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無聲地下著淅瀝瀝的小雨。


    稀稀拉拉的隊伍,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長途跋涉的倦容,馬車的車輪碾過城門,呈現在眼前的便是一片繁華的京城煙雲。


    這是白長安第一次到滄衡,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傳說中的大國的帝京。


    他撩起車簾,把腦袋探出窗外,看到窗外滿是人聲市聲,街道兩邊的茶館,飯鋪,衣裳鋪生意十分興隆,並未因這雨天而受到影響。


    那百鳥爭鳴的鳥市,各色各樣的小吃攤子,捏糖人的手藝人,孩子們在街上成群結隊地嬉鬧著。


    滿街的花傘,紅的,綠的,黃的,紫的,黑的……一片接著一片,直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就如這帝京繁華一般。


    偶有好奇的行人側目,看向這遠方而來的隊伍,為首的官兵舉著一麵耷拉著的藏青色大旗,旗上用金線繡著“青要”二字,以及繁複的暗紋,表明著這支隊伍的身份。


    青要國嗬,一個月前才在兩國交戰中大敗,聽說那將軍城池都不守了,連帶著殘兵敗將退了三百裏地。


    可不是麽,一個國家能有多少個三百裏?聽說那國主昏庸無道,好好的一個國家,就這樣亡在他手裏了啊。


    再怎麽受苦的不還是咱這些小老百姓,聽說兩國邊界,成千上萬的難民湧過來了。


    打什麽仗,像現在這般,俯首稱臣,年年朝貢,不就能保一方百姓平安了?還是太平盛世好,我皇英明啊。


    ……


    車窗外不時傳來人群的議論聲,白長安一雙漆黑的眸子始終盯著那些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


    “唉喲我的小祖宗,外麵多冷,你若是著涼生病了,這可不是折煞奶娘嗎?”馬車內,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麵相一般,身材卻十分豐腴,不知是聽到了外麵的風言風語,還是怎得,一把拉回了他,關上了車窗。


    頓時,那些流言生生被阻隔在車窗之外,白長安垂眸不語,過了片刻,才默然開口,“孫嬤嬤,咱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呢?”


    那年,他七歲,還不太懂什麽叫做質子。


    他隻知道,當了質子就要離開親人,離開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家,離開自己的祖國,到很遠很遠的一個陌生的地方去一個人生活。


    聽著他稚嫩的聲音,孫嬤嬤差點沒掉下淚來,忍不住將他摟入自己的懷中,摸著他的頭溫柔安慰道,“快了快了,咱們隻是來這裏玩幾天,過不了幾個月,就會有人來接咱們回家的。”


    幾個月?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一年,三年,五年,亦或是十年,待到懷中的孩童成長為一個翩翩公子,說不定都還不能離開這裏。


    可是他隻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要怎麽告訴他,他是被自己的國家拋棄,送到這裏來當人質,來被幽禁的?


    這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實在太過於殘忍。


    “真的嗎?”懷中的人兒聽到這話,原本有些陰鬱的小臉立刻歡欣雀躍起來。


    “當然了,奶娘什麽時候騙過你,放心,不管什麽時候,奶娘都會一直在的。”哪怕是騙他,讓他開心一下也好,至少每天都能心懷期待地過著。


    這一等,就是半年。


    白長安被送到了一個叫做幽月台的地方,半年來,他沒出過一次門,每日能見到的人來來回回就隻有那幾個伺候他的仆人,能見的天空隻有院子上方那片棱角分明的青天,有時甚至十天半個月都看不到一隻鳥兒從上麵飛過。


    於是他開始著急了,每日拉著孫嬤嬤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問,“奶娘奶娘,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啊。”


    而孫嬤嬤每次給他的回答總是,“快了快了。”


    於是他隻能每日望著院外那把逐漸生鏽的大鎖,期望著有一天誰能來打開那把鎖,對他伸手微笑如水說,“走吧,回家吧。”


    院牆上的藤蔓從初春的嫩綠變成深綠,後來泛黃,直至枯萎,如同一根根老舊的蛛網在牆體蔓延,隻留下了滿目的蒼涼。


    後來,天空終於飛起了雪。


    他好像漸漸有些明白了,不會有人來看他,也不會有人還能想起他,出去,更像是夢境一般遙不可及,那一堵不高的牆,已經將他的人生囚禁在了這個小小的院落中。


    他終於忍不住哭了。


    那年,他七歲,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麽叫做絕望。


    他不再每日眼巴巴地望著那扇緊鎖的大門,不再每日拉著奶娘的手問什麽時候回家,不再期望有人能帶著他踏上回家的路。


    這就是他的命,被關在這個小小的角落,當一個被所有人遺忘的質子。


    這是從他出生就已經決定了的,他無法改變的命。


    他原以為這輩子再也無法走出那扇紅漆斑駁的大門,沒想到那一天,有人打開了那扇沉重的大門。


    他踮著腳站在窗前,透過窗戶看到來人是兩個身著宮裝的太監,他們穿著嶄新的宮裝,站在門口和孫嬤嬤笑著說了幾句什麽,孫嬤嬤便興高采烈地跑進來,翻箱倒櫃地開始給他找新衣服。


    “小祖宗,皇上請咱們進宮赴宴呢。”


    聽到這個消息,他原本滿是期待的眸光一下子便黯淡了下來。


    孫嬤嬤給他找出了最好的衣裳,還給他好好的洗了個澡,熏了香,帶著他進宮赴宴了。


    這天是除夕,也是他來到滄衡將近一年後,第一次走出了幽月台。


    街上處處都是年夜飯的香味,就連平日帝京中最熱鬧的街市,也冷冷清清,店鋪早早關了門,小販天沒黑就收了攤,都趕著回家和家人團聚,吃上一頓熱乎乎香噴噴的年飯。


    熱鬧也好,繁華也罷,他隻覺得這座城給他的感覺是那麽地陌生,這裏的人,都是和他素不相識,半點關係都沒有的陌生人。


    可是如今,大家都和親人團聚了。


    那他呢?


    他的親人,又在何處?


    他一點都不開心。甚至可以說,這是他從出生以來過得最難過的一個除夕。


    進了宮,滄衡的宮殿比青要的宮殿大的多,也豪華莊嚴的多,宮中處處張燈結彩,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絡繹不絕,手中拿著各色的瓜果,酒水,準備著一場豐盛的晚宴。


    想起往年的除夕,各種好吃的好玩的,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當質子的生活自然比不上在自己國家那般舒服,無論從吃穿各方麵來說,都差了一大截。


    小孩子的好奇心總是很勝,許久未踏出過大門,再加上讓人眼花繚亂的宮殿,勾起了他的興趣,讓他暫時忘卻了回家的期望。除夕宴還沒開始,他趁奶娘不注意,一個人在皇宮裏溜達起來。


    假山奇石,小橋流水,奇珍異草,還有冬季仍開得正盛的嬌花,這一切一切,讓他看得流連忘返,待到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忘了回去的路。


    他有些著急了,開始極力想找回去的路,隻是找了許久,卻並沒有找到。


    就在他手足無措的時候,聽到一群小孩子的嬉笑聲,扭頭一看,三四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孩,正在滿院子地追逐打鬧,歡笑聲連連。


    他心中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去找他們問問路。


    原本以為大家都差不多年齡,應該好說話,卻沒想到剛一走進,就聽到一陣嘲笑的聲音,“這是哪裏來的小叫花子啊?”


    抬眸,一個身著明黃色華服,比他高半個頭的男孩正皺了眉頭,看著他,嘲諷道。


    “就是就是,你們聞到沒,他身上好臭啊……”


    “他肯定有半個月沒洗澡了。”


    他這才發現,麵前這群孩子都穿著精致的華服,腰佩白玉,年紀雖不大,卻個個都顯得貴胄氣息極重,自帶富貴逼人的氣場。再看看自己,身無長物,相較之下,實在是一副灰頭土臉的窮酸樣。


    年少的自尊心讓他覺得有些羞愧,頓時一句話不說,轉身準備走開,離這群富貴小少爺越遠越好。


    “喂,小叫花,你叫什麽名字啊?”身後傳來心高氣傲地不屑童聲。


    從出生到現在,他也算是過著眾星拱月,錦衣玉食的生活,什麽時候被人這般羞辱過?


    小小的手指握成拳,他忍不住轉過身,漲紅了臉,憤怒道,“我不是小叫花!我叫白長安!”


    “白長安?”


    “沒聽過啊?是哪個大人家的?”


    “不知道啊……”


    最後還是那個最先開口的男孩,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來,“本太子知道了,就是那個青要國送來的質子。”


    一聽這話,這群孩子立刻炸了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大哥,什麽叫做質子啊?”


    “這都不知道,讓你上課再睡覺!質子就是打了敗仗的國家送過來的人質唄,一般都是不受寵的孩子,才會被送來,老四,你想想,你要是被送到其他國家去了,你母妃是不是會很傷心?”


    “不會不會……”被稱為老四的皇子連忙搖頭道,“父皇母妃這麽疼我,怎麽舍得把我送到其他國家去。”


    “所以說嘛,萬一以後兩國打起來,質子很可能就被殺掉的。一般都是父皇母妃不喜歡的孩子,才會被送去當質子。”


    聽完這番解釋,其他人看向白長安的眼裏,都帶了幾分同情憐憫之色。


    不是這樣的!


    他不是被拋棄的!


    他隻是被逼無奈才會被送來這裏的!


    可是這群人,為什麽要用這種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就好像他是一直可憐的狗,而他們是高高在上的人一般!


    他忽然覺得胸腔裏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握了拳頭,大吼一聲,便朝那麵上滿是得意之色的明黃色身影衝了過去。


    “小叫花發瘋了,打人了……”其他幾人一見這陣勢,一邊笑嚷著起哄,一邊看著兩人扭打在地。


    拳頭如雨點一般朝他砸了過來,蕭越帆似是還不解恨地朝他狠狠踹了幾腳,他卻無力反抗,隻能雙手抱了頭,蜷縮在地,任憑他們拳打腳踢,心中暗暗發誓,終有一日,他要覆了這個國家。


    他要讓所有欺負過他的人,都跪在他腳下俯首稱臣。


    “你們在幹什麽呢!”就在他已經麻木,不知道疼痛的時候,忽然從人群外傳來一道稚嫩清脆的女聲。


    “九妹,我們正在教訓一個不懂規矩的小叫花呢。”


    “你們敢欺負人,我這就去告訴父皇!”


    一聽這話,所有人立刻停了下來,一哄而散,轉眼就跑得不剩人影了。


    白長安這才緩緩睜開眼,隻見自己麵前站著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女童,梳著兩個辮子,穿著粉色的華麗宮裝,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正看著他。


    “你還好吧?”那女童說著,對他伸出了自己小小軟軟的手。


    他愣了一下,終究還是握了上去,另一隻手撐著地,站了起來。


    眼前的女童比他矮了許多,他看著那雙漆黑的眸子,有些局促不安,過了片刻,才憋出一句“謝謝”。


    這時,他的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那女童想了想,便打開掛在胸口的荷包,從裏麵掏出幾塊糕點,塞到他手裏,聲音糯糯道,“給你吃。”


    他從來不喜歡隨便接受別人的東西,可是此時,卻覺得有一種什麽力量驅使著他神差鬼使地接下了。


    那女童見他接下了,便咧開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顆牙齒的笑容,“我叫蕭雨薇,你呢?”


    從那一刻開始,蕭雨薇這個名字便印在他的心裏。


    或許過了這麽多年,她早就已經忘了當初曾經幫一個被欺負的少年解過圍,也忘了他這個人,更不記得他當時小聲默念出的“白長安”三個字。


    可是他,卻從來沒敢忘記過。


    這是他來到滄衡接近一年,遇到的第一縷溫暖,對他來說,就像是冬日的暖陽,給了他莫大的安慰,讓他能夠渡過這個寒冬。


    第二年春天,暮開君奉命帶兵攻打青要國,臨行前,他帶著白長安上路了。


    一年之久,他終於踏上了回家的路,帶著他回家卻不是青要國來接他的人,而是敵國的軍隊。


    他也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他的究竟是怎樣的命運。


    臨行那日,他站在人群中,望著這座雖然居住了一年卻依舊十分陌生的城市,心中第一次有了一絲牽掛。


    沉沉的號角聲想起,他混在軍隊中,三步一回頭,隻希望能在離開這裏時,再看一眼那個曾經幫助了他的笑臉,那片溫暖的陽光,可是最終,直到他跟著人群離開了帝京,也沒能再次看到。


    整整十五年。


    這十五年來,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他日日夜夜想要回去的家,早已不複存在,他心心念念想要見到的親人,都已共赴黃泉。


    而他自己,也早已不再是那個弱小無能,任人欺負的孩童了。


    誰會為了那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心中記掛十五年。


    可是他一直記著,直到這個名字變成他心中的一份執念,一個烙印,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在遙遠的北滄城,有一個人他要去見的人。


    那次宮宴,他終於再次見到了蕭雨薇。


    大殿之上,他目光灼灼,試圖再從少女那張美麗的臉上找出一絲當年的痕跡,這麽多年了,她的容貌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可唯獨那雙眼眸,卻依舊如十五年前那般,晶瑩,透亮。


    可是那雙眸子,從始至終都透著一絲毫無生機的哀傷。


    他覺得自己心底生生扯出了一絲心疼。


    後來他才知道,她竟已被許配給了鬆漓國的皇子。


    身在官宦人家,在旁人看來是羨慕不來的福分,衣食無憂,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唯有他們這些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這與生俱來的身份中,包含了多少無奈,多少身不由己。


    像他十五年前被送來當質子。


    亦或是像蕭雨薇現在被當做政治犧牲品,遠嫁他國。


    其實有幾個人能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不過都是家族利益的犧牲品罷了,他們這些人,從生下來開始,又有多少時間真正被當成人看了?


    身居高位時,別人隻是把你當成一棵搖錢樹,圍著你不停地轉,巴望著能從你身上得到點好處。


    有朝一日虎落平陽,那淒慘下場自不必說,落井下石,冷嘲熱諷,拍手稱快隻巴不得你早點歸西的人簡直數不勝數。


    多少人怒吼著我命由己不由天,可是最終鬥得過命運的又有幾個。


    他知道蕭雨薇已經生無可戀了,但是當她跌下懸崖那一刻,他還是幾乎沒有多想,就隨之跳了下去。


    雖然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雖然他還不想這麽快就死,但是如果能夠重來,他依舊會選擇隨著她跳下去。


    他等了這麽多年,想來見她一麵的期望,是那般強烈,十幾年的堅持,早已成了心中的一種執念。


    如果遠嫁他國就是蕭雨薇這一輩子的命運,那麽他,願意為了她與天相搏,顛覆她這早已注定的命運。


    他知道,他不會死,蕭雨薇也不會死的,因為他們的命運,不會就這麽結束,而是才剛剛開始。


    ------題外話------


    其實這可以算是一篇白長安的番外啦~


    隻不過有些前因後果現在交代清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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