然想到那些武俠小說裏的人物,在虛情假意,虛與委蛇的時候,嘴裏常常都是甜膩膩的叫著這個兄,那個兄。便現學現用的拿來賣弄了,說道,“靖安兄。”


    謝靖安眼前一亮,他當然知道靖安兄是武俠書中用的最多的稱呼,正巧他也是個武俠迷,對雪紫晨的惱怒當時就少了大半,也回道,“紫晨妹,你好!”


    兩人就這麽認識了,雪紫晨一直虛與委蛇,堅持用靖安兄來稱呼他,謝靖安不知究竟,還在那歡歡喜喜,一口一個紫晨妹,越叫越親熱。


    謝靖安上任之後,任職地點也是在江蘇。他常常會到金陵來公幹,每一次都要來會晤一下雪尚方,當然,順便也就會晤一下紫晨妹。作為唯一一個把謝靖安當普通人來看待的女孩子。雪紫晨在謝靖安心目中的印象,一天天的在發生著變化。


    最初,他覺得她是任性的,刁蠻的。漸漸地,他覺得那任性之中,其實也很可愛。再後來,他也開始反省自己,發現自己似乎確實如她所說的那樣,隻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神。


    勞碌的時候,他會生病,不小心碰到利器的時候,他會受傷,要命的是,他常常還會遇到自己難以解決的問題。換做原來的那個自負得無以複加的他,恐怕早已經暴走了,幸虧有雪紫晨給他潑的那盆冷水,他才能一次又一次的冷靜下來,一次又一次的解決問題。


    幾年過去,小女孩發育了,長大了,她不再是刁蠻的,喜歡撅嘴賭氣的小孩子,她成了亭亭玉立,知書達理,風華無雙的少女。


    幾年過去,狀元郎成熟了,內斂了,他不再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他成了老道的,聰明的,可以獨當一麵的能吏。


    他開始接觸到從前不能接觸的家族事務,漸漸的明白了自己家為什麽那麽有錢,漸漸的也明白了雪尚方到底是一個什麽人。雪尚方是一個進士,一個候補的通判,他更是一個古玩鑒賞的奇才,行家。


    謝靖安在政治上的野心極大,他希望自己也能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而且是天下人人敬仰的名相,從而真正的進入家族三甲人物的行列,被家人永遠記住。


    想要幹出一番無人能及的政績,除了自身的能力之外,銀子也是一個重要的武器。謝靖安的政績越好,花銷的銀錢就越多,與雪尚方的合作就越緊密。五年之前,謝靖安由於政績出眾,已經得到了身為宰相的父親的暗示,隻要一直保持,就能在兩年之後登上金陵知府的位置。


    二十二歲的知府,在中國曆史上都極為罕見。謝靖安決心抓住這個機會,他必須為自己的將來做一點準備,首當其衝的,就是讓一直居於幕後的雪尚方走到前台來,為他鋪開一條道路。


    於是,候補通判雪尚方,成了貨真價實的金陵通判。謝靖安與他的關係更加緊密,也更加秘密了。雪尚方的工作性質非常的特殊,他不是謝家人,經手的卻是謝家最機密的生意,為了避免外人的cha入,雪尚方與謝靖安的來往,一直都是秘密進行,也由此,謝靖安與雪紫晨的來往,也鮮為人知。


    三年前,謝靖安順利入主金陵知府衙門。到任後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雪尚方財務工作中的一個漏洞,上奏朝廷,罰了後者三年的俸。外人都以為這是新官上任必要的下馬威,當然不會懷疑這是兩人為了不讓人起疑而故意演的一場戲。


    可憐當時不知情的雪紫晨很為父親鳴不平,還與謝靖安大吵了一架。


    又是一年過去了,謝靖安政績斐然,當年金陵的長江水患被完全遏製,秋後糧食大豐收,創造了金陵曆史上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而在此時,雪尚方卻忽然不幹了。


    雪尚方說,“掘人墳墓,賣人墓葬,實在太虧陰德,是斷子絕孫的事。日前我偶遇一位高人,請他算了一卦,他說,我的女兒活不過二十歲。”他不想這個卦成為現實,因而向謝家提出辭工的請求。


    謝靖安知道雪尚方辭工會給他帶來的後果,一直苦勸他多多考慮,然而雪尚方心意已決,竟然私自聯絡了京城那邊謝家的大本營。謝家的回應很快下來了,辭工可以,把命留下。雪尚方欣然應允,唯一的條件,便是保留雪紫晨一命。謝靖安當時已深陷情網,當然沒有拒絕之理。


    他親手簽發了雪尚方的逮捕令,親自帶人去抄了雪家,毀掉了謝雪兩家有過來往的所有證據。這一切做完,他的心已經完全破碎了,雪紫晨被趕出雪家的時候,連一句話也沒有來求過他,她甚至沒有看過他一眼,他很明白,從此之後,他與雪紫晨再沒有任何可能了。


    此後,他依然做他的金陵知府,雪紫晨則在不久後下嫁肖家,並於一年後自殺。當消息傳到他耳中時,他以為雪尚方擔憂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沒有料到,已經更名肖紫晨的雪紫晨竟然還活著。


    時隔一年多的時光,他的內疚已經沒有當初那麽深重,潛藏在心底的一簇火星又燒了起來,並且越來越旺。他開始關注她,開始了解她的動向,他覺得她變了,變得勇敢了,變得堅韌了,他對她越來越好奇,他想親眼見到她的變化。


    他開始悄悄的接近平時並不是很熟悉的海國開,成功的令後者在肖紫晨跟前提到了他。本來他以為她會立刻拒絕的,誰知她竟答應了下來。映陽樓上的那頓飯,吃得他悲喜兩重天。


    喜的是,他又聽到了她的聲音,她黃鶯一樣,夜夜縈繞在他夢中的聲音,那一聲靖安兄,叫的他幾乎要流下淚來。


    悲的是,肖紫晨上吊後患了失憶症的傳言竟是真的,她雖然還能記得起一點往日的事,但他明顯的感覺到,她已經不認識他了,她完全不記得他們之間的情誼了。


    這樣也好,不,這樣最好!


    那些不痛快的回憶,要記得它們做什麽呢。忘掉吧,統統忘掉吧,最好是永遠不要想起來,這樣,他就有了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和她重新開始的機會。


    ps:汗,竟然沒把要決斷的事寫完,這章名不符實了,明天繼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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