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昀沉寂很久的心跳突然毫無預兆地快了起來，似乎隻要是與華臻有關的事情，都能輕易地影響他的情緒。
蓮酒見他困惑地搖了搖頭，眼睛驚訝得越睜越大，一把抓住他的手，沒頭沒尾地問道：“你見過阿臻的臉是不是？”
嚴昀就算遲鈍如木頭現在也意識到不對了，他喉結動了動：“是啊……難道說，別人……都沒有見過？”
蓮酒臉上的表情越發地不可思議了：“天啊，別說‘別人’了，連我都沒有見過！其實……他的那些屬下、甚至是林盟主有沒有見過我都不知道。他從很久以前便戴著麵具，從不以真麵目示人。
——因為他說過，除了他的命定之人，他不會在任何人麵前摘下麵具！”
蓮酒抓著他的手，一字一句鏗鏘有力：“而他曾經告訴我，他在你麵前，有沒有麵具的阻隔都無所謂，你難道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
嚴昀看著蓮酒，整個人都愣住了。原本平穩淡然的臉上，眼睫正顫抖著，眼眶也跟著一起變得水色嫣紅，一向幽深的眸子像是終於被一顆石子擊中的湖泊，掀起了久久不散的漣漪。
就算是與嚴昀完全不熟悉的人，也能在此時清楚地分辨，這些無一不在訴說著嚴昀的心頭劇震。
我……我是臻臻的命定之人？
嚴昀差點要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幾乎在一個小姑娘麵前失態：“你……你說的是真的嗎？可是那隻不過是我當時胡鬧時趁他不注意摘下來的，並不是像你說的……”想也知道他是不可能自己摘下麵具的呀。
蓮酒瞥了他一眼……心說自己一點也不想去深究“胡鬧時”究竟是怎麽個胡鬧法！
她揉揉額角，隻覺得剛才還聰明得可怕的一個人怎麽瞬間就傻掉了，不由得歎氣：“大哥哎，你是第一天認識阿臻嗎，你覺得你摘下來的，和他自己摘下來，有什麽區別麽？且不說上一個企圖碰到他麵具的人早就被瞬間斷了雙臂了，就說你，你覺得他被你順利摘下來麵具，卻不殺了你，還能是因為什麽？”
“是因為……”嚴昀突然一把擋住自己眼睛，像是突然醒悟似的說不下去了。
蓮酒眨眨眼看著他：“嗯嗯，所以你呢？對他是怎麽想的？”
嚴昀手背動了動，勾起了唇角：“不必擔心，這種話，我自然會親自和他說。”
說話時，嚴昀將手臂抵在額頭上。當眼波流轉看過來的時候，他那撩動人心的眼神，糅合著欣喜與感動，像是有明亮的星子墜落其中。饒是蓮酒看了都心跳暫停了片刻，不禁在心裏暗罵呸呸呸，阿臻心念著的這個人哪兒是什麽嬌弱小情人啊，分明就是勾魂奪魄的大魔頭……！
這可真是厲害了我的叔……
蓮酒差點迷失在了嚴昀的眼眸裏，連忙掩飾性地清了清嗓子：“哼，我才不關心你們倆的破事兒呢，你……你愛說不說！反正我又不是來找你們的，我爹爹是林盟主的師兄，所以我之前便離開了鳳關城，為的就是來這裏找他。”
她那副別扭又頤指氣使的樣子倒是虛勢得很，嚴昀忍著笑點頭，瘋魔道士和林淮衣的師兄弟身份他倒是早就知道了，但是林淮衣為什麽卻在之前隻字未提呢？
蓮酒聽了這個質問，故意描眉塗黑臉蛋扮成少年模樣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尷尬：“呃……沒辦法，因為他不知道我是蓮酒啊。”
原來蓮酒最早是在路上遇到了武林盟的少欽，誰想到還來不及與林淮衣見麵少欽就遭遇不測了，林淮衣又偏偏在此時忙得不可開交，蓮酒就自然被暫時交給少欽的雙胞胎哥哥少騫照顧。
有趣的是，蓮酒一路上都以“何菡汀”的假名行事，菡萏即是蓮，加上她母親的名字汀，其實簡單直白得很。不過卻由於林淮衣師門大部分人都是何氏姓氏，少欽和少騫等人隻道“何菡汀”是林淮衣師門的小友人，倒沒有人意識到她就是瘋魔道士何邈的女兒。
等兩人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顧飛翎出來了，就見他麵上一片冰霜，屋子裏的人也是臉色漠然，兩個人倒是沒有傷到的樣子，隻是楊唱舟一直抿著嘴，似乎不願開口。
顧飛翎看也沒看他一眼，甩下一句“那便如你所願”就揚長而去，隻有嚴昀瞥到他走過的時候看到他緊繃的側臉，顯然是咬緊了牙卻沒在麵上顯露一絲。
嚴昀暗自翻了個白眼，心想以後恐怕有好戲要看了。
……
等到嚴昀走到朱至門前的時候，顧飛翎這才眼神詭異地看向他：“你……這是要做什麽？”
嚴昀聳聳肩，一臉正直：“明日武林大會，我武功不濟自然要找人幫忙代為照顧一下蓮酒呀。”
“可是，你大可將她托付給別人，也不用非得是……”宋傾林恩他們雖然在各處尋找華臻，但總歸也算得上是有餘力的，也不必非得找朱至吧？
顧飛翎雖然不知道這少年的身份，但是讓朱至，也就是柳如期照看蓮酒算什麽事兒？阿雲快醒醒，那是紅砂閣閣主還是你父親啊！
顧飛翎正和嚴昀旁敲側擊勸著，就在這時柳如期撩了簾子走了出來，看著他倆問道：“這麽熱鬧，是來找我麽？”
嚴昀點點頭：“嗯，上次……多謝了你的幫助，在那些麻煩‘如期而至’的時候。”他的重音剛說完，果然就見柳如期眼睛裏多了一分笑意。嚴昀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也不再拘泥，將自己的請求說了出來。
柳如期倒沒有顧飛翎那般滿臉不可思議，隻是摩挲著下巴：“可是……我這幾日也並不會在地陷穀久留。”
嚴昀蹩起眉頭：“也是為了武林大會？可是朱家……”
柳如期看了眼顧飛翎和蓮酒，示意他們自己有話單獨和嚴昀說，便走進門裏。
透過窗棱的陽光勾勒著柳如期的側臉，讓他臉上一半浮著笑意，一半沉沒在陰影之中。
隻剩二人之後，柳如期問道：“怎麽，你想起來了？”
嚴昀自知他說的並不是想起他們的關係那麽簡單，而是指那詭異消失的兩年空白記憶。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在君和提醒我之後，好像想到了一些，但是仔細去想具體的，卻感覺並沒有記起來任何事情。”
柳如期笑著看了看他：“所以，這也正是你為什麽總是覺得自己不是紅砂閣少主煙雲也無所謂的原因了。”
嚴昀聽到他這麽說，驚疑不定地看著柳如期沒有一絲異常的側臉，柳如期該不會是在懷疑自己吧？
卻沒想到柳如期卻說道：“我上次打擾你的時候，就在想，其實你還是過去的性子，可究竟你不記得過去的事情……到底是好是壞？你過去總是說，紅砂閣永遠是你心裏最重要的部分，但是現在你不記得了，我也不敢肯定你是否還會這麽想。”
柳如期說的打擾其實是前一天，當嚴昀找不到華臻的蹤跡，偏偏華臻那邊不知道為什麽也沒有聯係他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就喚出了沉寂很久的紅和藍，想要再使用那神秘的眼珠來透過係統預見一下原小說裏的“劇情”。可就在他要打開盒子的時候，千鈞一發之際，柳如期卻有事來找他，原本的預見自然就被打斷了。
當嚴昀從淡淡的失落裏清醒之後，卻心裏暗道還好被打斷了。
因為恐怕這個時間段，他預見到的，不是華臻受到重傷，就是在孤立無援眾人圍剿下身死的場景。每每想到那個場景，他都會心裏發抖，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如果說最開始，他還能帶著看小說的心情將自己作為抽離於煙雲這個身份的存在，現在他卻感到自己在華臻身邊越久、越是了解他，就越無法將他的命運和記憶裏的那個片段劃上等號。而他想做的事，不管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都勢在必得！
原來這樣執擰的性格竟和煙雲那兩年的模樣不謀而合麽？嚴昀一時間有些怔忪，不知該作何反應，隻是垂著眼：“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現在，也確實有對我很重要的事情。”
柳如期轉眼看他，眉眼一半在陰影裏，倒是讓人看不出來情緒：“哦，你又要與我說鏡華城主的事？”
嚴昀抬起眼看向他：“他對於我來講……是最重要的存在。”
柳如期不置可否，但還是讚賞他的直白似的點了點頭：“對現在的嚴昀來說，也許是的，但當你是煙雲、是紅砂閣少主的時候，你怎知會不會發生矛盾？”
柳如期繼續道：“現在四大世家貌合神離，隻缺一個契機，我原本便不願摻和那些糟老頭子之間的事，可你倒是把縱橫勾當玩的得心應手，要不是你處處為了華臻出頭，讓紅砂閣一時風頭無兩，我都快要以為你根本就沒有失憶了。”柳如期笑著湊近他：“怎麽，擺這副表情看著我？衝在矛盾最前麵明明是你，到處招惹四大世家的也是你。我想想，你該不會是……想背著我讓紅砂閣成為那個契機？”
嚴昀眨了眨眼，一臉無辜的樣子看著柳如期。但他和柳如期都心知肚明，方才柳如期說的一點都沒有錯，嚴昀原本確實是有這個念頭的。但是現在他也知道這個想法，是多麽的幼稚……也幸好柳如期出現在這裏，讓自己及時止損。
“我怎麽會這樣殺雞取卵呢？你恐怕早就有主意了吧，四大家族的分離崩析你也……”
柳如期摩挲著下巴道：“這幕後利用西崇派屠教一事，一箭雙雕使四大家族互相猜忌的人，可不是我。而那人的目的恐怕就在這裏吧，西崇派、四大世家、還想著紅砂閣和武林盟麽？胃口倒是大得很。”柳如期微微眯起眼睛，嚴昀不知為何竟覺得他這個表情熟悉得可怕，沒來由地他就知道柳如期現在已經怒到了極點但是那幕後之人也必然要遭殃了。
他恍了下神，回過神來就見柳如期看著自己別有深意道：“不過，既然有人想要攪亂四大世家之間的紐帶，我也不介意給他些助力就是了。武林大會你也不必擔憂……”
可是他頂著朱至的身份，又怎麽能離開地陷穀？
“你難道要背著朱家人偷偷從地陷穀離開？”
柳如期卻搖了搖頭：“看來你真的需要慢慢回想起來，朱家又怎麽可能困住我？他們……”他賣了個關子就語氣一轉：“唉，算了，你還是不要操心這些事情了，還不如想想……華臻的問題。我可是記得幾天之前在晚宴上，鏡華城主可是說要殺了‘紅砂閣那個姓柳的少主’呢？”
盯著柳如期別有深意的目光，嚴昀竟感受到了“被家長八卦感情”的窘然：“你放心，他……現在不知道那就是我。我到時候自然會好好同他說的。”
……
但是偏偏有句話叫做好的不靈壞的靈。
還有句話叫做打臉總是來得比想象的還要快。
在龍塘口看到華臻的那一刻，嚴昀是欣喜若狂的。可還不待嚴昀開口，就見當華臻同身邊嬌美的女子說了些什麽，走向自己的時候，他麵具後麵眼裏卻隻有冰封的寒意，和一句將嚴昀釘在原地的話。
“你來這裏做什麽？柳懷砂。”
隨著低沉的聲音，華臻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
此時周圍一片熱鬧，江湖中近期發生了那麽多不順的事情，雖然各自抱著不同的心情，但是無疑所有人都期盼著，武林盛會終於召開了。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裏的動靜，但是嚴昀突然捂著頭被華臻扶住的模樣，還是引來了不少人的側目。
那一句“懷砂”好像觸動了什麽不能碰觸的禁製，一瞬間，幾幅並不陌生的畫麵硬生生地擠進嚴昀的腦袋，就像是被人強迫著回想起不願記得的場景。
那是在與柳如期談話時，被隱藏起來的一段記憶。
柳如期沉在陰影中的側臉靜靜看向嚴昀，他的眼角慢慢變紅，但是皮膚上卻隻是透著淡淡的紅色，並沒有嚴昀的那般張揚。是了，他戴著人稱鬼畫子的任北望做的人/皮/麵/具，但那被遮蓋住的一抹紅色看在嚴昀眼裏，卻還是一樣的刺眼。
“我問你，你是嚴昀還是煙雲，這關係很大嗎？如果我說，你本來就是煙雲呢……你還想不坦白麵對麽？其實……你恢複記憶如此困難的原因，也與華臻脫不了關係。”
柳如期寥寥數語便讓嚴昀在心裏一片混亂，三觀像是被人顛覆了似的痛苦。我怎麽會是煙雲？我隻是一個外來者……我的名字是嚴昀……我……
可是為什麽腦海裏屬於煙雲的那部分過往，反而在這些日子裏越發的栩栩如生？
柳如期雙目與嚴昀相接，一瞬間嚴昀感到他做了些什麽，自己原本思緒嘈雜的腦袋又慢慢平靜了下來，最後隻聽到他說：“我也隻能讓你再繼續裝傻一天，該想起來的，總歸會慢慢回來的。”
在這個片段因為華臻的一句話，從嚴昀的腦海深處被硬扯出來時，嚴昀感覺自己朦朧中倒在了一個人的懷裏。他捂著頭，慢慢睜開了眼睛才回想起自己麵前的不是柳如期，而是華臻。
——發現了自己身份的華臻。可自己又何嚐不是，剛剛知道自己是誰呢？他到底是穿越書中的嚴昀，還是紅砂閣少主煙雲，他已經分不清了。
華臻半跪著扶著嚴昀，雙眼靜靜地看著他，在那雙眼裏似乎隻有這個人，別的都已無關緊要。
嚴昀臉上的表情仍是忍著痛苦的模樣，但是他通紅的眼眸深處壓抑不住的侵略意味卻讓人感到危險而陌生。他閉了下眼睛，那微微顫動的眼睫像是謝幕的幕簾，再睜開眼，那股子純良優雅的氣質便如一場夢，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是壓抑已久的情緒波動，像是無形的描筆在雪白的絹紙上滴上了一滴朱砂，下一刻，朱紅色的紋路就像是破土而出的狂潮，從嚴昀的眼角向上席卷，頃刻之間就勾勒出繁複的紋理，華臻第一次明白了，杜時影對蔚水珂說的那句“明明很恐怖卻意外的妖異惑人，讓人移不開視線”是什麽意思。
“你剛才叫我什麽？”嚴昀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無數紛雜的畫麵在他腦海裏湧動，連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說話的，到底是嚴昀，還是煙雲。
華臻伸手探向他臉上的紅色紋路，想要觸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懷砂，柳懷砂，煙雲；嚴昀，阿昀，昀。”他原本繃著的麵孔隨著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名字，開始慢慢鬆動，一分一寸柔和了起來，最後綻放出一個嚴昀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指尖輕輕觸碰上了他眼角那不詳的圖案：“你想讓我怎麽稱呼你呢？”
嚴昀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人掐住一樣，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華臻的指尖在他眼角眉梢流連了片刻，就突然收了回去。
他的每一句都擲地有聲：“你若是不想說，那這次，我來說。前者心機叵測，狼子野心，我欲殺之而後快；後者淡定有謀，撒嬌黏人，我欲……愛之與之共度餘生。”
還不待嚴昀反應，華臻接下來的動作就像是一個重磅炸彈。
他抬手，一絲猶豫都沒有就將自己的麵具摘了下來，麵具在他指尖轉了個圈就戴到了嚴昀的臉上。嚴昀之前一直被他擋著，眼下又被他戴上了麵具，他眼角才剛剛滋長出的紅色紋理竟是沒有讓別人窺見，可華臻的臉卻這樣袒露在了眾人眼前。
華臻的麵容俊逸到近乎完美，玉色的臉龐雖然久不見天日，但那鏡華城主所獨有的冷冽氣質，像是已經融入了他的眉眼骨肉中，明明俊朗美貌像是畫中才有的人，卻讓人生不出一絲褻瀆之意。他眼睛微微一斂，隻一個小小的動作便讓人心生懼意，下意識地就不敢在他臉上流連目光。
這當然不包括嚴昀，他在眼睛發紅的那一刻就意識到大事不好，也在頭痛欲裂的那一刻做好了自己身份暴露無遺的心理準備，然而他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的目光近乎凝滯地膠著在華臻的臉龐上，像是要永遠這樣地看著他。
那總是被自己壞心眼私下摘下的麵具，還帶著華臻的體溫，就這樣戴在了自己臉上，時機恰好地遮住了那令他頭痛得快要炸開的紋理上。
華臻看都不看周圍騷動的人群，雙眼靜靜地看著嚴昀，眼裏似乎除了他，什麽也無法入眼、什麽也無關緊要。所有的過往、悲哀、憤怒、冷漠都被一種情緒取代，在這一刻他隻想告訴嚴昀自己心底一直想說，卻沒能說出口的話。
“不管你究竟是誰，我隻知道，你是我的心上人。”
他捧起嚴昀的臉，凝視著他，哪怕嚴昀的麵容被麵具覆蓋著，他也能在心裏描繪出他的每一處輪廓。他的目光細細描畫著，最後落在他眉下那顆美人痣上。
像是被自己心裏的一幕幕誘惑了似的，華臻慢慢靠近，小心翼翼卻堅定地在他眼角的麵具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蓮酒見他困惑地搖了搖頭，眼睛驚訝得越睜越大，一把抓住他的手，沒頭沒尾地問道：“你見過阿臻的臉是不是？”
嚴昀就算遲鈍如木頭現在也意識到不對了，他喉結動了動：“是啊……難道說，別人……都沒有見過？”
蓮酒臉上的表情越發地不可思議了：“天啊，別說‘別人’了，連我都沒有見過！其實……他的那些屬下、甚至是林盟主有沒有見過我都不知道。他從很久以前便戴著麵具，從不以真麵目示人。
——因為他說過，除了他的命定之人，他不會在任何人麵前摘下麵具！”
蓮酒抓著他的手，一字一句鏗鏘有力：“而他曾經告訴我，他在你麵前，有沒有麵具的阻隔都無所謂，你難道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
嚴昀看著蓮酒，整個人都愣住了。原本平穩淡然的臉上，眼睫正顫抖著，眼眶也跟著一起變得水色嫣紅，一向幽深的眸子像是終於被一顆石子擊中的湖泊，掀起了久久不散的漣漪。
就算是與嚴昀完全不熟悉的人，也能在此時清楚地分辨，這些無一不在訴說著嚴昀的心頭劇震。
我……我是臻臻的命定之人？
嚴昀差點要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幾乎在一個小姑娘麵前失態：“你……你說的是真的嗎？可是那隻不過是我當時胡鬧時趁他不注意摘下來的，並不是像你說的……”想也知道他是不可能自己摘下麵具的呀。
蓮酒瞥了他一眼……心說自己一點也不想去深究“胡鬧時”究竟是怎麽個胡鬧法！
她揉揉額角，隻覺得剛才還聰明得可怕的一個人怎麽瞬間就傻掉了，不由得歎氣：“大哥哎，你是第一天認識阿臻嗎，你覺得你摘下來的，和他自己摘下來，有什麽區別麽？且不說上一個企圖碰到他麵具的人早就被瞬間斷了雙臂了，就說你，你覺得他被你順利摘下來麵具，卻不殺了你，還能是因為什麽？”
“是因為……”嚴昀突然一把擋住自己眼睛，像是突然醒悟似的說不下去了。
蓮酒眨眨眼看著他：“嗯嗯，所以你呢？對他是怎麽想的？”
嚴昀手背動了動，勾起了唇角：“不必擔心，這種話，我自然會親自和他說。”
說話時，嚴昀將手臂抵在額頭上。當眼波流轉看過來的時候，他那撩動人心的眼神，糅合著欣喜與感動，像是有明亮的星子墜落其中。饒是蓮酒看了都心跳暫停了片刻，不禁在心裏暗罵呸呸呸，阿臻心念著的這個人哪兒是什麽嬌弱小情人啊，分明就是勾魂奪魄的大魔頭……！
這可真是厲害了我的叔……
蓮酒差點迷失在了嚴昀的眼眸裏，連忙掩飾性地清了清嗓子：“哼，我才不關心你們倆的破事兒呢，你……你愛說不說！反正我又不是來找你們的，我爹爹是林盟主的師兄，所以我之前便離開了鳳關城，為的就是來這裏找他。”
她那副別扭又頤指氣使的樣子倒是虛勢得很，嚴昀忍著笑點頭，瘋魔道士和林淮衣的師兄弟身份他倒是早就知道了，但是林淮衣為什麽卻在之前隻字未提呢？
蓮酒聽了這個質問，故意描眉塗黑臉蛋扮成少年模樣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尷尬：“呃……沒辦法，因為他不知道我是蓮酒啊。”
原來蓮酒最早是在路上遇到了武林盟的少欽，誰想到還來不及與林淮衣見麵少欽就遭遇不測了，林淮衣又偏偏在此時忙得不可開交，蓮酒就自然被暫時交給少欽的雙胞胎哥哥少騫照顧。
有趣的是，蓮酒一路上都以“何菡汀”的假名行事，菡萏即是蓮，加上她母親的名字汀，其實簡單直白得很。不過卻由於林淮衣師門大部分人都是何氏姓氏，少欽和少騫等人隻道“何菡汀”是林淮衣師門的小友人，倒沒有人意識到她就是瘋魔道士何邈的女兒。
等兩人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顧飛翎出來了，就見他麵上一片冰霜，屋子裏的人也是臉色漠然，兩個人倒是沒有傷到的樣子，隻是楊唱舟一直抿著嘴，似乎不願開口。
顧飛翎看也沒看他一眼，甩下一句“那便如你所願”就揚長而去，隻有嚴昀瞥到他走過的時候看到他緊繃的側臉，顯然是咬緊了牙卻沒在麵上顯露一絲。
嚴昀暗自翻了個白眼，心想以後恐怕有好戲要看了。
……
等到嚴昀走到朱至門前的時候，顧飛翎這才眼神詭異地看向他：“你……這是要做什麽？”
嚴昀聳聳肩，一臉正直：“明日武林大會，我武功不濟自然要找人幫忙代為照顧一下蓮酒呀。”
“可是，你大可將她托付給別人，也不用非得是……”宋傾林恩他們雖然在各處尋找華臻，但總歸也算得上是有餘力的，也不必非得找朱至吧？
顧飛翎雖然不知道這少年的身份，但是讓朱至，也就是柳如期照看蓮酒算什麽事兒？阿雲快醒醒，那是紅砂閣閣主還是你父親啊！
顧飛翎正和嚴昀旁敲側擊勸著，就在這時柳如期撩了簾子走了出來，看著他倆問道：“這麽熱鬧，是來找我麽？”
嚴昀點點頭：“嗯，上次……多謝了你的幫助，在那些麻煩‘如期而至’的時候。”他的重音剛說完，果然就見柳如期眼睛裏多了一分笑意。嚴昀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也不再拘泥，將自己的請求說了出來。
柳如期倒沒有顧飛翎那般滿臉不可思議，隻是摩挲著下巴：“可是……我這幾日也並不會在地陷穀久留。”
嚴昀蹩起眉頭：“也是為了武林大會？可是朱家……”
柳如期看了眼顧飛翎和蓮酒，示意他們自己有話單獨和嚴昀說，便走進門裏。
透過窗棱的陽光勾勒著柳如期的側臉，讓他臉上一半浮著笑意，一半沉沒在陰影之中。
隻剩二人之後，柳如期問道：“怎麽，你想起來了？”
嚴昀自知他說的並不是想起他們的關係那麽簡單，而是指那詭異消失的兩年空白記憶。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在君和提醒我之後，好像想到了一些，但是仔細去想具體的，卻感覺並沒有記起來任何事情。”
柳如期笑著看了看他：“所以，這也正是你為什麽總是覺得自己不是紅砂閣少主煙雲也無所謂的原因了。”
嚴昀聽到他這麽說，驚疑不定地看著柳如期沒有一絲異常的側臉，柳如期該不會是在懷疑自己吧？
卻沒想到柳如期卻說道：“我上次打擾你的時候，就在想，其實你還是過去的性子，可究竟你不記得過去的事情……到底是好是壞？你過去總是說，紅砂閣永遠是你心裏最重要的部分，但是現在你不記得了，我也不敢肯定你是否還會這麽想。”
柳如期說的打擾其實是前一天，當嚴昀找不到華臻的蹤跡，偏偏華臻那邊不知道為什麽也沒有聯係他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就喚出了沉寂很久的紅和藍，想要再使用那神秘的眼珠來透過係統預見一下原小說裏的“劇情”。可就在他要打開盒子的時候，千鈞一發之際，柳如期卻有事來找他，原本的預見自然就被打斷了。
當嚴昀從淡淡的失落裏清醒之後，卻心裏暗道還好被打斷了。
因為恐怕這個時間段，他預見到的，不是華臻受到重傷，就是在孤立無援眾人圍剿下身死的場景。每每想到那個場景，他都會心裏發抖，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如果說最開始，他還能帶著看小說的心情將自己作為抽離於煙雲這個身份的存在，現在他卻感到自己在華臻身邊越久、越是了解他，就越無法將他的命運和記憶裏的那個片段劃上等號。而他想做的事，不管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都勢在必得！
原來這樣執擰的性格竟和煙雲那兩年的模樣不謀而合麽？嚴昀一時間有些怔忪，不知該作何反應，隻是垂著眼：“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現在，也確實有對我很重要的事情。”
柳如期轉眼看他，眉眼一半在陰影裏，倒是讓人看不出來情緒：“哦，你又要與我說鏡華城主的事？”
嚴昀抬起眼看向他：“他對於我來講……是最重要的存在。”
柳如期不置可否，但還是讚賞他的直白似的點了點頭：“對現在的嚴昀來說，也許是的，但當你是煙雲、是紅砂閣少主的時候，你怎知會不會發生矛盾？”
柳如期繼續道：“現在四大世家貌合神離，隻缺一個契機，我原本便不願摻和那些糟老頭子之間的事，可你倒是把縱橫勾當玩的得心應手，要不是你處處為了華臻出頭，讓紅砂閣一時風頭無兩，我都快要以為你根本就沒有失憶了。”柳如期笑著湊近他：“怎麽，擺這副表情看著我？衝在矛盾最前麵明明是你，到處招惹四大世家的也是你。我想想，你該不會是……想背著我讓紅砂閣成為那個契機？”
嚴昀眨了眨眼，一臉無辜的樣子看著柳如期。但他和柳如期都心知肚明，方才柳如期說的一點都沒有錯，嚴昀原本確實是有這個念頭的。但是現在他也知道這個想法，是多麽的幼稚……也幸好柳如期出現在這裏，讓自己及時止損。
“我怎麽會這樣殺雞取卵呢？你恐怕早就有主意了吧，四大家族的分離崩析你也……”
柳如期摩挲著下巴道：“這幕後利用西崇派屠教一事，一箭雙雕使四大家族互相猜忌的人，可不是我。而那人的目的恐怕就在這裏吧，西崇派、四大世家、還想著紅砂閣和武林盟麽？胃口倒是大得很。”柳如期微微眯起眼睛，嚴昀不知為何竟覺得他這個表情熟悉得可怕，沒來由地他就知道柳如期現在已經怒到了極點但是那幕後之人也必然要遭殃了。
他恍了下神，回過神來就見柳如期看著自己別有深意道：“不過，既然有人想要攪亂四大世家之間的紐帶，我也不介意給他些助力就是了。武林大會你也不必擔憂……”
可是他頂著朱至的身份，又怎麽能離開地陷穀？
“你難道要背著朱家人偷偷從地陷穀離開？”
柳如期卻搖了搖頭：“看來你真的需要慢慢回想起來，朱家又怎麽可能困住我？他們……”他賣了個關子就語氣一轉：“唉，算了，你還是不要操心這些事情了，還不如想想……華臻的問題。我可是記得幾天之前在晚宴上，鏡華城主可是說要殺了‘紅砂閣那個姓柳的少主’呢？”
盯著柳如期別有深意的目光，嚴昀竟感受到了“被家長八卦感情”的窘然：“你放心，他……現在不知道那就是我。我到時候自然會好好同他說的。”
……
但是偏偏有句話叫做好的不靈壞的靈。
還有句話叫做打臉總是來得比想象的還要快。
在龍塘口看到華臻的那一刻，嚴昀是欣喜若狂的。可還不待嚴昀開口，就見當華臻同身邊嬌美的女子說了些什麽，走向自己的時候，他麵具後麵眼裏卻隻有冰封的寒意，和一句將嚴昀釘在原地的話。
“你來這裏做什麽？柳懷砂。”
隨著低沉的聲音，華臻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
此時周圍一片熱鬧，江湖中近期發生了那麽多不順的事情，雖然各自抱著不同的心情，但是無疑所有人都期盼著，武林盛會終於召開了。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裏的動靜，但是嚴昀突然捂著頭被華臻扶住的模樣，還是引來了不少人的側目。
那一句“懷砂”好像觸動了什麽不能碰觸的禁製，一瞬間，幾幅並不陌生的畫麵硬生生地擠進嚴昀的腦袋，就像是被人強迫著回想起不願記得的場景。
那是在與柳如期談話時，被隱藏起來的一段記憶。
柳如期沉在陰影中的側臉靜靜看向嚴昀，他的眼角慢慢變紅，但是皮膚上卻隻是透著淡淡的紅色，並沒有嚴昀的那般張揚。是了，他戴著人稱鬼畫子的任北望做的人/皮/麵/具，但那被遮蓋住的一抹紅色看在嚴昀眼裏，卻還是一樣的刺眼。
“我問你，你是嚴昀還是煙雲，這關係很大嗎？如果我說，你本來就是煙雲呢……你還想不坦白麵對麽？其實……你恢複記憶如此困難的原因，也與華臻脫不了關係。”
柳如期寥寥數語便讓嚴昀在心裏一片混亂，三觀像是被人顛覆了似的痛苦。我怎麽會是煙雲？我隻是一個外來者……我的名字是嚴昀……我……
可是為什麽腦海裏屬於煙雲的那部分過往，反而在這些日子裏越發的栩栩如生？
柳如期雙目與嚴昀相接，一瞬間嚴昀感到他做了些什麽，自己原本思緒嘈雜的腦袋又慢慢平靜了下來，最後隻聽到他說：“我也隻能讓你再繼續裝傻一天，該想起來的，總歸會慢慢回來的。”
在這個片段因為華臻的一句話，從嚴昀的腦海深處被硬扯出來時，嚴昀感覺自己朦朧中倒在了一個人的懷裏。他捂著頭，慢慢睜開了眼睛才回想起自己麵前的不是柳如期，而是華臻。
——發現了自己身份的華臻。可自己又何嚐不是，剛剛知道自己是誰呢？他到底是穿越書中的嚴昀，還是紅砂閣少主煙雲，他已經分不清了。
華臻半跪著扶著嚴昀，雙眼靜靜地看著他，在那雙眼裏似乎隻有這個人，別的都已無關緊要。
嚴昀臉上的表情仍是忍著痛苦的模樣，但是他通紅的眼眸深處壓抑不住的侵略意味卻讓人感到危險而陌生。他閉了下眼睛，那微微顫動的眼睫像是謝幕的幕簾，再睜開眼，那股子純良優雅的氣質便如一場夢，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是壓抑已久的情緒波動，像是無形的描筆在雪白的絹紙上滴上了一滴朱砂，下一刻，朱紅色的紋路就像是破土而出的狂潮，從嚴昀的眼角向上席卷，頃刻之間就勾勒出繁複的紋理，華臻第一次明白了，杜時影對蔚水珂說的那句“明明很恐怖卻意外的妖異惑人，讓人移不開視線”是什麽意思。
“你剛才叫我什麽？”嚴昀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無數紛雜的畫麵在他腦海裏湧動，連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說話的，到底是嚴昀，還是煙雲。
華臻伸手探向他臉上的紅色紋路，想要觸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懷砂，柳懷砂，煙雲；嚴昀，阿昀，昀。”他原本繃著的麵孔隨著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名字，開始慢慢鬆動，一分一寸柔和了起來，最後綻放出一個嚴昀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指尖輕輕觸碰上了他眼角那不詳的圖案：“你想讓我怎麽稱呼你呢？”
嚴昀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人掐住一樣，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華臻的指尖在他眼角眉梢流連了片刻，就突然收了回去。
他的每一句都擲地有聲：“你若是不想說，那這次，我來說。前者心機叵測，狼子野心，我欲殺之而後快；後者淡定有謀，撒嬌黏人，我欲……愛之與之共度餘生。”
還不待嚴昀反應，華臻接下來的動作就像是一個重磅炸彈。
他抬手，一絲猶豫都沒有就將自己的麵具摘了下來，麵具在他指尖轉了個圈就戴到了嚴昀的臉上。嚴昀之前一直被他擋著，眼下又被他戴上了麵具，他眼角才剛剛滋長出的紅色紋理竟是沒有讓別人窺見，可華臻的臉卻這樣袒露在了眾人眼前。
華臻的麵容俊逸到近乎完美，玉色的臉龐雖然久不見天日，但那鏡華城主所獨有的冷冽氣質，像是已經融入了他的眉眼骨肉中，明明俊朗美貌像是畫中才有的人，卻讓人生不出一絲褻瀆之意。他眼睛微微一斂，隻一個小小的動作便讓人心生懼意，下意識地就不敢在他臉上流連目光。
這當然不包括嚴昀，他在眼睛發紅的那一刻就意識到大事不好，也在頭痛欲裂的那一刻做好了自己身份暴露無遺的心理準備，然而他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的目光近乎凝滯地膠著在華臻的臉龐上，像是要永遠這樣地看著他。
那總是被自己壞心眼私下摘下的麵具，還帶著華臻的體溫，就這樣戴在了自己臉上，時機恰好地遮住了那令他頭痛得快要炸開的紋理上。
華臻看都不看周圍騷動的人群，雙眼靜靜地看著嚴昀，眼裏似乎除了他，什麽也無法入眼、什麽也無關緊要。所有的過往、悲哀、憤怒、冷漠都被一種情緒取代，在這一刻他隻想告訴嚴昀自己心底一直想說，卻沒能說出口的話。
“不管你究竟是誰，我隻知道，你是我的心上人。”
他捧起嚴昀的臉，凝視著他，哪怕嚴昀的麵容被麵具覆蓋著，他也能在心裏描繪出他的每一處輪廓。他的目光細細描畫著，最後落在他眉下那顆美人痣上。
像是被自己心裏的一幕幕誘惑了似的，華臻慢慢靠近，小心翼翼卻堅定地在他眼角的麵具上輕輕落下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