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二章


    林老先生這嘴巴, 簡直是人型弩機, 咻咻的往向射箭, 無差別攻擊。


    杜長史被噎之後迅速反擊, “這世上,誰見利不喜的?”


    林老先生想了想,倒也承認, “喜的沒你這麽明顯吧。”


    杜長史翻個白眼, “我生就直率坦誠。”


    “記得杜狀元是個老成持重的人,你既姓杜,可認得杜狀元?”


    “那是我大哥, 我能不認得他?”杜長史道, “大家都說我跟我大哥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林老先生不禁頜首, “想來杜狀元官運亨通, 頗有作為。隻是不知帝都官場風氣敗壞至此,連這樣明擺的瞎話都能說出來。”他問杜長史, “你不會真信這話吧?”


    杜長史再吃個大癟,氣的瞪林老先生,穆安之忍俊不禁。以後的以後杜長史就會知道,他還算入林老先生的眼, 畢竟他好歹是個傳臚,如唐墨這樣極討人喜歡的性子, 因學問不行,在林老先生的眼中跟塊木頭是沒什麽兩樣的。


    當然,林老先生對穆安之客氣, 很大程度上也賴於在林老先生看來,穆安之就是嫡出皇子。再加上穆安之來到新伊城,手下並無擾民之舉,巡視官學後做的事情很實在,所以,林老先生認為穆安之能約束手下,且是個實幹之人。


    杜長史問,“聽說先生曾在國子監任職,我們殿下的另一位長史華長史,不知先生可認得?”杜長史不能自己一人出糗,華長史不來,他就把華長史的大名報上去了。


    林老先生道,“他呀,記得,當年任國子監博士,學識有一些,隻是為人軟弱了些。”


    果然是個一視同仁的刻薄嘴。杜長史滿足了。


    林老先生對穆安之的左右長史都給予了“高度”評價,穆安之道,“這次過來,郡王妃也與我們一同來北疆了,先生可要見一見郡王妃?”


    “哪個郡王妃?我與藩王並無交情?”林老先生問。


    “晉郡王妃。”穆安之說。


    林老先生手中竹筷啪的在桌間一拍,杜長史疑惑的看著他,不滿,我家殿下禮賢下士,你也不能摔筷子吧,老頭兒!


    林老先生已有怒色,“我與柳賊勢不兩立!”


    老先生怒發衝冠,杜長史穆安之都有些懵,兩人互視一眼,杜長史給他斟滿酒,遞到他手裏,“看您,我們是晚輩哪,您就這樣。您剛不是對柳娘娘很同情麽,郡王妃是柳娘娘的長姐,殿下才有此一問。要是知道你與柳家關係不好,殿下難道還會問你。殿下一片好心,您這樣可不好。”


    林老先生怒極,仰頭將酒幹了,才壓抑了心中怒火,怒目道,“柳皇後的事的確有欠公道,柳家最後家敗人亡,陛下手段有失光明,但柳家得此下場,一點兒不冤!”


    顯然被誤以為與柳家關係密切的事讓老先生極度不悅,都不用再問,林老先生就說起前事,“柳家勢大,一門兩公尚且不足,及至把持朝綱、獨斷專行、霸道蠻橫、不可一世,子弟無不居高位,女子皆要嫁高門,三代帝王正室皆出身柳氏,怎非取死之道!”


    柳家二十年前便已灰飛煙滅,及至如今,風雲變幻、權勢更迭,帝都早無人再提一個柳字。這些事,不論穆安之還是杜長史,竟都不知。穆安之道,“從未聽的說過,記得先帝孝敬皇後是姓王的。”


    “孝敬皇後並非元後,乃是繼後,元後乃是孝睿皇後。就是今上母親藍太後,也是繼後扶正。”林老先生言語豁達,“許是殿下出身的緣故,故無人與你提及。先老國公所娶之妻定國公主,便是孝睿皇後所出。柳家與皇室三代聯姻,一門雙公,把持禁衛軍的時間長達一個甲子。鄭王失帝位,也不過是因當年不願娶柳氏女的緣故。就是殿下說的那位郡王妃,之所以下嫁晉王藩,也不過是因想掌晉王親衛,在晉地與西北軍兩相呼應。這要說他家不是權臣,誰是權臣?”


    “我雖獲罪被貶,亦是朝廷忠良,怎會與柳氏同流合汙!”更是跟什麽郡王妃半點兒不熟!


    穆安之心情複雜,麵無表情。


    “這跟我家殿下可沒關係。”杜長史再給老先生斟酒,不急不徐的說,“我們先前根本不知道柳家這些事,您還不知道麽,這些是非曲直都過去了,郡王妃如今也上了年紀,膝下隻一女,就藩的路上經過晉王府,郡王妃過的很不容易,受盡苛待。如今帝都早無人提及柳家之事,我們殿下就想著把藩地治理好,哪裏的路壞了,該修的修一修,哪裏的渠要清了,該清就清一清,也算盡了藩王本分。”


    穆安之舉杯道,“往事已矣。”


    二人飲過酒,林老先生道,“老朽這性子唐突,殿下見笑了。”他再不喜柳家,人家親王殿下也是雪雪白的,想到這位親王殿下的出身,林老先生多人憐惜,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穆安之正色道,“一直無人同我說過這些舊事,有先生與我說一說,我知道總比不知道好。”


    “都是些舊事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就如先時那般就好。”林老先生道,“柳家有逾越臣道之處,可也並非奸佞之族,我不喜柳家,是因他有權臣之嫌,幾淩帝室。國家一旦帝室衰弱,必然朝綱不穩。可但凡權臣之家,必然禍在天下,功在天下,西北多年太平,一直有賴柳家之力,就是陸家,也是老國公慧眼識英提拔於微末之時。”


    說到陸家,林老先生道,“除了睿侯一脈,當真半個好人都無。”


    穆安之問,“較之當年柳氏如何?”


    林老先生晃晃杯中酒,一哂,“柳家當年塌天之禍,是因族中子弟無能,老國公倘有後繼之人,不會提攜陸伯辛接掌西北軍,這便是老國公的可敬之處,未因一己一族之私將西北軍交付無能之人。老國公當年那個兒子,無能的天下皆知。陸伯辛陸仲明兄弟,當年人稱陸家雙傑,陸伯辛稱一聲人傑名符其實,陸仲明算什麽人傑,他是在武略上有戰功,還是在文略上有建樹?他與老國公之子的差別隻在於,一個是蠢在外麵,一個是蠢在裏麵。”


    杜長史好懸沒笑出來,心說怪道您老人家在北疆就不回去了呢。您這麽爽直,就是回去,也過不了日子啊。還是北疆天高皇帝遠的,隨您口吐利箭直抒胸臆了。


    煦暖的陽光自窗格射入,穆安之想了想,“我雖不喜陸尚書,尋常也與他不睦,不過,他任兵部尚書多年,倒也未見差錯。”


    林老先生聽穆安之心平氣和的說出這番話,不禁刮目相看。這位老先生隻是脾氣臭,卻是縱觀古史,學識淵博,他曾經曆穆宣帝與柳家之爭,便不曾眼見穆安之這些年的生活,也可想見穆安之在皇室的冷落。不想穆安之對帝都陸氏都能言辭公允,林老先生道,“蠢在外的人,一看就知這是個蠢貨,大家不以為奇。蠢在內的,多為小人。老朽當年被貶,皆因看不過陸氏構陷柳家謀反一事。柳家權勢過大,這是事實。要說老國公謀反,還有可信之處,可就老國公那兒子,就那個蠢腦袋,他有謀反的本事麽?不過是在柳家搜出些刀槍甲胄便說謀反,柳家掌兵多年,家中有甲胄算什麽?倘有反意,禁衛與西北皆有舊部,誰謀反在家裏藏甲胄而不是聯絡大軍哪?由此可知,陸國公實乃小人行徑。”


    “人品一旦落了下乘,居高位反生大禍。何況,陸國公與其母心性貪婪,遠勝常人。”林老先生感歎,“老朽雖不喜柳家權勢過盛,但柳家係出豪門,大家族有個好處,他們知道權位是怎麽一回事,知道因勢利導,知道權衡取舍,所以,柳家多年權勢赫赫,而天下未生大亂。陸家不過暴發之家,陸國公一爵原為外戚之爵,若純粹短見無知外戚還罷,無非就是費些銀米富貴,偏陸家是讀過幾本書的。誌大而才疏,又是在外戚這樣要命的位置上,榮寵富貴與後儲之位悉悉相關,該是何等的惶恐。”


    杜長史心有同感,“這倒是。當初為東宮擇正妃,雖有娶陸氏女之語,我以為是人們傳的閑話,不想後來真是娶了陸氏女,倒把我驚了一跳。”


    穆安之心說,這裏頭的內情有點不好說。不過,便是穆安之看來,當初東宮便是聯姻藍國公府,也比娶陸氏女好。


    林老先生道,“昔年陸伯辛為人慷慨,故友朋眾多,成就偉業。陸仲明則疑盡天下,連與他福禍相依的姊妹外甥都不能全信,他還會信誰呢?”


    林家的燉羊肉味道很不錯,午飯後,穆安之談了一些地方治理的事,當時就想請老先生到他府中為上賓,不想老先生硬梆梆的說,“我的性子不適合為官,再說,我官學幹的好好的。殿下別瞧不起我們官學那仨瓜倆棗,我初來新伊時,這裏都沒官學,如今怎樣,秀才都有十幾個了。新伊還沒開過府試,我倒是想跟殿下說,後年便是秋闈年份,殿下提早跟朝廷說一聲,咱們新伊要開府試,待取得舉子,便可到帝都一試春闈了。”


    “這事我回去就辦。”穆安之也沒勉強,反正老先生在這裏又跑不了,他要請教,隨時都可以過來。


    及至傍晚告辭,穆安之未讓老先生親送,林老先生的孫子林容恭敬的送穆安之到門口登車,穆安之攜著他的手道,“咱們年歲相仿,倘有空閑,不妨去我那裏坐坐,咱們說說話。”


    林容從善如流,“是。”


    此行收獲頗豐,穆安之微微一笑,登車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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