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波一起三山動 第五節湛藍的天空上點綴著片片白雲,耀眼的陽光照射在金色的沙漠上,掀起如浪般的滾滾熱氣。


    斷箭汗流浹背,張大嘴巴劇烈喘息著,他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爐,身體正在被炙熱的烈焰慢慢融化。


    過去自己曾隨梁山公在陰山南麓的沃野城戍守邊塞,那時候也常常進出於附近的弓弦沙漠和紅公牛沙漠,但從沒像今天這樣,在如此炎熱的天氣裏騎著駱駝飛馳在無邊無際的沙海裏。


    此趟出關肯定有非常緊急的事情,否則身居顯職的高熲不會親自帶隊進入西域。


    高熲(jiong)這個名字是李雄告訴自己的。


    聽說高熲出自渤海高家,自己非常吃驚。


    渤海高家是山東(泛指太行山以東的河北和中原等地)的望族,和博陵清河崔家、範陽盧家、趙郡李家、滎陽鄭家齊名,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大門閥。


    這種大門閥的子弟出入朝堂成為天子近臣不以為奇,但出現在邊鎮並且秘密進入西域就很不正常了。


    邊鎮一定發生了什麽大事或者即將發生什麽大事,難道突厥人或者吐穀渾人要在冬天來臨前侵擾邊郡?從敦煌進入西域,一般都是從玉門關出發沿著烽燧古道到達樓蘭,再從樓蘭選擇南北中三道進入西域腹地,而高熲卻直接出陽關,取道三攏沙漠,這種走法雖然距離樓蘭最近,但似乎沒必要橫穿三攏沙漠。


    三攏沙漠地形狹長,南北兩側都是戈壁,從戈壁灘上縱馬飛馳速度會更快。


    在自己看來,不管高熲出關幹什麽,他的第一站必定是樓蘭,此去樓蘭大約七百裏,路途遙遠,選擇這麽一條艱苦路線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斷箭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高熲不會存心折磨我吧?斷箭覺得這個想法很好笑,不禁自嘲地咧了咧嘴,回頭望向高熲。


    高熲一身胡服,頭戴風帽,臉上裹著一塊黑布遮擋風塵,手裏的馬鞭淩空飛舞,正在驅駝急進。


    他這麽急幹什麽?有人在前麵等他嗎?既然心急趕路,為什麽不走一馬平川的古道?斷箭疑惑地搖搖頭,接著眯起眼睛望去遠處,當見後方沙塵飛揚,遮天蔽日,駝隊完全被淹沒了,根本找不到項雲等人的身影。


    從陽關出發的時候,高熲隻帶了五個侍衛,加上自己和項雲等七個人,一共是十三個人,不過帶了很多牲畜,有四十匹駱駝,三十匹戰馬,滿載著輜重,就象一支商隊。


    這種規模的商隊走到哪裏都會引人注目。


    高熲是不是擔心暴露身份,或者擔心遭到馬匪的搶劫,才選擇了橫穿三攏沙漠去樓蘭?=“停下,停下……”高熲抬頭看看太陽,突然叫起來,“我們歇一下再走。”


    斷箭聞言大喜,急忙勒住駱駝,拽下蒙在臉上的黑布,吹響了號角。


    駝隊迅速停下圍成一圈。


    高熲和向導說了幾句話後,走到斷箭身邊坐下。


    斷箭把水囊遞了過去,遞到半途,忽然想到高熲出身高門,可能自持身份不願和下屬共飲水囊,伸出去的手馬上又縮了回去。


    “你喝完了?”高熲詫異地問道。


    “沒有。”


    斷箭尷尬回道。


    高熲立即明白了斷箭的意思,他微微一笑,從斷箭手上拿過水囊,毫不遲疑地仰頭長飲。


    “你話一直這麽少嗎?”高熲愜意地籲了一口氣,抹了抹嘴角的水漬,笑著問斷箭道。


    斷箭低頭不語。


    十幾年來,自己一直都是梁山公李澣的貼身侍衛,對一個侍衛來說,除了要有一身好武技,要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外,還要有一張永遠閉緊的嘴巴。


    “此行非常危險,如果你我不能互相信任,彼此猜忌,極有可能葬身荒漠。”


    高熲把水囊遞給斷箭,語氣漸漸嚴肅,“昨天晚上,你沒有說實話,顯然,你不相信我。”


    斷箭接過水囊,避開了段熲的眼睛。


    “你好好想想。”


    段熲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如果你能說實話,我也願意坦誠相待,告訴你應該知道的一些事。”


    斷箭跟在段熲後麵站起來,躬身行了一禮,拎著水囊向項雲等人走去。


    高熲望著他的背影,眉頭微皺,眼裏露出一絲憂色。


    “我們這是去哪?他沒有告訴你嗎?”項雲指指臉上的汗珠子,氣惱地問道:“他為什麽讓我們吃沙子?”“我比你的疑問還多。”


    斷箭淡淡笑道,“但不該知道的事,我們就沒有必要知道。”


    “希望我們還能活著回來。”


    李天涯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一邊憂心忡忡地說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次出關恐怕凶多吉少。”


    李天涯這話說完後,站在四周的幾個人馬上失去了笑容。


    斷箭輕輕拍了一下李天涯的後背,本想安慰兩句,但找不到合適的話。


    李天涯原是梁山公李澣軍中的斥候什長,擅長追蹤之術,他的預感很靈驗,曾憑借這種天賦多次化險為夷。


    我是不是應該相信高熲?斷箭望著李天涯沮喪的麵孔,心裏開始猶豫。


    剛才高熲說了,此行非常危險,而李天涯也有這種預感,如果自己真的不明不白地死在西域,未免太冤了。


    自己打了十二年仗,蒙梁山公李澣的器重和提攜,好不容易爬到了幢主的位置。


    如今梁山公雖然死了,但弘德夫人還在,隻要自己能洗清冤屈,官複原職,將來還是有機會封爵拜將,享受榮華富貴,自己的這幾個兄弟也能跟著沾沾光。


    自己活著的最大渴望是什麽?不就是這個嗎?為了達到目的,現在首先要保證高熲的安全。


    高熲隻帶了五個人出來,其中一個人還是向導,假如他死了,自己就算洗清了冤屈也前途盡毀。


    隻要高熲活著,自己就有機會回到長安洗清冤屈,他是自己唯一的機會,無論如何都要搏一搏,沒有第二條路了。


    但假如自己說了實話,丟了性命怎麽辦?斷箭委決不下,茫然無措。


    “走了,我們走了……”高熲坐在高高的駝背上,衝著斷箭連連招手,“快一點。”


    =入暮時分,駝隊在向導的帶領下找到水源,就地安營。


    斷箭走進了高熲的小帳篷。


    他在顛簸的駝背上想了一下午,最後還是決定相信高熲。


    高熲不是亡命之徒,他是朝廷的內史下大夫,是參予國事機密的天子近臣,這種人不會置生死於不顧隻帶十三個人進入西域處理非常危險的事,換句話說,高熲要做的事其實並不危險,他不過是想用這種辦法告訴自己,他值得信任而已。


    斷箭惴惴不安坐在高熲對麵,把事情的原委講了一遍。


    高熲的表情就象當日李雄一樣,也很吃驚,“華山公?你是說華山公楊文紀?”“我以腦袋擔保。”


    “好,好……”高熲連連搖手,示意他不要說話,“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好,好……”高熲有些激動,說話的聲音略微顫抖,“齊公(宇文憲)總算下了決心,好啊,這下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斷箭疑惑不解地望著高熲,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這麽說,嘉瑋公(李雄)也知道了?”高熲說道,“他是不是告訴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此事,否則你就死定了?”“對,我很害怕,所以昨天晚上我沒說。”


    “把它忘記吧。”


    高熲的情緒很快穩定下來,神色平靜地說道,“你的使命完成了,你就當自己是一個逃卒吧,不要再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否則你真的死定了。”


    “逃卒?”斷箭難以置信地望著高熲,一股被欺騙愚弄的感覺立時彌漫全身,怒氣直衝頭頂,“昭玄公,我剛才已經說了,我不是逃卒……”“你把後果想清楚了。”


    高熲馬上阻止了他,“你是幢主,正三命的府軍軍官,相當於一個小縣縣令,你這種人被判流刑,需要奏報朝廷。


    華山公(楊文紀)即使不知道你逃到了龍門,也會通過各種渠道知道你沒死,而且他還會調查到你是梁山公(李澣)的貼身侍衛,會估猜到你可能認識他。


    為了以防萬一,他勢必要殺了你。”


    斷箭明白了。


    高熲這句話不過是安慰自己而已,從護送華山公楊文紀突圍那一刻開始,自己就注定了死亡,是不是認識華山公楊文紀其實根本無所謂。


    “你騙我,你說要把我帶回長安。”


    斷箭怒不可遏,咆哮的聲音就象垂死掙紮的餓狼一般讓人毛骨悚然。


    高熲泰然自若,“我隻是叫你閉緊嘴巴,承認臨陣脫逃的罪名,並沒有說不帶你回長安,也沒有說要代華山公(楊文紀)殺了你。”


    斷箭將信將疑,右手握上了腰間的刀把,眼裏殺氣騰騰。


    “有些事我不能說,這你也知道。”


    高熲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訴你,齊公(宇文憲)把你當作逃犯流放到敦煌的時候,你就成了齊公的信使,或者更準確地說,你就是一份信。


    不管你是否認識華山公(楊文紀),也不管你是否告訴嘉瑋公(李雄)真相,當你踏足敦煌的時候,你的使命就結束了。”


    高熲望著懵懂不知的斷箭,又補了一句,“你隻是一封信而已,你的生死現在已經沒人關心了。”


    斷箭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他不想知道更多的內容,他也沒有資格知道,他隻知道自己不死就行了。


    “你沒有騙我?”“我為什麽要騙你?”高熲笑道,“你值得我騙嗎?”斷箭鬆開了刀把,略帶歉意地躬身行了一禮,“謝謝昭玄公。”


    頓了一下,他又說道,“將來有機會,我一定報答齊公(宇文憲)。”


    “你為什麽要感謝他?”高熲笑道,“在他的眼裏,你不過是一封信而已,他才不會關心你的生死。


    你應該感謝老天,是老天讓你鬼使神差逃到了龍門,給了齊公(宇文憲)一個保住他哥哥江山的機會。”


    斷箭不敢回話,低頭不語。


    “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


    將來回到長安,隨著局勢的變化,今天的事情或許你能明白一些。”


    高熲輕輕拍了一下斷箭的肩膀,鄭重說道,“現在,我們來談談另外一件事。”


    “我們此行的目的是到樓蘭去見一個人,這個人對我們非常重要。”


    “取道三攏沙漠,就是為了隱藏形跡?”“事關大周安危,容不得半絲差錯,我不得不小心從事。”


    事關大周安危?斷箭有些錯愣。


    這麽重要?如果坐在對麵的不是朝中參詳國事機密的內史下大夫,斷箭覺得這根本是個玩笑。


    十三個人,帶著貴重禮品,取道沙漠,去見一個事關大周安危的人,這未免有點兒戲吧?中途如果出了變故,事情沒辦成,這大周不就危險了?難道高熲的才智如此超絕?“這個人和武泉公李丹交往密切,除了武泉公,他不會見任何人。”


    “武泉公?”斷箭不認識這個人,也沒有聽說過。


    “他是魏國公(李弼)的幼子。”


    高熲解釋道,“他曾是敦煌鎮將,後來是瓜州刺史,戍守邊鎮多年,最近才回到長安。”


    “那我們去樓蘭幹什麽?”斷箭驚訝地問道,“武泉公(李丹)又不在這裏,我們即使到了樓蘭也無法見到那個人。”


    高熲望著斷箭,微微一笑,“你假冒武泉公去見他。”


    斷箭愣了一下,接著失聲而笑,“怎麽冒充?他不認識武泉公?”“當然認識。”


    高熲指著斷箭的臉,笑著說道,“你的長相和武泉公(李丹)很像……不,非常像,如果不是朝夕相處或者很親密的人,根本無法分辨。”


    斷箭目瞪口呆,“昭玄公,事關大周安危,不能這樣草率吧?相貌想像有什麽用?言行舉止差異太大,馬上就會漏餡。


    這太冒險了。”


    “的確冒險,但沒辦法,我沒時間了。”


    高熲苦笑道,“我們隻能冒險一試,成敗在此一舉。”


    =注釋:弓弦沙漠,即今庫布齊沙漠。


    紅公牛沙漠,即今烏蘭布和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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