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冬給他的書本裏,他記得在某一本書上,寫了這麽一句話。


    “答案是由自己找出來的。”


    但他不知自己找出了什麽樣的答案。


    跟在喜樂後頭,隨著她一路走至城裏一座高懸著金框烏匾,上頭寫著“濟德堂”三大字,底下登堂求醫百姓無數的藥堂後,他靜佇在遠處的街角,看著喜樂坐在門外等候。


    不一會,從裏頭走出了名長相清俊斯文的男子,那名男子先是捧來了一碗飯給喜樂,隨後便坐在她的身旁,一手撫摸著喜樂的頭頂,臉上漾滿笑意地瞧著喜樂吃飯。


    在喜樂用完膳後,他又走回藥堂裏端了一碗已經放涼的湯藥,喜樂隨即熟稔地接過。


    “今日你來得較晚。”坐在喜樂身畔的胡思遙,邊說邊把她粘附在臉上的發絲撥開。


    “有事,所以耽擱了……”喜樂偏首看著他,心思不在手中的湯藥上,一徑瞧著他那張溫柔的麵容。


    “還不喝?”發現她一徑地凝視著他發呆,他笑笑地敲著她的額,“藥都涼了。”


    “有些苦。”她乖順地照著他的話喝了一口,隨後兩道細眉微微蹙起。


    “是新藥的關係。”胡思遙愛憐地撫了撫她的臉蛋,“待會喝完了,我再給你些甘草糖。”


    “嗯。”粉色的嫣霞出現在她的小臉上,她帶笑地微微頷首,聽話地再次喝起湯藥來。


    “我來為你把個脈,看看你近來身子如何了。”胡思遙在她喝藥之際,執起她的小手,撥開上頭猶帶半濕的衣袖,一臉正色地為她把起脈來。


    當胡思遙修長的手指劃過喜樂的指尖,來到她細瘦的手腕上為她診脈時,藏身在遠處窺看的嘲風,目光靜止在喜樂那隻常出借給他當點心啃的小手上。


    隱隱然的,他的心湖起了變化,像是有種東西正沉沉地掉進了湖裏,泛起一**他不明白的漣漪,在那同時,一份令他感到戒慎防備的熟悉感,也悄悄地滲進他的心底。


    他麵無表情地抬首看了看那戶人家的屋簷,隨後兩眉緊緊一斂。


    在這座濟德堂的房頂上,沒有嘲風獸。


    一線香煙嫋嫋扶搖,神案上,一炷奉神的清香遭人伸出兩指拈熄香頭,一室殘留著濃鬱的檀香味,令嘲風打了個噴嚏,他走到一旁去將廟裏的窗扇全都打開,讓外頭舒爽的午後東風吹盈了一室,散去了這股他吸嗅了千年,也令他深深感到厭煩的香氣。


    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回來的嘲風,遊移不定的兩眼,靜落在神案上盛綻得粉嫩嫣紅的桃花上,這是今早喜樂為敬神而自路旁摘采來的,看著那一片片似是綢子裁成的花瓣,他想起喜樂的笑。


    她對那個陌生男子的笑。


    輾轉反複地擱在心底想,思緒愈是糾結難清,在回來的一路上,他作了許多關於喜樂與那名男子的猜測,但因得知的線索過少,使得猜測也成了件難事,不願把這份不適的感覺悶在心頭過久的他,於是決意找個人出來為他解惑。


    “出來。”站在神案前的嘲風,抬首望著居高臨下的木雕土地公神像。


    案上的神像紋風未動,寂靜的廟室裏,半點聲響也無。


    “出來。”嘲風慢條斯理地重複,緊接著挽起自己的兩袖。


    案上的神像仍是堅持著沉默政策,似乎根本就沒打算回應他。


    “給我出來——”不具備耐心美德的嘲風,下一刻即卯起勁來用力地搖撼那尊小小的木雕神像。


    “我出來……我出來就是了……”被搖得山河劇烈變色,滿天星星亂轉的土地公,不敵蠻力之下,一骨碌地自神像裏跌出來,滿眼暈眩地被他給拎下神案。


    “咳。在你的地頭窩了好些天了,也是該跟你打聲招呼了。”嘲風清了清嗓子,首先恭恭謹謹地彎著腰拱手向他致意,“敝獸初到貴寶地,還請多多指教。”


    “小小地方招呼不周,多多見諒、多多見諒。”全身骨頭差點被搖散的土地公,實在是消受不起他此等大禮,於是也一骨碌地陪他鞠起躬來。


    “哪裏。”嘲風彎著身子抬起頭來,一雙銳利的黑眸直鎖住他。


    “那沒我的事了吧?再見。”眼見苗頭不對,土地公連忙轉身就要走。


    嘲風不疾不徐地以一手勾住他的衣領,“回來。”


    “不知……”土地公先是扼腕地低咒了幾句,接著再頻搓著兩手回過身來,“不知閣下還有何貴幹?”


    他的臉上堆滿了善良老百姓的笑意,“隻是有一兩個小小的問題。”


    “那……”很會看臉色的土地公也跟著唱起戲來,“老朽可有幸為您解惑?”拜托,他就去找別人吧。


    “當然有。”偏偏嘲風就是不如他所願,還笑**地對他擺上了一張天下過度太平的笑臉。


    “嘿嘿……”冷汗暗暗流在心底的土地公,脫身不成之際,隻好幹幹地陪他笑了起來。


    嘲風忽地收去了臉上所有的笑意,眉一揚、眼一瞠,措手不及地一手勾住他的頸項,使勁地將他給扯過來。


    他壓低了音量:“神界知道我待在這了嗎?”無論是在何處的土地公,全都是神界特意布在人間的探子,他躲在這座破廟裏這事,想必這個大嘴巴的土地公老早就已經向神界打過小報告了。


    “不知道。”土地公也卸去了一臉的偽笑,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後,語氣跟他一樣低得半斤八兩。


    他**性地亮出一口閃亮的白牙,“真的?”


    土地公連忙舉高雙手示誠,“我一個字也沒敢說!”在聽說過他吞了三名天將的光輝事跡後,他哪敢說呀?要是不小心觸怒了這隻獸,搞不好下一個被吞掉的神差就是他。


    嘲風徐徐緩緩地搖著頭,“我不相信。”隻要是神界之輩都知道,土地公和灶君愛告狀是最出名的,全神界的神都可信,就惟獨這兩尊信不得。


    “不相信你要怎麽辦?”無奈複無奈,哀歎再哀歎的土地公,眼下實在是找不著任何證明清白的法子。


    “用刑。”嘲風說完便飛快地搶過他手中的神杖,在手中將它給轉了個兩圈後,一把將尖銳的杖尖直抵在他的喉際上。


    土地公差點瞪凸了眼珠子,“什麽?”


    “酷刑之下必有真言,書上是這麽寫的。”他洋洋得意地露出他的招牌白牙,“我已經把山神藏冬給我的書仔細看過了。”


    “然後?”默默地在心中記下罪魁禍首的名字後,他邊流著冷汗邊看著戳在他喉際的杖尖。


    “然後我決定拿你來體驗體驗凡人的生活。”早就想這麽做的嘲風,迫不及待地想試試書裏麵寫的那些對待人犯種種五花八門的手法。


    他哇啦啦地大叫起來,“凡人的生活裏哪有這一項啊?”普通老百姓不會做那種事吧?


    “這是書裏寫的。”做過功課的嘲風慎重地點點頭。


    “慢著!”土地公用力地抬起一掌大喊暫停,“你有沒有看錯書?你該不會是不小心看到大內秘辛那類的?”


    “我沒看錯,我正在體會人間的人性黑暗麵。”他說著說著便把身上有的書冊,以及他藏放在廟裏的其他部份書冊全都扔給土地公。


    七手八腳接來滿懷私人著作的土地公,當他將懷中的書冊攤放在地上一字攤開後,他的表情是愈看愈慘烈,雪白的臉色幾乎與他臉上的白須溶成一色。


    瞧瞧這些書名,山神是給他的腦袋裏塞了些什麽東西呀?人間特選官場秘錄、人間刑法入門導讀、史上百大酷刑全覽……必克土地公基本手冊?


    該死的老山……沒事給他讀這種東西做什麽?這下梁子結大了,他不但會牢牢記住這個助紂為虐的山神藏冬,若是有機會,他一定要跟上頭的老大們參藏冬一筆!


    就當他猶在喃喃憤咒山神之餘,嘲風扳了扳十指,自指尖伸出了銳利的長爪一把捉住他,再自神案底下拿出一卷早已準備好的粗繩,將怔愕得不能言語的土公仔細架在神杖上捆綁好,接著他自內堂後拿出了一張凳子,讓自己正坐在他的對麵。


    回想起書裏嚴刑酷吏們給犯人所安排的大規模陣丈,再低首四下看看臨時湊數弄出來的刑房後,嘲風拍著腦袋誠心誠意地向他致歉。


    “抱歉,好像簡陋了點。”下回他會做好事前準備,用心一點布置的。


    “不,夠正式了……”遭人五花大綁後被推坐在地上,身後還插了根神杖的土地公,委屈的老臉上掛著兩行清淚。


    “那咱們就正式開始吧。”他兩手一拍,很快地就進入狀況,“告訴我,神界真不知我躲在這?”


    “不知道,他們隻知道你混進了人間而已。”還在為自己不幸的遭遇哀悼的土地公,其實也不怎麽把他的刑求放在心上。


    “他們知道我吃了三名天將嗎?”嘲風微揚起劍眉,彎下身來朝他伸出兩指,拈來了數根他最為自豪的綿長白胡。


    土地公猶豫了一會,“呃……”怎麽辦?該說實話嗎?


    就在他遲疑的那一刹那間,嘲風眯細了眼,出手極快地迅速扯下手中的白須,霎時疼得他淚眼汪汪。


    “那件事又不是我告狀的!”為自己心愛的胡須心疼不已的土地公,實是委屈至極,“凶手是皇城裏的那尊老土!”地盤不同嘛,那晚見到他行凶的見證人是皇城裏的土地公,跟他這尊縣城裏的根本就打不著關係。


    “神界有什麽反應?”寧枉勿縱的嘲風,邊說邊再揚指捏緊了另外幾根白須。


    “現下神界已經在通緝你了。”知道不招實話將會有什麽可怕後果的土地公,為了自己留了好幾百年才有這等成果的胡須,當下變得句句吐真言。


    “上頭的人想怎麽處置我?”他很好奇自認為是他頂頭上司的那些神,會想些什麽名目來對付他這個根本就不屬於神界的獸。


    土地公膽顫心驚地輕吐:“不知道……”


    手臂一揚,嘲風再度不留情地扯下了幾根白須。


    “別拔了!”疼得眼淚鼻涕齊飛的土地公,極度心酸不平地扯開了嗓子大嚷,“我說的本來就是真話!我的官太小了,上頭打算拿你怎麽辦我怎麽可能會知道?”


    “好吧,那就問些你知道的。”善解人意的嘲風立即轉了個舵,問起他今日會把土地公叫出來的主要目的,“喜樂她去找的那個人是誰?”


    知不無言的土地公立即把他要的消息吐出,“那個人名叫胡思遙,祖上世代行醫,是個鄰裏有口皆碑的大夫……”


    他扳著臉,“他與喜樂是什麽關係?”


    “他就像個大哥哥一樣,自小就待喜樂不錯,也時常送飯給她吃,喜樂每個月都會固定上他那喝藥。”


    “喝什麽藥?”嘲風沒注意到自己又開始把兩眉皺成一條線了。


    “不知道……”欲哭無淚的土地公,有先見之明地懇求他,“拜托你這回就行行好別再拔了,這種小事我是真的查不出來。”


    嘲風垂下了手臂,窗外反射進來的光影映照在他的臉上,明亮了他一半的臉龐,另一半,則有些陰暗看不清。


    在來到了人間的這段時間裏,他學了不少東西、識了不少人,可無論他去哪裏,他都會緊跟在喜樂的身後。


    當他在對未來感到一片混沌之時,是喜樂出現在他的身邊,領著他,一一去認識這個華麗而又繁雜的世界,每每他對人間有所疑惑不解,喜樂會耐心地解釋給他聽,當他寂寞地獨坐在簷上遠望時,是喜樂陪在他身旁與他分享同一陣清涼的夜風。長久和喜樂處在一塊,他漸漸地將一些以前不曾有過的依賴之情放在她的身上,將她視為最親近之人,可是他從沒想過,她不是全然屬於他一人的,她也不是隻關懷他而已,她也會把她的目光分享給其他人。


    今日站在大街遠處探看之時,他隱隱地察覺到喜樂還有一片他沒有參與過的世界,他這個晚到者,卻來不及加入其中,看著他們倆親匿熟絡的模樣,這種單獨被排拒在外的感覺,令他心頭沒來由的悶鬱難受,尤其每當他憶起喜樂看向胡思遙時,那種目光,和向看他的目光是不同的。


    喜樂給他的眼神,總像是看待兄弟姐妹般,有純粹的關懷,但卻不夠貼近,不似胡思遙。她給胡思遙的,是種儒慕,是種微妙的情氛,這令他的心房像條打了結的繩,正遭人緩緩拉緊,這份感覺來得太快、太陌生,而他,不知該怎麽去將它拆解開來。


    “嘲風?”坐在地上看他發呆的土地公,有些擔心地看著他陰晴不定的臉龐。


    嘲風眨了眨眼,捉回自己最近常四處漫飛的思緒。


    土地公歎了口氣,“別繼續在人間流連了,上頭正派人四處尋你,你得快回你的本位才行。”


    “因為祝融到處肆虐?”他振了振神智,大抵也知道神界會這麽急著尋他的原因是什麽。


    “既然你知道,還不快想想辦法阻止他?”分明知曉,卻仍舊置身事外?他怎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百姓受苦?


    嘲風冷淡地揚起眉,“我為什麽要阻止他?”


    土地公不可思議地張大了眼,“那是你的使命啊。”都在簷上蹲了千年,他還問這句話?


    “這是誰立的規矩?”他彎下身子,將臉逼近土地公的臉龐,一字一句,問得極為不甘。


    “呃……”一時之間,土地公還真想不出他們為何會把嘲風獸守護人間這事,視為是他應盡的職責。


    掩藏了千年的不滿躍上他的麵容,他斂眉怒視,那久久隱而未發的委屈,在他炯亮的眸心裏流竄。


    他是龍之子,不是神界之輩,千年前神界趁他心智未開時,私自將他囚禁於簷上,要求他代神界守衛人間,千年來,他默不作聲地蹲踞在簷上,依著他們的話去保護人間之人,然而每當他想問問,為何他得如此耗盡心力地盡這份他完全不明白的職責之時,卻從沒人能夠說出個所以然來,他們隻是把他的盡責視為理所當然,而他最憎厭的,就是他們的理所當然。


    “無論是神界還是人間,我已經摸清楚你們所謂的規矩了。”他揚起下頜,閃亮的黑眸昭示著他的決心,“從現在起,我也有我的規矩。”他已經不是昔日阿蒙了,在人間多留一日,他就多懂一分,他不會再像初來人間報到時那般的好騙。


    “你有什麽規矩?”愈看愈覺得不對勁的土地公,不禁不安地開始揣想種種不妙的狀況。


    他露出一笑,“我的規矩就是不再聽任何人的規矩。”


    土地公直在心底大喊不妙。要命……這下慘了,騙不回去怎麽辦?


    “有人回來了。”原本還在煩惱這下該怎麽辦的土地公,忽地抬起頭來兩眼直視著廟門外。


    “你快回本位去。”嘲風回首看了外頭一眼,彎身拎起他,將他推往神案的方向。


    “慢著……”土地公忙著想抗議,卻被他以蠻勁給塞回木雕的人形塑像裏。


    “嘲風?”一腳踏進廟門的廟爺爺,滿臉意外地看著他,“怎麽今兒個這麽早就回來了?喜樂呢?”他們倆不是形影不離的嗎?難得喜樂會放心扔下他一人。


    “她有事出門了。”嘲風回過頭來,麵色一改,又恢複了平時一慣的笑意。


    “這樣啊。”廟爺爺頓了頓,開心地朝他招招手,“你的肚子一定很餓了吧?過來和爺爺一塊吃飯。”


    “好。”聽到有吃的就一臉快樂的嘲風,興衝衝地去拿來自己的碗,在廟爺爺坐下後,微笑地在一旁看著廟爺爺大方地把食物分他一半。


    “喂……”微弱渺小的求救聲卻悄悄地自神案那邊傳來。


    仍是掛著笑臉的嘲風,趁著廟爺爺正在忙碌地分派食物之時,微微偏過頭,看向神案上呼救的土地公。


    “繩子。”全身被綁得不能動彈的土地公,忙不迭地提醒他,“你忘了鬆綁啦。”瞧瞧他的造形,說多怪就有多怪,被綁得像麻花就算了,後頭還插了根神杖呢。


    嘲風瞥了他一眼,以無聲的口形向他示意:你就這麽晾著吧。


    “怎麽了?”把食物分好後的廟爺爺,好奇地拍拍他的肩。


    “沒事。”他彎眯了雙眼,開開心心地捧起香噴噴的午飯,“咱們吃飯。”


    廟爺爺不疑有他地也捧起飯碗進食,嘲風安心地鬆了一口氣後,緩慢地咀嚼起碗裏黃米飯的滋味,在此之時,他的腦海裏也出現了許多他先前不曾想過的事。


    他已經開始成長了,以往歲月對他而言,隻是數不盡的光陰磨蝕,不帶意義,一切不過是周而複始的相同白晝與黑夜,但自他來到人間後,歲月變得不同了。


    每當日子一日一日地在他的身上過去,他便益發地覺得自己漸漸脫離了初時那隻單純的獸,他愈來愈像人,心思在學習中開始變得複雜,雖然人間還有許許多多的事物,對他來說仍是半知半解,或是猶未見麵,但他開始知道一些小心機、小把戲,也懂得適時的裝傻扮愚對自己百利無一害,並能讓自己更快速地融入人間的生活。


    他知道,日後,自己將會愈來愈聰明,同時他也逐漸地明白了一點,他的心,也將會愈來愈不安寧。


    “你在看什麽?”


    嘲風走至喜樂的身旁,不解地看著她已經持續許久的舉動,自陪她在外頭的路邊摘完野果回來後,她就一直待在神案前,一手撫著下頜直對著土地公的神像發呆沉思。


    “我覺得我們家的土地公公怪怪的。”研究了許久後,這是喜樂惟一的心得。


    “不會呀。”他開心地偎在她的身旁陪著她一同看去。


    她微偏著螓首,“我覺得他好像變瘦了。”她記得以前這尊土地公公,圓圓滾滾、看上去紅光滿麵,怎麽一陣子沒仔細瞧瞧它,它就變得清瘦又蒼白?


    “還是一樣胖嘛。”嘲風邊粉飾太平,邊抬眼瞪了瞪那尊因他而消化不良日漸消瘦的老土一眼。“還有……”愈是觀察愈是滿腹狐疑的喜樂,微蹙著眉頻頻不解地搔著發。


    “還有什麽?”


    “他的胡子好像變少了。”記得以前土地公公的胡須不是白花花一大把的嗎?怎麽沒注意幾天,就變得某些地方依舊豐盈如雪,而某些地方卻是稀稀疏疏。


    “是嗎?我看看。”他說著說著便自告奮勇地傾身上前,在雕像的耳畔壓低了音量警告,“敢托夢跟她打小報告,我就叫祝融來這燒了你的窩,或是由我直接把你吞下腹當消夜,你自個兒斟酌斟酌。”


    “嘲風!”喜樂忽然慌慌張張地扯著他的手臂大叫。


    “嗯?”


    她直指著案上的神像,“土地公公在冒冷汗!”


    “是嗎?”他再陰惻地送了兩記冷眼給扯他後腿的老土。


    滿麵擔憂的喜樂直想著自己是哪裏伺奉不周,“會不會是最近我太少給他進貢所以把他餓壞了?”也許是因為最近要給土地公公的祭品全都被嘲風吃了,所以土地公公才會餓成樣?


    他揚了揚兩眉,“你放心,絕對不會是因那個理由的。”這個老土就最好不要落單,不然等喜樂他們一不在,他絕對會把老土再拖出來好好施以嚴刑教育。


    滿心不安的喜樂,下一刻飛快地轉過身,先是將采摘來堆滿地的野果用衣裳兜好,腳步匆匆地奔至廟外,在水缸邊洗淨了野果後再兜回來,將懷裏洗得滑潤圓亮的果子一顆顆端正地擺在供桌上後,還順道自他的口袋裏掏出兩顆私藏當成點心的野果,一並送上供桌。


    嘲風不滿地伸手勾住她的纖臂,“你做什麽?”她把他們的正餐和消夜全都給那個過於肥胖的老土做什麽?


    她說得理所當然,“給土地公公吃飯啊。”


    “別浪費我們的食物,給他吃元寶臘燭香就夠了。”他伸手將桌上的果子一掃,全都給掃至懷裏再放回原處,並擅自為案上的老土決定了日後的進貢菜單。


    餓得頭昏眼花的土地公,一聽之下禁不起這個打擊,兩眼一翻,直接自神案上餓昏摔下來。


    “土地公公!”喜樂急急地大叫,連忙伸出兩手緊急地捧住它。


    倚在案邊的嘲風,在她忙著去招呼那尊小木雕神像時,彎腰自地上拾了顆野果,邊啃著野果邊看她。


    入口的野果,有些酸澀,像種陌生的感覺,那種,好似頭一回見到她仰起臉龐,用羞怯的笑意望著胡思遙時的感覺。


    雖然,他已自土地公的口中得知他們的關係,但土地公卻沒告訴他,為何他會將那一幕記在腦中久久不肯散去,土地公沒告訴他,這分像秤砣般沉重地擱在心版上的感覺,又是什麽。


    這幾日下來,或許是因喝藥的時間未到的緣故,喜樂沒再去找胡思遙,鎮日都和現在一樣陪在他的身旁,可那份感覺卻像是盆幽夜裏悄燃的暗火,非但不熄,還在表麵的煙燼下隱密燃燒著,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忐忑,每每想起了那家濟德堂的簷上沒有嘲風獸,他總是會為喜樂感到不安。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簷上沒有嘲風獸,以前,當他還居住在皇城裏時,他也見過有個人的居住處的簷上沒有嘲風獸,在最初時,那片簷上是有嘲風獸的,但後來卻遭到住處的主人給移除,他還記得,在他被那個人自簷上移去之前,他曾趁夜自簷上窺看向那個人的住處,看見那個人正在……熟悉的惡寒再度自心底升起,回想起幽夜裏所驚見的血腥一幕,他打了個冷顫。


    “喜樂。”在下一波漫漫無邊的不安再度湧至他的心頭時,嘲風喚著她,想好好地向她問個明白,想弄清,他心中這份不安的預感究竟是什麽。


    “嗯?”喜樂回過頭來,見他唇邊沾了些野果的汁液,順手地揚起袖,以袖為他拭淨。


    “那日你……”他怔看著她的舉動,心底許多悶窒已久的話,因她一下子跳至喉際。


    “我怎麽樣?”她有些好奇地看著難得出現在他臉上凝重的神色。


    他張開了嘴,試著想開口,卻不知該從何對她說起。


    “你近來是怎麽了?”她擔心地拍拍他的臉頰,“時常見你不是看著我發呆,就是說話變得吞吞吐吐,你有心事?”


    嘲風翹高了兩眉,“什麽是心事?”


    “就是擱在心裏想的事情。”


    “我有心事。”他思索了半晌,朝她點點頭。


    她張亮了一雙水眸,“可以告訴我嗎?”難得隻在乎肚皮的他會去想其他的事。


    低首看著她清亮的眼瞳,他不禁想起當她麵對胡思遙時那份發自心底的笑顏,尤其是她漾在頰上那抹嬌俏的紅暈,像極了小女兒家的羞意……“不可以。”嘲風別過臉,一骨碌地把所有到喉的話語全都咽回腹裏。


    她不解地蹙著眉,“為什麽?”以前他不是隻要有想不通的問題,或是每每想到了些什麽,他總是會迫不及待地想與她分享嗎?怎麽現在,他卻變得不一樣了?


    “因為他長大了。”站在廟門邊聽了不少的廟爺爺,邊代他回答邊走進裏頭。


    喜樂回過頭來,“爺爺,你怎麽也這麽早就回來了?”


    “方才,我在街上遇著了葉家大娘。”帶著絲絲欣喜,廟爺爺熱情地朝她招著手。


    “她又想幫我說媒了?”她頓時笑顏一逝,垂下了眼,不想麵對這件事地轉過身去。


    嘲風拉住她,“什麽是說媒?”


    “就是幫喜樂找個好對象。”廟爺爺彎下腰拾來了蒲團,慢條斯理地坐下後,再抬首看著神情各異的他們倆。


    “什麽對象?”他不明所以,但卻發現喜樂的眉心愈來愈緊鎖。


    “嫁人的對象。”廟爺爺在說時,特意盯審著他的表情。


    嘲風怔愣地張大了眼,緩緩地,鬆開了握住喜樂的掌心。


    腦袋裏,空洞洞的,他茫茫地看著低垂螓首的喜樂,不斷在腦中回想,他曾在書裏讀過那些關於女子出閣之事,成家、相夫、教子……瑣瑣碎碎,充實豐盈的生活,但半知半解的他,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另一個新人生,他也不知道,他將會有不能跟在喜樂身後的一天。


    “怎麽樣?”廟爺爺再把目光調回喜樂的身上,“這回葉大娘提的是街尾的祝豐年的兒子,你要不要考慮?”


    “我……”心中輾轉思量的喜樂,沉著聲,遲遲答不上一句話來。


    心思敏銳的廟爺爺,在看了她為難的愁容一會後,試探性地問。


    “你另有心上人?”難道是這個小妮子開竅了?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也不是……”


    “你想拒絕這門親事嗎?”看出了她八成心思的廟爺爺,明白地瞄著她那雙充滿不願的雙眼。


    喜樂揚首看向他,“我還不想嫁。”


    已經不是遭到她第一次拒絕的廟爺爺,才想不為難她時,卻發現站在她身旁的嘲風,呆愣愣地倚在案旁低垂著頭,一手緊按著自己的胸口,臉上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


    “嘲風,你怎麽了?”頭一回見這隻樂天的獸出現這種破天荒的表情,廟爺爺忍不住翹彎了一雙白眉。


    苦苦思索的嘲風皺著眉,“我覺得不太舒服。”


    “你病了?”喜樂也懷疑地看向他那張有些異於平常的臉。


    他也說不上來,“好像不是……”


    “餓壞了嗎?”她關心地一手撫著他的額,試著把他糾結的眉心給疏散開來。


    “我……”嘲風欲言又止,張開了嘴,不一會又合上它。


    廟爺爺的雙眼閃了閃,“既然還不想嫁,那爺爺就把你多留在身邊幾年,改明兒個我就去把這門親事回了。”


    “嗯。”喜樂如獲特赦地吐了一口氣,怕餓壞嘲風的她,挽起袖整朝內堂走去,“天晚了,今天我要到一些黃米,我去把它煮了當晚飯。”


    在她走至內堂時,靜立在原地動也不動的嘲風,一徑地看著自己的胸口,不知該怎麽領受這份他從未體會過的感覺。


    思前想後,拆解不開。他的腦際空蕩蕩的,心底沉甸甸的,被遺棄的感覺纏住他不放。一想到喜樂往後將會出閣嫁人,這份驅之不散的惶惑感,像道突然出現在天邊的黑雲,一下子把他晴朗的蒼穹給遮住了,他恍恍惚惚地察覺到,他是一棵由喜樂親手種出來的樹苗,他能逐漸成長茁壯,是因有喜樂嗬護,一旦喜樂覺得新鮮過了,或是不再想看顧他時,他也將隨手被扔棄。


    “胸口是不是覺得悶悶的?”坐在地上的廟爺爺,在他的眉心即將打結成拆不開的死結時,好笑地看著他的表情。


    詫異的嘲風猛然抬起頭來,“你怎麽知道?”


    “人間對你來說,還是個陌生的世界,有許多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是你還陌生的,等你人間待久了,你就會慢慢適應了。”在他乖順地坐過來時,廟爺爺側著頭看著他臉上的懵懂。


    “廟爺爺。”嘲風交握著十指,問得很猶豫,“人間的人,是不是都會變?”


    “會啊。”


    他的眼中泛著失望,“每個人都一定會變嗎?”


    “你很怕改變?”廟爺爺貼心地拉開他緊緊糾握的十指,安撫地以大掌握住他的手。


    “我想維持現狀。”像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他們三人,安穩和樂地一塊過著日子,沒有外物來打擾他們,沒有突如其來的分離,更沒有像他一人獨自蹲踞在簷上時的孤寂。


    “改變並不是一件壞事。”廟爺爺笑笑地拉著他更坐近一點,一手攬著他的肩,“就像你,現在或許有多事你都還不明白,但總有天你會看清人間,你也會長大,這世上沒有什麽是能永遠不變的。”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像一把把黃土灑落他的心頭,一點一滴地,將他的小小希望給掩埋。


    他是想過,他會有成長的一天,但他卻不知成長即意味著改變,一直以來,他已習慣了蹲踞在原地守護著相同不變的景物,來到了人間後,他在不知不覺間,也為自己劃了份領域,在下意識裏將他所接觸到的人事物,也當成他持有的一部份去看顧著,現在的他,尚未學會什麽是改變和分離,也還沒準備好要去接受這份感覺。


    “不過呢,有些感情是不管經過了多久都不會變質。”廟爺爺一手撐著下頜,緩緩給了他一個足以放鬆緊繃心弦的微笑。


    “真的?”嘲風聽了,立即張亮了一雙渴望的雙眼期盼地看著他。


    廟爺爺愛憐地撫著他的發,“隻要你有心。”


    “我懂了。”他想了想,有些明白地對他頷首。


    “對了。”廟爺爺忽地調皮地對他眨眨眼,“下回跟土地公聊完天後,記得要把他身後的那根神杖給拿下來。”他老歸老,可一點也不胡塗,尤其是這一雙眼,特別的靈光。


    嘲風怔了怔,隨後即明白他在暗示些什麽。


    他露出開朗的燦笑,“我會記得。”


    “來,幫我捶捶。”見他重新笑開了臉,廟爺爺一手捶著自己酸澀的肩頭。


    嘲風走至他的身後蹲著,有樣學樣地照著他的方式,不確定地合上了雙掌,開始在他的肩上敲敲打打。


    “輕點。”被嘲風不知輕重的力量一捶,他一身的老骨頭差點沒被敲散,他忙不迭地指示他要放輕點力道。


    嘲風依話地減了力道,慢慢地抓到了訣竅後,就見原本渾身緊繃的廟爺爺,漸漸地放鬆了身軀閉上眼,側首凝視著此刻廟爺爺唇畔的笑意,以及內堂裏喜樂正在做飯的聲響,他忽地覺得,這日午後穿越過窗欞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的感覺特別溫暖,而飄漾在空氣中那份淡淡又溫馨的感覺,讓他生平首次,有了家的感覺。


    “要我傳授你要飯的技巧?”差點合不攏下巴的喜樂,挑高了兩眉看向一臉嚴肅的嘲風。


    “嗯。”下定決心的嘲風很認真地頷首。


    “你怎突然想自己去要飯了?”她開始懷疑是不是因這幾日她都沒要到什麽樣像的飯菜,餓壞了嘲風後,所以他才會打算來個自立救濟。


    “我不想再依賴你。”他再冒出一個跟他以前行徑完全不符的答案。


    一線天光斜斜地映入她的眼簾,七早八早的,帶著嘲風一塊上街工作的喜樂,微眯著眼,覺得今日的朝陽特別亮眼刺人。


    那日聽了廟爺爺一席話,經過數日的深思後,嘲風明白了一點,改變,是人生不可避免的過程之一,容易滿足於現狀的他,有必要在改變來臨前先做好應對的準備。


    或許是因為以往他所擁有的太少,所以在一得到某些東西後,他便會戀棧不放,但他若是再這麽繼續沉醉於現狀而不成長,那麽總有天,他與喜樂之間的差距將會愈來愈大,他將會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而當喜樂逐漸厭倦他或是不想再收留他了,他就將如他所害怕的被遺棄,因此,為了防範會有這麽一天的來臨,他得邁開他在人間的第一步,親自拔腿追上喜樂。


    喜樂的雙眼裏盛載著意外,和一絲幾不可見的失落。


    “我並沒有嫌棄你的意思……”以為是自己在無意中傷了他自尊,她垂下了眼睫先向他致歉。


    “我知道。”


    她勉強扯出一笑,“不想依賴我是很好,但也不必學我去要飯啊,你又不是天生的乞民。”身為神獸,來到人間後卻成為了乞民?這種身份落差太大了。


    他卻不改其誌,“我想做這行。”


    “為什麽?”愈想愈不通,人人想避開這行賤業都惟恐不及了,他這隻初到人間的獸,卻把它當成誌願?他會不會是因耳濡目染被她給帶壞了?


    “因為可以學到很多東西。”跟在她身後的這段日子來,四處遊走的他,看了不少以往從沒見過的人事物,而這個行業,也是用來見識各人種的最佳行業。


    她忙著解釋:“你不懂,這行業不是很光彩,你還年輕,能做的事有很多,不需要——”


    “這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行業。”嘲風定定地凝視著她,眸裏,有著真誠。


    她怔住了,恍然發覺他和以往有些不同。


    “就像你。”他微彎下身子直視她不確定的雙眼,“用你的笑容、用你的祝福,去換來了人們的歡喜,你努力地在做你天生的行業,這不是恥辱。”


    自小到大,她從沒聽過有人像嘲風這般對她說過,人人將他們視為社會的蛀蟲,眉梢眼下,或帶屈辱、或帶嘲弄,即使是有心施舍,也總是站在高處看著他們的感謝,然而,嘲風卻帶著另外一種她渴求不到的眼神來看待她。


    暖暖的感動在她的心底漾開來,她靜看著他誠摯的臉龐,他的笑容,像陽光,絲絲鋪灑在她的心土上。


    她的聲調變得有些不自然,“謝謝。”爺爺說得沒錯,他是長大了。


    “你教不教我?”仍在等著她答複的嘲風,等不及地拉拉她的手。


    喜樂一手扶著臉龐,認真地為他設想了起來。他的口舌不行,麵對人的反應也常常慢半拍,但,他若是賣笑,或許能圖個裹腹溫飽。


    “來,笑一個。”很快便有方案的她,想妥了後朝他彈彈指。


    不知這麽做是何故的嘲風,不疑有她地對她開開心心地咧出一笑。


    她嚴肅地搖首,“不行不行,甜度太差了。”看來跟個孩子似的,沒吸引力,這樣怎麽吸引街坊的大嬸大娘們?


    糾著眉心拚命在想什麽是甜度的嘲風,還沒理解其中奧義,又再度接到她的指示。


    “再笑一個,用心點。”她伸手轉正他的臉龐,而後期待地望著他。


    他想了想,賣乖地露齒一笑,卻見她倔著小嘴,不滿地對他打回票。


    “你到底要我怎麽笑?”笑了老半天卻始終達不到她的滿意標準,嘲風氣餒地揉著發酸的臉頰。她一手撫著下頜,“嗯……”到底該怎讓他笑,才能讓他看起來不像個呆瓜?


    飄飄蕩蕩的思緒中,忽地竄出了他兩手捧著飯碗,心滿意足地準備大快朵頤的模樣,每次回想起他一想到吃的時候就會露出的笑意,她就忍不住有份感動,他的那種笑容,看來像是得到了全天下般的滿足,讓人看了,也不自覺地感染了他的歡喜。


    “就當作你肚子又餓了正準備吃飯時的那種笑。”腦中靈光乍現的喜樂朝他伸出一指。


    這個要求對今早還沒開張進食的嘲風來說,再簡單不過,他當下立即換上了垂涎的笑臉,兩眼直不隆圖地盯著她。


    “對!”她大大地點了個頭,興奮地握著他的雙肩,“就是這種!”如此迷人的笑容,他可以笑遍天下無敵手。


    “這種?”有點懂又不太懂的嘲風疑惑地挑挑眉。


    喜樂沒有回答他,一徑地看著他那純真快樂的笑顏,覺得他那雙黑眸不隻是明亮有神,它還映著朝陽燦燦的光芒,似乎所有的煩惱憂愁全不在他的身上,隻要這樣看著他,仿佛就能與他一般,能夠開心地迎接每一日。


    這樣的他,以往在神界時過得不開心嗎?不然他怎會流落在人間?而他的家人,怎舍得讓他一人孤單單地蹲踞在簷上?


    “可以了嗎?”撐不下去的嘲風僵著臉求救,“我笑得好餓。”


    她無意識地低語:“我也看得好餓。”終於有些明白他為何會想吃人了,這種笑顏,是會讓人很想將他吃下腹來珍藏。


    “啊?”他邊揉著笑僵的臉龐邊問。


    “沒什麽。”她回過神,美麗的酡色出現在她的頰上,她忙不迭地把他往街上推去,“你快去試試。”


    被推到行人逐漸增多的大街上後,嘲風猶豫地跨出腳步,不時回首頻看向她,她朝他搖搖手,示意他快去,有了她的鼓勵後,他深吸一口氣,大跨步地走向大街對麵一群正在打掃家門邊聊天的大嬸,就在他順利地穿過大街來到了那些大嬸麵前時,站在遠處的喜樂她臉上目送的笑意垮了下來。此時此刻的她,心情有點像是看著初次學會飛行的小鳥離巢的母鳥,既是為他感到擔心又感到不舍,雖明知他一定會有所成長,終有獨自飛翔的一日,可是,等到當她得放手時,她卻不想那麽快就鬆開他的手。


    時間怎會過得這麽快?她還記得那日初來人間報到的嘲風,一臉的無辜無知,天真快樂而沒有煩惱,他總是笑意滿麵地挨在她的身畔,她做什麽,他便跟著照做,像道她身後跟隨的影子,隻要她回過頭,便可瞧見他全然相信她的單純眼眸。


    時移事易,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不隻是人會變,就連嘲風這隻初入人間的獸也會變,再這樣下去,或許他展翅遠飛的日子,已經不遠。


    不知何故的歎息輕輕逸出她的唇角,就在她怔忡之時,她恍然地想起今日是她該去向胡思遙報到的日子。


    “你要上哪?”眼尖的嘲風,在她打算偷偷離去時,大剌剌地拋下了正與他聊得正熱烈的大嬸們,一股作氣地跑回她的身邊。


    走不開的喜樂,在他緊盯的眼眸下萬般無奈地吐實。


    “我要去喝藥。”也不知怎麽搞的,最近隻要她想擅自離開他的身邊,他就會馬上擺出這種不讓她離開的姿態,害得她每回想拋下他時,都得跟他來段糾纏抗戰。


    嘲風霎時臉色一變,濃濃的不安又再度覆上了他的心頭。


    “我跟你去。”他連想也不想,徑自地挽起了她的手臂,決定陪她一道去見見那個總讓也渾身大感不對的男人。


    她指指他的身後,“你不是還有客人?”他才小試牛刀,就吸引來了一大票的女人,若是不好好利用他的長才豈不浪費?


    “今天不做生意。”


    她頭痛地眯著眼,打發似的拍拍他的頭,“我要辦私事,別跟著我。”


    他卻粘人地不肯放人,“為什麽你的私事我不能跟?”


    “因為它是私事。”在與他拉拉扯扯老半天之後,喜樂放棄地回過身來,決定先解決完他這個小麻煩再去赴約。


    嘲風晃了晃腦袋,“不懂。”今天他一定要弄清楚心底的那份怪感覺從何而來,而一探究竟的最好辦法,就是親自去把答案找出來。


    她早就看穿他的伎倆了,“別裝賴皮。”


    嘲風兩手叉著腰,堅持到底地瞪視著她,而她也不幹勢弱地瞪回去,好一陣子過去,他們倆皆沒有動,而大街上往來的行人們,也都紛紛停下了腳步,納悶地看著這對相互瞪視的男女。


    在彼此交織的目光下,嘲風再次傾身欺進她的臉龐,腦海裏因此觸動了某個回憶的喜樂,先是倒吸了口氣,頰上緩緩抹上了一層紅霞,登時,勝負立現。


    這個偷人初吻的小土匪……敗下陣來的喜樂無奈地撫著額,“走吧走吧……”果真是一皮天下無難事。


    急著去把來龍去脈弄清楚的嘲風,在她一答應後,立即拉著她離開了大街,走了一陣,他適時地裝作不知道地點地停下了腳步改由她來帶路,就在他們快達藥鋪街口的轉角前,喜樂再一次拖住他的腳步,兩手捧著他的臉龐,像叮嚀個孩子般的殷殷向他囑咐。


    “到了那裏後要乖乖的,知道嗎?”不先同他把規矩說好,萬一他又像上回在大街上,臨時起意想拉著她去洗澡怎麽辦?她可消受不起他再一次的人來瘋。


    嘲風製式地再次點了頭,“一路上你已經說過不下數十回了。”到底要說幾回她才甘心?她就這麽怕他會在那個胡思遙的麵前丟她的臉麵?


    “不可以看到什麽都想吃。”猶對他不放心的她,挽著他的手臂不忘再提醒他別又犯了他的老毛病。


    他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我已經學會挑嘴了。”他又不是專程去那裏吃東西的。


    “也不可以……”


    “你就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他揉揉她的發,押著她繞出轉角一塊往人滿為患的濟德堂走去。好不容易拉著喜樂擠過人群,一腳踏進藥鋪門檻,足尖方抵地,陰涼黑暗的室內便撩起了一陣陰風,心頭倏然拉緊警弦的嘲風,頓時止住了前進的腳步睜亮了炯炯的雙眼,清楚地見著了盤據一室的鬼魅。所有騭伏在屋內的鬼魅,在見著了他後,急急地四下竄逃,或躲身於室內的梁上,或隱匿於大大小小的藥櫃中,有的,甚至匿身於人們的身上。


    大驚之下,嘲風趕緊將正要往裏頭走的喜樂拉來懷中,並伸出了雙手將她緊緊環抱住。


    “怎麽了?”被困在他懷中的喜樂,對於他反常的舉動訝愕地抬起頭來,不意,卻見著了他臉上那份戒慎緊張的神情。


    嘲風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屋內,沒想到他心中那份不好的預感竟會成真。


    放眼望去,觸目所及,全是貪鬼。怎麽會在藥鋪裏有這種鬼?


    嗅著一室藥材濃鬱的氣味,看著一室病苦的病人,他百思不解,不明白這裏不過是醫治病痛的地方,卻會出現這種不該出現在這的鬼魅?看著室內所聚集的陰氣,他知道這不是一時或一日便可累積而成的,但,這是怎麽形成的,是有人刻意招來的嗎?抑或是誰的貪婪招來這麽多嗜貪的鬼魅?怪不得打一開始他一見到這座濟德堂,心底就有種不對勁的感覺,同時他弄清了為何此處的屋簷上沒有鎮邪防厄的嘲風獸,若是讓嘲風獸存於簷上,那麽此地的鬼魅必一鬼不存,但若要讓鬼魅盤聚於此,首要則即是除去嘲風獸。


    “嘲風,你先放開我。”在一室的病人和夥計,都以異樣的眼光注視著站在門口的他們時,喜樂紅著小臉想先解除別人的誤解。


    “喜樂?”聽見她的聲音後,胡思遙自裏邊探出頭來。


    嘲風抬眼看去,一股令他厭惡的感覺頓時在他的心中扶搖直上,他格外留神地細細探向來者,然而,對方卻不過是名看來文弱帶笑的普通凡人,他看不出對方有絲毫掩藏的惡意或是鬼氣,可是,他就是覺得不對,尤其是,當他見著了在胡思遙的身後聚集了更多貪鬼時,他忍不住再將喜樂抱緊一點,深怕,那些虎視耽耽的貪鬼所要找的對象將會是她。


    “你帶朋友來?”帶著和善的笑意,胡思遙邊走向他們邊抬起手招呼,“怎麽光站在門口?進來呀。”


    嘲風低首注視著那雙朝喜樂探來的手,那是雙潔白修長的手,但就在它快接近喜樂時,自胡思遙的袖裏,探出了一雙屬於鬼魅的雙眼,正貪婪地直視著眼前的喜樂。


    “別碰她!”嘲風咆哮地低吼,飛快地打飛他探向喜樂的手,並保護性地將喜樂摟過一邊。


    胡思遙納悶地呆怔在原地,撫著被他打紅的掌心不知該作何反應。


    “嘲風,不可失禮……”沒想到他會做這事的喜樂,尷尬地推撼著他的胸膛,想快點自他的懷抱裏掙脫出來。


    嘲風沒有鬆手放開她,炯利的兩眼一一掃視過那些隱於暗處,相當恐懼於他的那些鬼魅,原本打算立即收拾掉一室鬼魅的他,在考量了懷中的喜樂的處境,與此刻滿室病患不適合大展身手的情況後,他強忍下滿腹的衝動,開始帶著她一步步往屋外退。


    “慢著,嘲風……”喜樂愈看他的動作愈覺得不對,“你在做什麽?”


    摟著她退到外頭街上的嘲風,一言不發地將她給扛上了肩頭,接著轉身就跑,當下決定帶著沒有抵抗力的她,能離這裏多遠是多遠。


    “嘲風,快放我下來!”被人扛在肩上的喜樂,抗議的叫聲一路劃過大街。


    遭人撇下的胡思遙,在一室人們麵麵相覷之時,緩緩走至門口,一雙深斂的銳眸,若有所思地遠送著嘲風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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