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足侑士確定自己剛才並沒有把“導演愛上了她”這句話說出口。


    他隻是剛在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真季居然鬼使神差地接上了話。


    “我覺得如果我祖母平安活到了現在,景吾哥和我很可能隻是那種互相認識但說不上有多親密的遠親吧。”真季能感受到跡部景吾對她的善意和回護,但她同樣也能清楚地意識到這份感情的神奇升溫絕不是無緣無故的,“她的猝然離世讓景吾哥的祖父對胞妹的感情被迫截斷和封存,甚至在多年的追悔中發酵加劇。景吾哥又是被舅祖父身邊長大的,受他影響極深,才會有這種移情。”


    居然用“移情”這種詞來形容跡部景吾對她的兄妹感情,忍足侑士不禁為跡部大爺哀歎一聲,理智上來講他也認識到這的確是事實,但是當事人聽到大概難免會寒心。


    不過他認為真季也不會在跡部景吾麵前這樣直說。


    甚至是……


    待到這個想法從心中迅速劃過,忍足侑士旋即又意識到這實在太自負了。


    ——她不會對我以外的人講出這些話。


    這些頗具“惡徒”特質的冷酷之語。


    真季的祖父赤司英輝是赤司家的次子,他早年野心勃勃且極擅蟄伏偽裝。一方麵,他以溫文爾雅的表象處心積慮地誘使天真爛漫的跡部世理落入愛情陷阱,以妻子的家世來加重自己謀奪繼承人位置的籌碼。另一方麵,私下裏卻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陰狠之輩,以冷漠無情的態度恣意操控手中的棋子,無所不用其極地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具體的權力博弈忍足侑士也不甚清楚,他隻知道真季的祖父在家產爭奪中最終落敗的結果。赤司英輝不僅因為往日不計後果的狠辣作風而深陷諸多報複的泥潭,妻子世理也因心灰意冷回到身在英國的兄長身邊,隻求在得到獨子的撫養權後與他離婚。


    這些爭權奪利的刀光劍影,他隻是個多年以後的旁觀者罷了。


    對比之下,他們忍足家的情況異常簡單,誰能擔負起繼承醫院的責任,誰就能享受幾代人積累的財富,家裏對其餘子弟的義務也隻到成年為止。


    他那靈感生物的母親忍足和美是不可能也不願意像謙也的母親忍足萬裏子那樣,擔任護士長並協助醫院管理,他的父親忍足瑛士也更偏好研究工作而非成為一名開業醫。兩人結婚後,算是如約從祖父的家裏淨身出戶,盡管一開始的生活的確有些艱難,忍足侑士那四處搬家的童年簡直是顛沛流離,但好在目前看來,結果堪稱美好。


    但這可能也是因為他們家族醫院的產業,和赤司氏是根本不可同日而語的緣故。而且即便如此,在忍足侑士小時候,那時忍足瑛士還不是教授,忍足和美也沒有成為蜚聲全國的大作家,他們家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般家庭時,他還聽到過把父親忍足瑛士比作溫莎公爵的閑話。


    這都有人說忍足瑛士選擇梅垣和美而放棄家業是個不明智的決定,更不要說赤司氏之財勢對一個天生野心家的致命誘惑。


    赤司英輝的*無可厚非,所不能認同的隻是欺騙和狠戾而已。


    此時,雖然真季和忍足侑士的腦中都正閃過千言萬語,電視上的影片進度卻不會因此停止。忍足侑士正看到女主角起身時的一幕,一個大膽的超近景拉入,使得觀眾能夠極致清晰地看到她那濃密如檜扇的睫毛和白皙優美的頸項。


    低頭俯仰間的永恒靜謐之美卻在抬眸間瞬間崩裂,鏡頭沒有移動,女主角隻是微微側首去看墜落的舊衣,以至於眼角縱橫的溝壑也並無差別地暴露無遺。


    很難說得一清二楚,這就是鏡頭的語言,無形中隱喻著美好的虛幻與崩塌。


    無怪乎赤司英輝被在從事導演後被稱為稀世怪才,明明隻是再簡單不過的故事和手法,在他的操縱下卻擁有引得人心微妙波動的奇怪張力。忍足侑士以前觀影是也隻將這歸於他的選景和剪輯的天才技法,但此刻聽真季這麽一說,忽然有些豁然開朗。


    他半靠在沙發上,沒有就跡部大爺的妹控行為發表意見,轉而又將話題引至電影,“嗯,真季,或許我可以這樣理解?看懂他的電影,關鍵不是‘愛’而是‘悔’嗎?”


    “很難說啦。”果然真季不是那種一味沉鬱的文藝少女,她是因為最近恰好遇到父母的麻煩事才想去看祖父的電影,又因為看了電影而暫時多愁善感了一會兒。朝著忍足侑士撇撇嘴,表情已經生動許多,“我覺得祖父並沒有因為悔恨於祖母的去世就徹底改變自己,一生都在懺悔什麽的,這種純粹的良善與他的本性不符。雖然後來改行做祖母生前最喜歡的電影業,但也可能隻是在另一個領域延續他的瘋狂,畢竟他在業內也以性格古怪、脾氣暴戾著稱,我小時候經常看到來拜訪的人被他罵得狗血淋頭。”


    她幼年時曾在那個種滿紅色山茶的庭院裏陪伴過祖父。


    但時間太短,年紀又小,很多記憶都是散碎而模糊的。


    因為有點靈光乍現,真季皺起眉頭,邊回憶邊說道:“我記得……有個記者在采訪時稱讚祖父是‘天才’,他完全沒有預兆地就勃然大怒。對其他人平時多是是暗示他們趕快滾滾滾,但對這個記者,祖父不僅動手撕爛了他的采訪記錄,又立刻將他趕了出去。”


    她當然不敢湊到盛怒的祖父跟前去問原因,即使他對待小孫女一向是沉默平和的。


    後來作為一個歡樂的小傻子,她可能很快就忘記了,但即使現在模糊地想了起來,也根本搞不清祖父驟然暴怒的緣由。


    倒是忍足侑士在她話音剛落時,居然很快就理解了赤司英輝這個“瘋子”的古怪想法,“他是因為妻子的去世才成為導演的,他大概覺得這個記者把他比作天才,就是暗示他的妻子死得恰到好處的意思。”


    啊?


    忍足侑士闡釋完,真季還是有些頭暈腦脹。等她好歹是想清楚“祖父的天才=祖母的死亡”這個等式了,腦子一轉過彎,就立刻是神色狐疑地緊盯了忍足侑士幾秒。


    ……臥槽這是何等不可置信亂七八糟無理取鬧的邏輯?!


    時隔這麽多年,她都想為那個無辜躺槍的記者點一根雪白的蠟燭。


    這哪裏是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事???


    人家明顯隻是正常的拍馬屁而已,真季敢說再給這個記者加幾百層防禦,他也不敢在赤司英輝的麵前夾槍帶棒地說話,畢竟自家祖父可是個大名鼎鼎的狂戰士。


    祖父大人你這麽擅自聯想,問過記者先生的感受嗎???


    而侑士這家夥居然能秒懂!這分明是變態間的心有靈犀吧!


    忍足侑士已經讀懂了真季眼中的“變態奏凱!”之意,他無奈地舉起雙手做投降狀,無比真誠地示意自己是個沒有攻擊力的變態……呸變態個鬼!他最多也就承認謙也對他的“神經質”指控,而且他隻是恰巧比較能抓住零碎易逝的感覺罷了。


    畢竟若是論起家學淵源,他還有對為愛私奔的外祖父母呢。母親忍足和美的生父那邊是能劇世家,養父母是知名的人文學者,她本人又是個作家,簡直通身上下都是感性。忍足侑士覺得自己難免受到影響,實非人力可控。


    何況這也並沒什麽不好,像謙也那種一根筋的熱血生活,恕他接受無能。


    ……累不累啊?


    忍足侑士機智且體貼地又發揮自己絕妙的忽悠技法,有技巧地轉移話題道:“好了,真季,到此為止,不如我們來談談真史叔的事情。我真誠地向組織匯報,他昨天又打電話給我了,哭訴最近頻繁在小姨那裏碰壁的事。”


    忍足侑士在聽他鬼哭狼嚎時其實心裏緊鑼密鼓地滾過一頭又一頭的小羊駝。


    惠裏奈最近太忙,沒空開解他也就算了。真季翻臉不認人,見麵還能說說話,滾走了還想讓她接電話,做夢!跡部大爺這個新鮮出爐的侄子畢竟還臉嫩,也不太可能如此丟份兒。但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理由,忍足侑士的心裏隻有一個問題。


    ……為什麽是他。


    他忍足侑士隻是前妻的外甥而已啊為什麽要找他當垃圾桶這很不合理吧???


    真季也有特殊的消息渠道,她聽完忍足侑士的話,心裏不僅毫無波動,甚至還有點想笑,“閉著眼也知道這是必然結果,他以為他是誰?這才幾天啊,侑士,你的雇主是不是準備知難而退了啊?真是可喜可賀,務必向他傳達我對他識時務之舉的崇高敬意。”


    赤司真史在短暫回國後,很快就追到了英國。梅垣清和這幾天去巴黎的大學交流,他甚至也能立刻黏過去。


    可當時放下豪言壯語,目前的形勢卻不樂觀,梅垣清和的回應堪稱消極。以她那冷靜理性的思維方式,不回應就代表無言的拒絕。


    忍足侑士無奈聳肩,表示自己也無條件讚同真季的嘲諷,“你不覺得他們當初在一起就非常神奇嗎?的確從性格上來,真史叔和小姨根本是兩個極端。”


    “不神奇。”真季非常不客氣地否定了他,她喝了一口忍足侑士端來的水,抱著水杯說道:“結緣於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而已。”


    這個開端忍足侑士雖不知道細節但也了解個大概,赤司真史年幼時曾被父親的仇人綁架過,似乎是梅垣清和在他的心理治療過程中產生過極大的作用,算是他們這兩個性格可謂天涯海角的人產生交集的開始。


    真季歪頭看向忍足侑士,“不願意看到別人同情可憐的眼神,或者是被無關的歡樂刺激,但是又害怕孤身一人。這種糾結的情況,也隻有我媽媽能滿足他的條件吧。”


    知情的成年人難免會同情他的遭遇,不知情的其他孩子則會用無知無畏的快樂刺痛他。赤司真史不需要太多的安慰,他從小寄住在伯父家,懂事後就有微妙敏感的自尊,平時可以用嬉笑的態度生活,這個時候根本沒有餘力再去應對。但因為綁架時被禁閉的回憶,又不敢麵對一個人的寂靜空間,隻有梅垣清和,她是個聰明卻沉默的小女孩,能夠安安靜靜地陪在他的身邊。


    “我媽媽大概想不到這種牛皮糖一黏就是幾十年,真是反被蛇咬。”


    恢複後的赤司真史就經常不厭其煩地逗她玩,帶她去體驗普通小孩子該做的事情。說實話真季大概也能想到,以母親大人的智商,如果不是赤司真史這種死纏爛打的家夥,是永遠也不會主動去做這些以她原本的理念看來不知道有什麽意義和樂趣的事情的。


    “我覺得我爸媽的感情很像侑士你看的那些愛情小說哎。”真季放下水杯又托腮看他,“由各種巧合而產生的奇遇。”


    忍足侑士並不否認自己的愛好,他坦然說道:“有些奇遇不是很好嗎?這樣的生活才值得期待啊。”


    “那麽有情人為什麽會終成眷屬呢?為什麽會愛上對方呢?誰知道會不會有好結局呢?”


    “哪裏會輕易有百分百契合到一定會有好結局的人。”真季這一連串發問沒有把忍足侑士問懵掉,“哦,大概也有吧,像監督這樣的人,所以他一直等到了現在,由此可見,這是件多麽艱難的事情。所以,大多數人還是因為你所謂的各種巧合,愛上了那個人,理由大概是……嗯,和別人不一樣?因為不一樣,才不是普通的朋友,而是戀人。”


    是啊,對梅垣清和來說,這個家夥足夠獨特,又恰好闖入了她的世界。


    “可是晚啦。”真季眨眨眼,算是認同了他的解釋,“除了奇遇的緣分以外,還要能抓住機會吧?雖然我不知道他們離婚的真正原因,但他已經放棄第一次的機會了。現在又有監督這樣真正適合我媽媽的人,我覺得他不會成功的。”


    當與忍足侑士對視時,真季就從他的眼神中找到了相同的答案,她朝後一仰,就姿態放鬆地陷到了沙發裏,“不管他們了,我也管不著。侑士你也少接他的電話啦,我會向惠裏奈大人求情的啊。”


    看到她似乎不那麽低沉了,忍足侑士也很有興致地開玩笑道:“嗯?或許真史叔會改變成小姨真正需要的那種人?”


    “不可能的,我爸爸和祖父一樣,絕對不是奉獻型人格,不會徹底改變的。”


    真季脫口說完,就發現忍足侑士信息量極大地注視著她。


    她臉色低沉,“侑士……你看我幹嘛?你的意思是我也是祖傳的偏執狂嗎?”


    忍足侑士無辜地舉起手來,“不,是你自己說的。”


    真季從沙發上跳起來,抓起一旁的小靠背朝他那張撲克臉糊去,“……你猜對了!我還真就是!!!不要惹我否則我也要纏死你!!!離婚也沒用的那種!!!”


    忍足侑士被她活生生打回書房裏去了,等到再次出來的時候,卻發現偏執狂真季少女已經四仰八叉地睡了過去。電影似乎已經回放第二次了,又回到了當時他們一起看的那段。


    時間並不算太晚,可想得太多難免會累。


    把她弄回她家吧,得越過兩道門,簡直是翻山越嶺的大動靜。可他有每個季度定時換洗的習慣,側臥的床上用品正好被送去洗衣店了,他為此還警告向日嶽人最近幾天不要離家出走到這裏來,沒地方給他睡。


    忍足侑士站在原地想了十秒鍾,隻能認命地返回自己的臥室,把自己的枕頭和被子先擺到客廳的沙發邊上去,再小心翼翼地在床上鋪上備用的另一份,至於被單什麽的,換起來動靜太大可能會吵醒她,沒辦法就隻能任其自然了。


    一切弄好之後,他才走到沙發邊上,雙臂分別伸過她的肩胛骨和腿彎。他常年打網球還順帶經常徒手拎起那個不省心的搭檔,而真季又是瘦小的體型,幾乎沒費多少力氣就能一把抱起,好在她已經在來蹭電視前洗過澡換好了睡衣。


    被迫公主抱的忍足君:……所以說這也算奇遇嗎?


    真季鳩占鵲巢,身為主人家的他也隻能睡沙發了。


    這個美觀的布藝沙發當然不適合睡覺,他個子又高,簡直有點憋屈。一向對生活品質有些窮講究的忍足侑士難免因此輾轉反側,就在他覺得就算翻身也不會找到舒適睡姿的時候,卻隱約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甜膩香味。


    是真季那幼稚的草莓洗發水的味道,大概是剛才蹭到沙發上的。


    他最終還是翻了個身,麵向那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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