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避出去已經來不及,看裝束又不像楚家的下人,且方才外頭又無人守著,能這樣在後宅來去自認的,定是楚家的主子爺們。舒骺豞匫雖然男女大防,可屋裏還有楚夫人和四太太,明菲索性大大方方地見了禮,明玉昨兒匆匆看了一眼,雖然是側麵,今兒瞧得是正麵,可也能認出來,知道是楚夫人的兒子楚雲飛,忙將頭垂了下去。也隨著明菲朝他福福身,見了個禮。


    隻是,楚雲飛的目光卻叫她有些不自在。在淮安,她出門的機會不多,遇見外人的機會也不多,身邊大部分人是看著她長大的,並不像楚家其他人第一次見了她會驚豔。而他的目光卻又不一樣,他似乎隻是驚訝。


    即便是這樣,那直直的目光也叫明玉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頭,楚雲飛忙把目光收了回去。他對陳家的情況不了解,不知道四太太身邊到底有幾個女兒,昨天四太太一行雖是他去碼頭上接的,但因為有年輕姑娘在場,他也不好露麵,因此徐之謙抓著他問,他也不確定她是不是在場。


    沒想到她真的挺過來了!楚雲飛覺得意外,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不由得又回頭看了明玉一眼,眼底帶著他自己也不曾察覺的鼓勵的微笑。


    就聽到楚夫人嗔怪身邊的丫頭:“怎麽外麵連個人也沒有,她們姊妹來了,也沒人說一聲。”


    四太太笑道:“也不算是外人。”


    又和明菲、明玉道:“這位是你們伯母的兒子。”


    楚夫人聽四太太這樣說,忙笑著朝四太太道:“咱們姊妹相稱,他們也算是兄妹了。我倒撿了便宜,多了兩個這麽乖巧的女兒。”


    明菲和明玉又正式地見過楚雲飛,這一回楚雲飛舉止得體地還了個禮,楚夫人讓楚雲飛下去,招手叫明菲和明玉去了她跟前,溫聲細語地問她們兩個“昨兒睡得可好?”等語。


    楚雲飛從屋裏出來,到了那株紅梅處,不由得又將腳步頓住,盯著那紅梅看,看著看著就幻化個人形出來,這一次卻不是單單給他一個倔強的背影。而是轉過身來,披著毛茸茸的大氅,露出那張白皙精致的臉。


    他忽然想到徐之謙臨走時說的那些話,目光順著移向了東麵,嘴角慢慢泛起一抹笑。


    這天上午,楚夫人和四太太敘舊,連楚二夫人等都沒有來打攪。她們從當年都是姑娘時,說到嫁人為人妻,再到當下。但大部分是圍繞著當年,後來嫁了人的事兒兩人都輕描淡寫,不願多說,即便如此也叫人唏噓不已,感歎光陰如此之快,一轉眼芳華年歲早已遠去。


    楚夫人早年守寡,娘家也隻有一個庶弟指望不上什麽,她帶著兒子投靠族裏,沒有一件事能叫人高興起來。這邊四太太的丈夫四老爺雖在,卻是什麽也不管,又不正經讀書,還總是異想天開。四太太也不願多說四老爺,幸而兒女們聽話,是她的欣慰。


    兩人都有不願說的,且也都是耳聰目明的,雖多年未曾見麵,卻也能在字裏行間明白對方願意說什麽,不願意說什麽。因此屋裏的氣氛還算不錯,兩人臉上也始終帶著追憶似的笑容。


    等外麵的丫頭進來詢問午飯時,楚夫人才發現明菲和明玉一直乖乖巧巧地坐在南窗下聽她們說話,不由得麵露驚訝:“你們不覺得悶麽?我們長輩的說話,沒有你們小輩愛聽的。”


    兩人相視一眼,笑著搖頭,明菲道:“哪裏悶,今兒聽伯母說起,才曉得原來我們太太小時候還逃課……”


    四太太很少像今天笑容這麽多,聽見明菲這天真打趣的話,她摸了摸臉笑了。楚夫人用大姐姐看小妹妹的眼神,看著四太太笑道:“那個時候你也真是個夠人纏的主兒,不過,我瞧你養得這兩個女兒,卻是難得的乖巧,一兒也沒你當年的樣子。可見,嫁了人才能真正地長大懂事。”


    四太太笑而不語。


    正說著,大丫頭蓮蓉進來詢問午飯的事兒,楚夫人又趁機問起明芳的情況,蓮蓉笑道:“爺方才交待奴婢,說請保和堂的大夫下午再來瞧瞧。”


    楚夫人早上去瞧過明芳,一臉疼惜地道:“可憐見的,雖氣色好些了,卻瘦成那樣,難為她小小年紀……我倒忘了問你們,你們怎麽就急著趕路?”


    四太太頓了頓方笑道:“倒也不為別的,賢哥後年要過春闈,求了孔先生的引薦信,要在二月初去掛名。我就想著去京都看看,帶著她們姊妹也出去走動走動見見人,長些見識。你也曉得,我在淮安、蘇州,總共來往也沒多少人。”


    這話也暗示她去京都,還為兒女們的婚事。後宅女眷的交際圈子,和外宅男人緊密相連。就好比楚夫人自己,丈夫在世時,她經常出門走動,應酬女眷也多。丈夫去世後,她守寡不便出門是其一,那些本來有走動的也漸漸不怎麽來往。而四太太的丈夫四老爺,身無一官半職,又不擅長庶務。四太太在淮安、蘇州基本沒什麽親戚,能來往的都是陳家本族人。


    楚夫人不由得看了一眼臉上始終掛著笑,安安靜靜聽她們說話的明菲和明玉。明菲是已定了親事,明玉卻還沒有,又想到之前她們不小心撞見兒子時,兒子的目光單單就留在了明玉一人身上。


    她心不由一動,笑眯眯地著頭朝四太太道:“是該帶她們出去走動走動,不然別人也不知道你養了這麽好的女兒。”


    中午仍舊在楚夫人的正屋吃了豐盛的午飯,坐著吃了一盞茶,就有門上的丫頭進來說,保和堂的大夫到了。四太太便讓香蓮去傳話,讓蔡姨娘準備準備,沒過多久,那大夫便診過脈相。


    養了一天,明芳的病情已經明顯好轉,大夫在原來的藥方子上酌情減量,仍舊吩咐每天按時服用,飲食要以清淡為主,不宜吃得過飽等。


    明芳氣色好了,蔡姨娘還是很擔心的樣子,要明芳臥床靜養,四太太也沒說什麽。明芳的身子是真正弱的一個,這直沽臨海,比淮安的冬天更冷,就怕沒有好利索,回頭趕路再病了年也不好過。


    下午,楚二夫人帶著小黃氏、楚鳳怡過來陪四太太和楚夫人說話,她們前腳進來,阮氏和吳氏後腳就來了。楚鳳怡卻忽然改了態度,見了禮就主動過來與明菲、明玉說話。問她們淮安有什麽好玩的,又說直沽有什麽好玩的,特意提到了直沽的盤山,笑道:“……哪裏有個廟宇很靈驗,建在半山腰上,站在那上麵,幾乎能看清直沽的全貌。可惜離家我們家比較遠,我也隻去過了一次。再想去,我娘總是怕又出什麽意外,哥哥們又不願意陪著我去。要不是現在天氣冷,說不定你們也能去看看。”


    一副十分向往的樣子,明菲見她特意咬重“意外”,又很期盼她們問的樣子,便故作驚訝地道:“出門上香還願,家裏那麽多人跟著,能出什麽意外?”


    楚鳳怡不好意地道:“是我貪玩,見後山野花開得好,便冒冒然然去看,結果不小心迷路了,還崴了腳……”


    因為這事兒楚二夫人把她身邊的丫頭婆子,包括奶娘賣的賣,打發的打發,全部都換了。那些人當中也有她喜歡的,她生氣鬧了一場希望留下兩個,一向疼愛她的楚二夫人,卻死活不同意。雖然惋惜,但也有因禍得福的好處。


    楚鳳怡的臉微微紅了紅,大概自己也覺得臊,將視線移向長輩們。過了片刻,就恢複自然笑著回頭朝明菲、明玉道:“她們長輩的說話,也沒咱們愛聽的,不如去看看哪位生病的姐姐?”


    說罷也不等明菲和明玉答應,就過去和楚二夫人說了。她們三個並肩出來,在明芳屋裏也不過小坐一會子,楚鳳怡就提到想看看她們從淮安帶來的東西。硬拉著她們先去了明菲的屋裏,因為小住,拿出來的也隻有日常用到的,楚鳳怡分明沒什麽興趣的樣子,卻故意把妝奩子的幾件首飾拿出來,一個個的仔細端詳。


    明菲見了,便大方地道:“妹妹若是有喜歡的,不如選兩件。”


    “這怎麽好意思?姐姐們來是客,我都沒什麽送的。”嘴裏這樣說,卻當真認認真真地選起來,足足選了一盞茶的功夫,撿了一對精致小巧的耳環。把她耳朵上戴的那對海棠樣式的耳釘取下來,笑著道,“我就拿這個和姐姐換可好?”


    “妹妹太客氣了,我那對耳環可沒妹妹的這個好,妹妹拿去就是了。”


    楚鳳怡撇撇嘴,依依不舍地把選好的耳環放下,明菲就道:“罷了,妹妹既然喜歡,我也恭敬不如從命。”


    楚鳳怡這才歡歡喜喜地叫身邊的丫頭替她換下又戴上,還對著鏡子照了照,一副越看越滿意的樣子。接著又去了明玉的暫住的屋子,倒沒選什麽東西,看見放在**繡了一半的手帕,因愛那上麵的花樣子,懇求明玉幫她描幾幅。


    明玉的箱籠裏有現成的花樣子,因怕路上受了潮壞了,便放在隨身攜帶了那個箱籠裏。楚鳳怡開了口,今兒又主動和她說話,也不當好拒絕,因此讓落英、落翹把那些花樣子找出來,讓楚鳳怡自己選喜歡的。總比讓楚家預備文房四寶、顏料等省事。


    女紅是她們女孩兒必須學的,明玉不擅長畫其他,但花樣子卻描的活靈活現,顏色也搭配的好看。楚鳳怡又足足選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從中選了四福。作為回禮,她叫身邊的丫頭去取了四張極好的素色真絲手帕。


    等她們回到楚夫人的正屋,裏麵已歡聲笑語一片。不知說了什麽話,楚二夫人見明菲和明玉進來,就招收叫她們過去,一手拉一個笑著朝四太太道:“可惜我沒兒子,這麽標致的姑娘,做不了我的兒媳婦。不過我們嫂子卻有福氣,我們四爺雖無功名在身,也不擅長別的。看起來五大三粗,料理家務卻十個人也不及他一個,若是四嬸嬸不嫌棄,把你的一位女兒許配給我們四爺可好?這麽標致的姑娘,他若是還瞧不上,我們就真正沒話說了!”


    說得明菲和明玉都鬧了個大紅臉,好在她用了玩笑話的語氣,不像是真正說親,隻是拿她們取笑似的。


    四太太也不惱,半真半假地笑道:“果然能和老姐兒做了親家,倒是親上加親的好事兒。”


    楚二夫人似乎等得就是四太太這句話,看了看明菲和明玉,便將目光單留在明玉身上:“那一個是訂了親事的,果然要做親家,合適的可隻有這一個。這一個模樣也這樣標誌,就怕四嬸嬸舍不得呢!”


    四太太笑著搖了搖頭,阮氏立即站出來笑道:“二嬸嬸也是,但凡見了別人家的姑娘,就要給四叔說親事,看她們臉紅的,可別把兩位嬌滴滴的妹妹嚇著了。”


    忙將她們從楚二夫人身邊拉過去,笑著道:“你們可別當真,就不好意在這裏住下去了。”


    說罷眼梢瞥了楚夫人一眼,見楚夫人眼底閃過失望,就含笑看了楚二夫人一眼,那笑卻叫人覺得帶著幾分勝利的意味。明菲和明玉立即察覺到,這屋裏的氣氛看似熱鬧,卻有張弓欲發的感覺。


    楚二夫人被阮氏搶了話,故意板著臉,裝著不高興嗔怪地瞪著阮氏:“你也是大戶人家出身,長輩的說話,你也不守著晚輩的規矩。”


    阮氏忙丟開明菲和明玉,過去對著楚二夫人作揖納福,又扭頭看了明菲和明玉一眼,笑道:“是我的不是,怕兩位妹妹惱了,就忘了規矩。二嬸嬸是長輩,我婆婆又不在跟前,我若做錯了什麽,說錯什麽,嬸嬸若是不教導教導我,我還能指望誰去?”


    這伶牙俐齒的,果然是會說話的。但也成功把剛才楚二夫人說得話帶了過去,又把楚二夫人捧了一把。楚二夫人若是再提,就有抓著不放的意思,失了長輩的風度。


    明菲和明玉不由得看了阮氏一眼,小黃氏大概覺得婆婆敗了下風,掩嘴笑道:“大嫂就是疼愛妹妹,自家的,別人家的都疼,疼起來的時候就把別的都忘了。”


    這話四太太母女三人聽著倒沒什麽,阮氏的神色卻變得有些不太自然,楚二夫人就讚賞地看了小黃氏一眼,小黃氏笑眯眯地看著阮氏。


    阮氏笑道:“做姐姐、嫂子的,那個不疼愛妹妹?你叫我一聲嫂子,我何曾不疼你來者?這會子我怕陳家兩位妹妹惱了,才說了兩句,你就吃味!”


    說罷掩嘴笑起來,小黃氏以假作真,擺出一副吃醋的模樣道:“大嫂見了陳家兩位妹妹,可不是眼裏沒我了呢!”


    說得眾人都笑起來,楚二夫人提到的那話就真的再也不知道從何處提了。明玉暗暗地鬆了口氣,好在時辰不早了,楚二夫人率先告辭,帶著楚鳳怡和小黃氏先走,阮氏跟著便領著一直在她身邊充當丫頭的吳氏走了。


    到了外頭,阮氏忍不住回頭盯著半掩的簾子冷笑一聲。


    小黃氏扶著楚二夫人,見楚二夫人臉上還帶著笑,便也笑道:“她以為憑她就能拿捏住人家,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有那樣的能耐。就連大伯母都收手了,她還不死心。今兒這樣一提,果然他們雙方有這個意思,堂伯母自是會感激娘,娘有什麽事在堂伯母跟前也好說話。”


    楚二夫人看了小黃氏一眼,歎道:“我也是瞧著小四可憐,真哥像他這個歲數時,孩子都啟蒙了。要管他的事,又不誠了心地給人家尋親事,如今小四愈發大了,也愈發穩重更難拿捏,她們還當他是當初那個莽撞無知的小子。”


    說著冷笑一聲道:“她也真想得出來,在娘家時做姐妹,嫁了人還要做妯娌,真當小四不知道她那兒心思。”


    說到這事兒,小黃氏就笑起來,想起當初阮氏替楚雲飛說親事,還專門把妹妹從娘家接來,結果才住了兩天,就哭著回去了。也不知楚雲飛用了什麽法子,回去後不久,阮家就匆匆忙把那個女兒嫁了。


    後來阮氏的母親,還巴巴趕來說了阮氏一頓。倒是也消停了一段時間,又開始慫恿楚大夫人把什麽表妹說給楚雲飛。她把那位表妹形容的天上有地上無,結果見了麵才知道,模樣雖過得去,卻有些癡癡傻傻。


    果然說成了,這要是傳出去,別人還不知怎麽說大房刻薄呢!幸虧楚大夫人還沒這樣糊塗,就此不許阮氏再多事。


    楚二夫人道:“你小人家明白什麽?大嫂和大伯不管,對他們就沒半兒好處?”


    小黃氏一時沒明白楚二夫人話裏意思,蹙著眉頭道:“這怎麽說的?論理是自己人才好,難道由著四叔就這麽拖下去?”


    楚二夫人冷笑道:“大嫂和大伯哪裏是不管?而是小四不領情,既然不領情就是終身不娶,也沒人說他們的不是。堂嫂子深居簡出,小四一個男兒家,難道要他自己去提親不成?家裏又不是沒有長輩為他做主,他這樣去別人會如何想?逾越了長輩,誰家敢把女兒許配給他?”


    小黃氏這才恍然大悟,四爺不娶,就算不得成家立室,原來阮氏和婆婆不過唱了一出雙簧,唱給外人看罷了,“既然這樣,娘今兒怎麽突然提到這話?倘或大伯母和大伯得知了,會不會怪娘多事?”


    楚二夫人想到明玉那標誌的模樣,又文文靜靜的什麽話都不多說,想來她在家也是如此。因此笑道:“陳家那位叫明菲是陳家四太太肚皮裏出來的,那位生病的,身邊還有個蔡姨娘周全照料。這個叫明玉的,聽說生母早就沒了的……”


    小黃氏一下子就想到了三弟妹吳氏,楚家三爺是大房庶出,娶得吳氏也是庶出。初初看著還是有主見的,這才過門沒幾年,就把自己的嫁妝都賠了進去。她自己在娘家也有庶妹,見了嫡母和她就像貓見了老鼠,大氣不敢出一口,嫡母咳嗽一聲,她就嚇得腿軟,根本就上不了台麵。


    同樣都是庶出,難道誰比誰還能強了去,小黃氏一臉敬服地道:“還是娘想的周全,四叔好歹是堂伯母肚子裏出來的,娶個庶出,大伯母和大伯父若是還要阻攔,那就真說不過去。不阻攔,自己的兒子娶了濟南望族阮家的嫡長女,四叔卻隻能娶個庶出,總之怎麽做都是錯。”


    楚二夫人微微笑著,一直沒說話的楚鳳怡忍不住道:“但若是堂伯母不答應呢?”


    楚二夫人語氣篤定:“不答應,難道眼睜睜看著親生兒子耽擱下去?聊勝於無,有總比沒有好。”


    楚鳳怡喜形於色,笑道:“那娘可要好好幫著幫著說和說和。”


    楚二夫人本來還帶著笑,聽了楚鳳怡這話,當即板著訓斥道:“別以為我不曉得你的心思,我就明明白白告訴你,這事你最好從今兒打住!如今歲數也不小了,也該有些大家閨秀的樣子,不該有的心思,就不能有!”


    楚鳳怡委屈地垂下頭,眼眶兒當即就紅了。小黃氏忙安慰了楚鳳怡幾句,說著話已到了楚二夫人的正屋。


    天色很快暗下來,用過晚飯,明菲和明玉先回到屋裏,楚夫人和四太太又說了一會兒話,才回到暫住的屋子。


    顧媽媽親自倒了茶來,遲疑了片刻,不解地問:“太太今兒怎麽沒應?”


    四太太揉著發脹的額頭,顧媽媽忙將茶杯放下,走過去幫她揉。就聽到四太太道:“雲飛那孩子雖年紀大了兒,到底是老姐兒親生兒子,可十三卻不是我肚子裏出來的。你當時也在場,她把實話都與我說了,別的我倒不擔心,十三性子穩住,也是個明白人。可十三出事時,雲飛那孩子恰好就在淮安。那事兒鬧得那樣大,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實話告訴她,況且,這事兒還要雲飛那孩子自己拿個主意才好。”


    顧媽媽也覺得有理,道:“若是楚四爺自個兒答應了,他又知道那事兒,也就不擔心日後因為這事夫妻兩生了嫌忌。”


    四太太歎了一聲,頭道:“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十三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她能挺過來已十分不易,可到底是女兒身,挺得過來一時,一輩子那樣長,能不能挺過去就不得而知了。”


    顧媽媽亦是一臉的憐憫的神情,歎了聲,卻被窗外那呼嘯的風掩飾了過去。


    楚雲飛身披玄色狐尾大氅,迎著清冷刺骨的夜風大步流星朝仍舊燈火通明的正屋走來。門上隻有蓮蓉一個大丫頭,見他到了,忙將簾子撩起來。


    屋裏隻有楚夫人一人獨坐在鋪了虎皮毯子的軟榻上,手裏捧著青瓷官窯茶碗,見兒子進來,才收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叫楚雲飛在身邊坐了,就笑問:“你覺得陳家的姑娘怎麽樣?”


    楚雲飛愣了愣,眼前浮現那個嬌滴滴的女孩兒,不覺倒把臉紅了,隻是他本來生的黑,又在燈下,楚夫人也看不清楚。自個兒卻不由得把頭低了下去,楚夫人已多年不曾見兒子這麽個模樣,忍不住笑道:“我今兒瞧著你盯著人家十三娘明玉看,我也喜歡那個文文靜靜的孩子,可惜是個庶出……”


    她故意把語調拖了一拖,楚雲飛當即道:“庶出也是姑娘,母親怎麽反倒挑起這些?”


    “當初你大伯母給你說親事,是你連人家嫡出姑娘都瞧不上。”


    楚雲飛才反應過來,是母親打趣他,又暗嘲自個兒竟然失了平日的穩重,不覺也笑了一笑,反問道:“母親不是也瞧不上麽?雖然是庶出,兒子去淮安陳家,倒知道陳家的女孩兒都一樣的教養,就是生母有差別罷了。原是母親說得,寧缺毋濫,關鍵是能和咱們一條心……”


    楚夫人臉上的笑容淡了幾許,多了幾分慎重:“我也是這麽個想法,不求別的,隻要能與一心一意過日子就好。可今兒我正式與你顧嬸嬸說,她卻含糊地帶了過去。”


    說到最後,眼底已有幾分不確定,楚雲飛自然很快就想明白了緣故,可那話也不知道該不該現在就告訴母親,遲疑片刻,笑道:“母親可是忘了,蘇州那邊的規矩,是要請媒人在中間傳話。”


    楚夫人好笑地盯著兒子,道:“難道隻有蘇州南京那些地方需要媒人,其他地方就不需要不成?”


    雖是打趣兒子,笑容卻很快就淡了下去,多了幾分無奈:“這個媒人也不知道請誰?你二嬸嬸今兒提到這話,若是請她,以她的性子她自是不會應下,我這裏又沒有別的人可托付。想來想去,倒不如請你顧伯母保個媒。即便如此,也要在你顧嬸嬸那裏討個準信兒才好。”


    ……


    隔天一早,明玉和明菲去四太太屋裏請安,陳明賢正和四太太說話,她們進來,兩人就把話頭打住了。四太太囑托陳明賢:“你既然進來了,一會子隨著我們一起去給楚伯母請個安問個好。”


    陳明賢頭答應,四太太去裏間整理妝容。明菲就抓著陳明賢低聲問:“六哥怎麽一早就進來了?和太太說什麽話呢?怎麽見我們來了就不說了?”


    明玉也有些好奇,顯然說了許久的話,不過一般情況下,四太太和陳明賢說話也不會特特地要避開她們。陳明賢含笑看了明玉一眼,道:“沒什麽,昨兒聽楚兄說,咱們從蘇州雇來的那些鏢頭,因要急著回家過年,昨兒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太太曉得不曉得。再者,咱們在別人家住著,禮數總要到,我也正好進來給楚伯母請個安。”


    明菲想到昨兒楚二夫人那半真半假的玩笑話,知道陳明賢現在和楚雲飛住在一處,一時好奇心大起,就問起楚雲飛來。


    陳明賢卻故意把臉板著,提醒明菲不該打聽外男。明菲那裏怕他,軟硬兼施,陳明賢還沒說,四太太已從裏間出來,正好明芳和蔡姨娘也來給四太太請安。


    明芳的氣色已經好了許多,可因為在**躺了兩天,加上飲食清淡又抑製著不能吃飽,看起來還有些虛弱,不過比初到直沽那日好了許多。


    四太太便讓明芳也跟著去見見楚夫人,蔡姨娘跟著一起去,說了許多感激的話。楚夫人笑道:“雖然好些了,到底還是要聽大夫的話,多將養幾日才好。年紀這樣小,萬一沒將養好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蔡姨娘慚愧不安地道:“隻是給府上添了麻煩。”


    客氣一陣,留了明芳同她們一道吃早飯。蔡姨娘也算是客,不可能讓她留下來伺候,陳明賢出去後,她也跟著退出去了。


    剛吃了早飯沒多久,楚二夫人她們就來了。今兒楚鳳怡特特把針線拿過來,說是要討教明玉和明菲,便去了明菲的屋裏。下午又過來,仍舊是做針線,隻是並不見宇文氏,隔天才曉得,宇文氏偶感風寒。


    明菲三姊妹便約著楚鳳怡去探了一回病,順道去楚鳳怡的閨房待了半日,兩三天相處下來,除了一日三餐和睡覺,幾乎形影不離。就連楚二夫人也笑道:“說不得她們上輩子就是姊妹,眼下才能這樣親親熱熱。”


    楚鳳怡語態嬌憨又天真:“我倒是希望陳家的姐姐能長久地做我的姐姐呢!家裏就我一個女孩兒,連個說話的都沒有,怪悶的。可做姐姐又不可能,倒是可以做我嫂子!”


    她說這話時,楚夫人就笑眯眯滿意地看著明玉。明玉就是再怎麽努力去忽視,裝作不知道四太太和楚夫人這兩天說了什麽話,在楚夫人這樣的目光下,楚鳳怡天真的話語中,也悄悄紅了臉。同樣的,那些負麵的心思也一經朝她倒了過來。


    既不能辜負了四太太的一片苦心,可她聲譽有損的事兒,瞞得了一時卻瞞不了一世。而這事兒,她不知道四太太有沒有與楚夫人說。如果說了,難道楚夫人憑著四太太口頭上的話就完全信了麽?


    當初在淮安,大太太即便是有事兒要請三太太幫忙,她若是沒被明珍和王誌遠那樣算計而壞了聲譽,大太太未必就不答應。說來說去,其實就怕沾了她身上的晦氣。


    而楚夫人和四太太還是故友,如果因她而結了仇,她豈不是罪過更大?她不能不嫁人,非要嫁人,她情願嫁給和四太太沒有什麽交情的。


    兩重心思折磨著她,本該這種時候有幾分女孩兒嬌怯,她看上卻愈發的淡定自如,到了楚夫人眼裏,便全成了持重、大方、不做作扭捏等等優,很像當年的四太太。


    她能看出來楚夫人喜歡她,身邊的人自然也能看出來。一個個的都替明玉高興,特別是周嬤嬤,不知從那兒得來的消息,笑得合不攏嘴朝明玉道:“聽說楚夫人打算請姨太太做媒人,奴婢琢磨著,如果請姨太太,這兩地奔波到底不好,隻怕楚夫人也要搬去京都的!”


    屋裏的丫頭們聽了,高興的差兒沒跳起來,明玉卻笑不出來。周嬤嬤見她這樣,坐下來細細和明玉說話:“咱們太太素來疼你和十小姐一樣,自是不會虧待你,楚家的情況是有些理不清。楚四爺不像咱們六爺,已是舉子身份,但也是個秀才。他就是年紀大了兒,我冷眼瞧著,他不是那等毫無作為的。他家裏這些人,明裏暗裏詆毀他,終究隻是詆毀罷了。再說,奴婢還聽說了。楚夫人問過楚四爺的意思,是楚四爺了頭答應的!”


    在楚家這些日子,明玉也看得出來,楚二夫人看似一直在替楚雲飛說好話,可那些好話詆毀的意思卻更多。大概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的親事才被耽擱下來。而楚夫人深居簡出,束手無策,又或者還有別的緣故……


    明玉打住心思,在周嬤嬤麵前也不願掩飾什麽,遂把自己的心思說了。周嬤嬤聽了也沉下臉來,她之前就憂著明玉的婚事,之後發生了那些事,她更憂心。畢竟是不愉快的事,離開淮安就自動選擇將那些事忘去。她以為明玉也和她一樣,現在明玉這麽冷靜地對她說,她隻覺鼻子一酸,眼淚恨意一起湧上來!


    落英、落翹見周嬤嬤哭了,眼眶兒一紅也哭起來,還是香桃勸著道:“你們這樣哭,一會子叫別人看見可怎麽說呢?這也罷了,十三小姐好容易離開淮安,為的就是避開那些……”


    正說著,隻見顧媽媽進來,她們三個才忙把眼淚擦了。明玉起身讓座,顧媽媽好笑地看著周嬤嬤的紅眼睛,道:“咱們十三小姐要嫁,也不是明兒的事兒,怎麽這會子就哭起來?方才太太還和我說,您若是願意,就跟著十三小姐,若是不願意,太太給您養老,快別傷心了!”


    周嬤嬤麵前扯出一抹笑來,告了罪下去了。


    “媽媽這會子來可是有事兒吩咐?”明玉從香桃手裏接了茶碗,送到顧媽媽手裏時,問道。


    顧媽媽忙起身恭敬地接了,連說幾個“不敢”,才笑道:“太太和六爺商議了,十五小姐的病情好轉,過兩天就動身。奴婢這會子來還有一事,太太叫你過去,有話和你說。”


    明玉愣了愣,顧媽媽充滿深意的目光又讓她似是明白,又不確定。但四太太找她,不管什麽事兒,她也不能怠慢。沒有多想,便換了衣裳去四太太屋裏。


    四太太換了家常服歪在暖榻上,左邊放著個填漆矮幾,矮幾上的茶碗冒著熱氣。明玉從屋子外頭瞧了一眼,門口守著的香蓮就低聲催她:“快進去吧!”


    明玉走到跟前,見了個禮,四太太抬起頭朝她露出個笑來,示意明玉坐到她身邊去。卻並不急著說話,屋裏的人都被四太太支推出去,隻聞屋外寒風瑟瑟,屋裏爐火茲茲。明玉心中反而升起幾分不安和局促,正當這不安和局促逐漸加深擴大時,四太太才開口說話:“幾個月前,恰好你出事的第二日,雲飛那孩子受了姨太太的囑托,給我送信來!”


    明玉怔了怔,仔細一想才反應過來,四太太這樣說,隻有一個意思——楚雲飛當時就在淮安,那麽他必然知道!


    她驚愕地微微張著嘴。


    “這門親事我原也猶豫不決,可反過來想,他既知道又自己了頭,以後就不會因這事兒生嫌忌,與你來說,自然不必日日把這事懸在心頭。”


    四太太說完,看了明玉一眼,端起茶杯吃起來。明玉想立刻平靜下來都不可能,他知道,他既然知道還頭,難道他一兒都不介意?


    女孩兒的清譽,幾乎關乎女孩兒的性命。可這些,不都是男人加上來的麽?女人依附男人而活,真正在意的,歸根結底不是女子,是男人。


    就算楚二夫人或者沒見麵的楚大夫人不會真心實意地給楚雲飛尋個好妻子,可也比她強。明玉不知道該說什麽,但四太太仿佛又等著她發問,她咬了咬嘴唇問道:“他……相信我是清白的麽?”


    四太太微微笑著頭,楚雲飛雖不是當麵對四太太說的,卻是讓陳明賢代為傳話,他說明玉——不傻不笨。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再清楚不過。不傻不笨自然不會自尋死路。


    明玉的心有些亂,明明還有問題在腦海裏閃來閃去,她卻始終抓不住。隻能垂著頭,慢慢整理自己的思路,然後才想到最要緊的那個問題:“楚夫人曉得不曉得?”


    楚雲飛相信她,那楚夫人是不是也相信她?


    四太太將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仿佛也拿不定主意:“我也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想聽聽你的看法。”


    那就是說楚夫人還不知道,而楚雲飛也沒告訴她,所以她現在才表現的對自己十分滿意。倘或知道,還會不會是這樣的反應?


    明玉盯著自己的手,隔了半晌才慢慢地抬起頭,目光熠熠,語氣堅定鏗鏘:“太太還是實話告訴楚夫人吧。女兒不想因女兒自己,壞了太太難得拾回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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