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皆賞賜安撫過, 穆安之對北疆的形勢也大概有所了解, 總算能喘口氣了。天氣晴好, 陽光奢侈的灑落人間, 穆安之早早把政務理完,杜長史呈上九月節的單子,這是對外臣的賞賜。


    穆安之大致看一眼, 說, “再加一份給上次見過的林老先生的。”


    “殿下,按什麽例?”


    “民間大儒的例。”


    杜長史便知道了,華長史建議道, “林老先生的學識是極好的, 二十年前便已名揚帝都, 難得他極通法家學問, 殿下若是喜歡,不妨多見見他。”


    穆安之鬆了鬆肩膀, “我也有此意,前些天不得閑,今兒沒事,咱們到官學去走走, 說看看官學修繕的如何了,也再去見見這位老先生。”


    杜長史即刻應下, 華長史推托,“臣就不去了。那林老先生學問有多大,脾氣就有多臭, 臣有了年歲,就怕噎著。”


    “不會吧,上次在官學見著,在殿下麵前可恭敬和氣了。”杜長史說。


    “那估計是殿下投他眼緣。”反正華長史是死活不去的,他寧可留下來辦公,還提前給穆安之打個預防,“倘那位老先生言語不合時俗,殿下胸懷四海,多包容他個老人家吧。”


    穆安之點下頭,便帶著杜長史出門去了。


    穆安之沒有騎馬,杜長史身上曬的暖融融,披風解了扔給挽月,跟穆安之說,“安黎就在前街的宅子募兵,離王宮不遠,正好去官學順路,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嗯,咱們去瞅瞅。”


    胡安黎張出募兵告示,城中不少人打聽,每月二兩銀子的餉銀還是很有誘惑力的,過來應召的青年不少。胡安黎早做過打算,募兵的地方不要離王宮太遠,以後這裏還能做個駐兵點,護衛王宮安全。


    穆安之杜長史到時,見外頭依舊有許多裹著棉衣皮襖的百姓們或是圍觀或是排隊報名,他們一行人衣飾華貴,引得門口守衛注目。杜長史正要示意小廝進去通稟,穆安之擺擺手,“看一眼就行了,待安黎這兵練的差不離,再見不遲,咱們先去官學。”


    穆安之就是看個新鮮,並沒有要降臨指點的意思,既是讓胡安黎募兵練兵,自然便全權交給胡安黎的。


    路兩旁的白泥房子的店鋪林立,異域打扮的胡人、關內裝束的漢人、駱駝、牛馬、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悠閑慢行,也有的在陽光正好的地方曬著暖烘烘的太陽,百貨百物的淡淡氣味混合著冬日的寒冬陽的暖揉雜成一種更為複雜的味道,說不出的令人舒服。


    穆安之眼睛微眯,剛到官學就聽到啪啪啪打手板的聲音,順著那聲兒循去,穿過一道圓月門,就見先生們休息的屋子前頭,林老先生坐在胡凳上,剛打過一個秀才的手板,板著臉,“有無進益暫且不提,這一看就是倉促作文,下去重做。”後頭排隊的秀才臉色就有些泛白,連穆安之一行人進來都未發覺。


    不過,也有機伶的官學生頻頻往穆安之方向看去,小聲給先生提醒,“先生,有貴人駕到。”


    林老先生板著張戒尺臉一回頭,穆安之擺擺手,“先生隻管繼續,我過來看看官學的修繕情況。”


    林老先生點點頭,扭回身子繼續批閱學生功課。


    官學的修繕做的不錯,舊門窗皆重上新漆,添了氈簾,牆內牆外破損的地方也都補過了,屋子四角各添一新砌米黃色泥爐,長長的陶製煙囪通向屋外,穆安之拾起一畔鐵鉤掀開爐上蓋子,見爐內薄薄的一層乳白炭灰下,暗紅色炭火如同寶石。穆安之點了點頭,四個爐子都看過,卻是隻點了兩個,不過,今日天氣好,這也難怪。


    林老先生當麵給學生批過功課,便過來招呼穆安之一行了。穆安之道,“本王想著不知官學修繕如何了,就微服私行過來看看,打擾先生講課了吧?”


    “還好,偶爾一兩次無妨。”林老先生的意思,要是有三四次就不太好了。


    穆安之露出微笑,唉呀,老華的提醒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林老先生見穆安之笑,也有些不好意思,想著人家殿下當真好心,人家來一回就送銀子給修官學,從此門房也密實了,炭火也充盈了,連學裏飯菜都豐盛許多。如今人家好意過來看看到底有沒有慢怠修繕之事,我這口氣可真是有點刻薄了。


    “殿下恕罪,老朽一輩子治學,性子孤拐,不近人情了。”脾氣不大好,有錯人家認。


    “哪裏。我盼世間先生皆如老先生一般才好。”


    彼此客氣兩句,林老先生上午課講究,下午不是他的課,故而是想回家的。於是,順道就請親王殿下一行往他家去了。


    林家的宅子離官學很近,一刻鍾的腳程都不到,北疆宅子與關內不盡相同,林老先生這處頗是寬敞,廊柱拱頂齊全,穆安之點頭,“這宅子不錯。”


    林老先生道,“全賴陸侯照應。”


    聽老頭兒這口氣,與陸侯全無嫌隙。到了林府,林老先生讓妻子兒女出來相見,反正北疆民風較關內更為開放,林家在北疆多年,亦不拘束。林老太太是位爽朗婦人,想也知道,心略窄的被朝廷發落到北疆來也活不下去啊,林家長子相貌中便帶著忠厚,嗯,長孫是個俊秀孩子。


    穆安之溫言和煦的同林太太說話,他對於甘苦不棄的婦人充滿好感,溫聲道,“去學中微服,正巧遇著老先生,受邀打擾您了。”


    “殿下降臨,寒舍蓬蓽生輝。”林太太笑容和煦溫暖,“先前就聽外子說過,殿下學問紮實,同齡人中也數得著。殿下稍座,這已是中午了,我收拾幾個家常小菜,殿下嚐嚐。”


    “有勞。”


    林太太帶著女媳下去張羅午飯,穆安之問及如今官學可還有要改善之處,林老先生道,“除了地方學風不興,旁的都好。”


    “北疆胡漢混居,學風也非一時之事,隻能慢慢來了。”穆安之說。


    林老先生也知此事急不得,兩人轉而說起地方治理的事來。


    林老先生道,“地方如何,端看當地做主官員品性與當地民風。拿新伊說,既是軍事要衝之地,也是商賈雲集之所,按理當富庶繁華,上任安撫使簡直就是個無賴,收的銀子全進自己口袋了。每年過冬賑濟災民的粥食稀的能照出人影,安撫使衙門原有兩千護衛隊,叫他給解散了,說是衙門困難養不起。請陸侯派人巡邏,管理治安。他隻管著衙役管好四個城門出入,這是收進城錢。再有就是每月找商家收例行的銀子,時不時還去知府衙門打秋風,這麽無恥的也是少見。”


    穆安之想想如今城中巡邏護衛的皆是安撫使衙門兵馬,便知安撫使衙門為何這麽窮了。定是唐安撫使又把解散的護衛隊招募回來,穆安之道,“不知何大人這等才幹,要知他這樣‘能幹’,當初能直接把他官兒給參平了。”這話是同杜長史說的。


    杜長史道,“可不是麽。”與林老先生說,“我家殿下在帝都便與那姓何的不睦。”


    林老先生頜首,“可姓何的後台硬,聽說是太後的親戚。不然,憑他那三兩下,怎麽可任安撫使之位。陛下初登基時是極清明的,後來急於掃清朝堂,明明可光明正大鏟除奸邪,卻是憑些奸佞小人輕率構陷,急於求成,壞了朝風啊。如今看來,遺禍無窮盡。”


    穆安之道,“先生這話有深意。”


    “這有什麽深意,不過可惜罷了。”林老先生喝口奶茶,“我聽聞殿下是柳皇後之子。”


    “家母生前已不在後位。”穆安之道。


    林老先生不以為然,“當初千求萬許的求娶,柳氏一朝敗落立刻廢後,偏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罪名,明明是今上薄情,關皇後什麽事?廢後名分本就不正,在老朽心裏,皇後仍是皇後,殿下何需拘泥?旁人不清楚,我是清楚的,陛下不該行廢冊之事,人家嫁給你就是你家人了,娘家有罪沒聽說要連累出嫁女的。這豈不是告訴天下人,皇後因母族興而興、因母族亡而亡麽?如此便將一國之母推到一族之女的位置之上,皇後從此隻存母族興亡私心,如何還能母儀天下。”


    一席話說的堂堂正正,杜長史大受感動,“先生此言真如醍醐灌頂,警醒世人。”對,他家殿下就是嫡出!


    林老先生卻是一瞥杜長史,夾粒花生米道,“杜家人向來忠耿正直,你這見利則喜的模樣,可真不像杜家人。”


    杜長史給噎個跟頭,強辯道,“我,看您老人說的,我骨子裏是很正直的。”


    穆安之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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