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掌捏碎厲鬼的頸碎後,燕吹笛甩去滿手的黑血,再次抬腳跨過橫陳在地上的鬼屍,繼續往天問台的方向前進。


    倦鳥歸巢時分,夕陽在蔥鬱的樹海中斜斜灑上一層金光,透過風的吹拂,反射著霞輝的嫩葉,迎風搖曳閃爍,但一道道潛伏在林裏深深淺淺的黯影,卻驅走了這一片靜謐悠然的暮色,林色變得猙獰,空氣中泛著淡淡腥冥的氣味。


    返家的這一路上,燕吹笛已數算不清他總共遇上了多少陰間所派出的鬼差了,這裏不似山腳下的的城鎮,在那裏,因百姓叢居因此人氣齊聚,故而鬼差不易入侵,而這人煙較為稀少的荒山野嶺,便易幽聚了飄緲的孤魂與鬼差,隻是,照這一路上的情況來看,鬼差的數量未免也太多了點。


    聽說,軒轅嶽為了陰界派出鬼差索命之事,正忙得焦頭爛額,甚至祭出了獵鬼祭通知道上的好友,一同力抗鬼差侵擾人間,同時也去找過任由鬼差進出人間的嘲風,希望他能快些回到本位以助一臂之力。


    若是要把責任全算至嘲風的身上,這是不公平的,畢竟是皇輔遲殺鬼子暗響在先,才會引來了這場大戰,但不可否認的,嘲風他的擅自離位,的確是為人間帶來了不少的麻煩,失去了他後,人間亦失去了最基本的守護防線,使得鬼差們得以自由地擅闖人間。


    林間盛長的草叢間,忽然輕微地沙沙作響,正當燕吹笛疑心地停下腳步時,一名張大了嘴涎著舌的鬼差,自他身後遠處的叢間躍出,足一點地,便以掩耳不及的速度飛快地撲向他。


    “有完沒完?”煩不勝煩之餘,燕吹笛動作快如閃電地自一旁的樹上折來一段樹枝,手起手落間,身後撲向他的鬼差遭頸齊割斷,僵著無頭之軀,硬生生地在他的身後倒下。


    解決完身後的鬼差,燕吹笛煩躁地大跨步步出樹海,但當他方踏上天問台上那份廣闊似看不見邊際的草原時,他赫然發現,等在他前方的,是更多專程找上他的鬼差,正或隱、或匿地藏身在草原間。


    他不滿地低咒:“居然把賬算到我這邊來……”有沒有搞錯?他老早就與皇輔遲斷絕了師徒關係,那個鬼後是消息不靈通嗎?竟然也把他給排在算賬的清單上。


    誰人種的因,何不去找那人來收這個果,牽連不關己事的他人算什麽?那個皇輔遲也真是的,他是刻意造成今日這種情況,故而才刻意殺了暗響嗎?不然以他的腦袋,他怎可能不知慘遭喪子之痛的鬼後,絕無可能善罷甘休?說得真好聽,為了聖上祭天,哼,誰曉得他是在祭什麽天,或是又在暗地裏進行著什麽勾當?


    想起那個被他開革的師父就滿腹悶氣的燕吹笛,在認分地撩起衣袖準備好好對付眼前這些阻止他回家的鬼差時,他不意瞥了西天一眼,隨即抬起一手遮掩著霞光,仔仔細細地看清了遠在西方盡處,正有六顆流星隱藏在霞光下,偷偷地劃過西天朝人間而來。


    他低聲怪叫:“哎呀呀。”鬼後連六陰差都派上場了?怪不得軒轅嶽那小子會忙成這樣。


    伴隨著他的低語,草原上也掀起了層疊草浪,在如浪如濤的草原下,一個個疾快竄來的鬼差們,正凶猛地朝他逼近。


    然而燕吹笛卻不當它一回事般,兀自掐指數算了一會,再轉過身仰首看向東方,發現遠在東方的天際,八朵祥雲,正款款朝這邊飛來。


    當所有埋候在草原上前進的鬼差們,已經來到他的周遭,紛紛一躍而起朝他撲來時,他好整以暇地咧開了一抹笑意。


    “這下熱鬧了。”


    “嘲風,醒醒,藥煎好了。”喜樂伸手輕推著坐在藥爐旁守藥的嘲風,在他把下巴快點至胸前時拉直他的身子,免得藥爐邊的小火會燒著他的發。


    又累又渴睡的嘲風,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方看清眼前的景況,就見喜樂一張跟他半斤八兩的小臉上,似乎倦意又再添了兩分。


    他邊揉著眼邊問,“你沒睡?”


    “你睡得比我還少。”她心疼地看著他眼下的兩圈黑影,想起他仗著自己是神獸有一副鐵打的身子,連連守在爺爺的身邊數日不合眼,她就很想叫他別再這般撐持下去。


    嘲風略過她話裏隱含的責備,伸手拍了拍兩頰抖擻起精神來,小心翼翼地朝破舊的藥盅盅蓋探出兩指,想揭蓋看看裏頭的藥煎得如何了。


    “痛!”下一刻,他小聲地低叫,立即讓正在點算著他們還剩多少餘錢可買藥的喜樂回過頭來。“燙著了?還是割著了?”她擔心地拉開他捂著的手,“我看看。”


    嘲風可憐地看著自己的指尖,“又割到了。”這已經是他第六次割到手指頭了,也許他真的該去街上跟葉家大嬸借個新的藥盅來才是。


    喜樂二話不說地執起他傷痕累累的指尖,低首吮去上頭血後,習慣性地再自他袖裏掏出一條她擺放在他身上的小碎布,熟練地再為他紮起傷口。


    凝視著她的舉止,嘲風開始覺得他們彼此之間的熟稔度,像是親人一般的自然。他能感覺他與喜樂的距離,又再次地拉近了些,他也漸漸懂得喜樂的每一個頷首、回眸裏所隱含的用意,而那個令他戒備嚴防的胡思遙,則漸漸不在他的心上。


    可是愈與喜樂靠近些,他的不滿足便也多添了點,他開始有了以前從不敢有的想象,而在那片馨寧美好的想象裏,有她的身影,也有爺爺的笑容,可是爺爺的病卻又像一片不透半分光線的暗陰籠罩住他,令他終日惴惴難安。


    “小傷口,沒事的。”喜樂在為他打點好傷口後仰起螓首,發現他的目光空洞洞的,“怎麽了?”


    “爺爺會好起來嗎?”他調回心思,期盼地看向她。


    望著他那單純無知的黑眸,喜樂的鼻尖有點酸,喉際,也哽澀得有點疼。


    她不知該怎麽告訴他,爺爺染上了不隻是胡思遙,就連稍加聽聞過病症的大夫也都治不好的怪症。她在心底想過了不下數十種的說辭,可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說法來告訴嘲風,爺爺不會好起來,因為日夜伴在爺爺身旁的嘲風,是那麽一心一意想要讓爺爺康複,那麽希望他能夠再倚著爺爺的肩,再次在夕陽炫染了西天時,豎耳傾聽爺爺對他說的每一則人間的故事……她不知,該怎麽麵對嘲風的傷心。


    淡淡的哀傷蒙上了她的眼,“我不知道。”


    “你不是還要出門?”看出了她想隱瞞的異狀後,嘲風深吸了口氣,在她想得更多前扳過她的身子,輕輕推著她往外走,“別耽擱了,快點去吧。”


    “嗯。”她勉強地擠出一笑,“待會藥涼了,就端去給爺爺喝好嗎?”


    嘲風順手幫她拂了拂散亂的發,“我會的。”


    握著手中剩無所幾的餘錢,喜樂朝他點點頭,腳步萬分沉重地朝廟門跨去,一想到今日恐又將得再麵對那些嫌她窮、或是因她是乞兒而不願意讓她抓藥的那些人,愁雲便在她的眉心攏聚不肯疏散開來,但那些關於她和嘲風希望爺爺能好起來的期望,又再一次地推動她努力往前邁去。


    在她走後,嘲風在爐旁蹲下身子,邊把煎好的湯藥倒出來,邊在一旁尋來一柄蒲扇想把它扇涼,在他正忙著的時候,他忽然朝身後一問。


    “什麽事?”


    “皇城裏頭出事了。”不知是何時出現的土地公,站在他身後一臉憂色地看著他。


    嘲風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朝他招招手要他過來,並且也塞了一把蒲扇至他的手心裏。“這幾日,皇城內外陸陸續續死了人。”接過蒲扇的土地公在他身旁蹲下,習慣性地將所得到的消息報給他聽,“死的都是每戶人家的長子或長孫。”


    低首望著色澤烏黑的湯藥,在湯麵冉冉升騰起細縷的白煙時,他漫不經心地開口。


    “陰間的人做的?”想來想去,也隻有這個可能了。


    “看來,鬼後是真的說到做到。”土地公拈著白須頻頻搖首長歎,“現在不隻是天將們都無心捉拿你,就連八神將也投入這場神鬼大戰中了。”


    “人間呢?”嘲風拉著他的長須提醒他繼續把藥扇涼,“人間就沒人出點力?”人間的人不會又像以往一樣自私,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隻會原地等待著其他眾生來拯救吧。


    土地公伸出一指搖了搖,“軒轅嶽祭出獵鬼祭大肆捉拿鬼差了。”雖然人間是派出了軒轅嶽這個高手,不過,就單憑軒轅嶽一人即想力挽狂瀾?恐怕也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回想起那個滿臉正氣的軒轅嶽,嘲風隻覺得同情。同情他明知有錯,卻又不願看清現實;同情他盡心盡力心地守衛著他也不知為何要守衛的人間;也同情他,在他師父的掌心下尋不到半分的自由。


    “你呢?”落力扇著蒲扇的土地公,微微瞥頭看向他,對他還是懷有一絲期待,“你還是執意要留在這什麽都不做嗎?”


    他想也不想地就回拒:“我不能離開爺爺。”


    近來的他,很不安,尤其每至白天與黑夜交替時分,他便心驚膽顫地不敢輕易把目光調離爺爺,深怕,在他的一個不留神間,病得**蝕骨的爺爺,就會悄悄地閉上眼、咽了氣,而陰間等著前來索命的鬼差,就將奉命把爺爺拘提至陰間到案。


    不能的,爺爺是他來到人間的第一個親人,他不要懂什麽是分別、什麽又是離開,他隻想守住爺爺在身邊的每一刻,於是,他日夜不合眼,而喜樂,她是那麽落力地想拯救爺爺脫離病海,他不敢想象自己沒有了爺爺後,將麵臨的是什麽,他更不敢想象,喜樂失去了相依為命爺爺後,將會有怎樣的心傷。


    “有客人來了,我得避一避。”土地公忽地抬起頭來,邊說邊把快涼的湯藥端起,“我代你端去給他。”


    “別嚇著他。”也發覺有人不聲不響來臨的嘲風,在他捧著湯藥進去裏頭時不忘向不曾在爺爺麵前現身過的他叮嚀。


    廟外遠處的杏樹下,一黑一白的身影靜靜停佇,嘲風抬首望去,一絲愕然出現在他的眼底。


    毛色雪白瑩亮的白色大老虎,一雙金色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他將目光微微挪至一旁,靜看著倚坐在樹下休息的黑衣男子。


    “神界連你都派出來了?”嘲風慢條斯理地踱出廟門走向他,“你是來這叫我回去幫忙的?”


    閉眼休憩的鬱壘,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發覺嘲風這個舊識,似乎在來到人間後,和以往在簷上蹲距時變得有些不同了,他的眼神變得深銳、懷疑,不似之前的渴望和懵懂。


    “不,我是為私事而來。”為免嘲風存有戒心,他示誠地擺擺手。


    嘲風仔細打量著他在樹影的遮掩下,明暗顯得有些不清的臉龐,發現他氣色,遠比上回分手時來得差。


    鬱壘自樹下站起身,伸手整了整衣裳,“我聽說,若要打聽人間之事,就必須找人間的守門人嘲風獸。”


    “你想問什麽?”


    他一掌拍放在身旁**的頭上,“你有沒有見到它的主人?”


    嘲風搖搖頭,“自從她離開人間後,我就沒再見到她。”麵對這個老問題,他實是很想歎氣。


    鬱壘不放棄地再問:“天火之後呢?在那之後也沒見到她?”據說在天火之夜,陰陽邊界曾有短暫的開啟過,或許她也和其他眾生一樣,也趁著那夜離開陰間來到陽間了。


    “沒有。”發生了天火之後,他就擅離職守了,若是他人不告訴他,他根本就不知人間發生了什麽事。


    他仍是想尋求一線希望,“一點消息……也無?”


    “完全沒有。”他是聽土地公說陰間逃出了許多人,但在他聽過的那些人名中,卻獨獨沒有她。失望的色彩靜盛在鬱壘的眼底,他疲憊地朝後仰身靠在樹幹上,在身旁的**抬首望向他時,他安慰地拍撫著它背上柔軟的背毛。


    麵對這個答案,他不意外,在失望了這麽多年後,他也幾乎忘記了什麽是喜悅,隻是他沒想到,特意為她停留在人間等了她將近千年之久,結果這些年來,她沒有如他所預料的轉世為人,她仍舊不知是在陰間何處飄蕩,原本他想,或許她會利用天火這個機會回到陽間來,可到目前為止,他在陽間卻仍是找不到她的蹤影。


    嘲風不作聲地看著他的雙眼,在他眼中,有滄桑,有牽掛,還有更多的舍不得、放不下,記得在千年前,他不是這樣的,他是度朔山章桃樹下代黃帝檢閱百鬼的大將,他那威風凜凜的姿態,至今仍深深印在陰間百鬼的眼中心底,可千年過去,當年的捉鬼神差消失了,人間隻剩一個因等待太過多年,而太過疲憊心傷的男子,怎麽在時光將他改變得這麽多後,他的心卻還是依舊不改?究竟他是為了什麽,才會如此執著?


    嘲風想不通地對他搖首,“快回神界去吧,你留在陽間的時間不多了。”屈指算算,他也在人間徘徊了將近千年之久,神界給他千年尋人的期限,眼看就將到了。


    鬱壘沉默地垂下眼睫,不過多久,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目光又恢複了一派的平靜淡然。


    “我要等她。”即使期限就快到了,但隻要他能再多等一分,他就要再等下去。


    “你這又是何苦呢?”嘲風怎麽也無法明白他哪來的那麽耐性,“難道你想因破忌而失去神格嗎?要是再不回去,難不成你真想被逐出神界留在人間?”自他還在蹲在簷上時起,他就知道鬱壘苦苦地在等一個人,但他萬萬沒想到,過了將近千年的光陰,他還是在等。


    鬱壘隻是淡淡地問:“情字是什麽,你懂嗎?”


    本還想勸他死心的嘲風怔住了,喉際幹澀澀的,不知該怎麽回答他。“還不懂是嗎?”他的唇邊勾起一抹苦笑,“不要緊,人間待久了,慢慢的你就會懂了。”


    嘲風不自覺地向他搖首,實在是不懂,為什麽他可以那麽奮不顧身,也不懂他為何會願意犧牲千年的光陰,和一身高深的修為來換一個情,而這個字,又怎會害人至此?


    “走吧。”問完了想問的事後,鬱壘拍拍身旁等待的**。


    “鬱壘……”眼看著他又要帶著**孤寂地上路,嘲風忍不住想開口喚他停下腳步來,別再這般年複一年地在人間漂泊。


    他回首指了指廟內,“多陪陪裏頭躺著的那個人,他的時間不多了。”在他來這座廟的路上,已遇上了正準備前來此地拘人的陰間索命差役,看樣子,裏頭的那個人也撐不久了。


    嘲風的心頭猛然一驚,連忙跨開步子奔至他的麵前將他給攔下。


    “到底是什麽原因使他病了?”對生死這方麵經驗豐富的他,一定可以看出個什麽端睨來。


    “你何不自己去找出答案來?”一眼就可看透的鬱壘,在仔細地看了廟裏的人一會後,伸指點了點他的眉心。


    “是不是……人為的?”既然問題不出在病魔或是災厄的身上,他惟一能想到的就是這個。


    鬱壘伸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很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嘲風怔然地張大了眼,感覺鬱壘拍在他肩頭上的力道,每一下,都重重地打在他的心版上,令搖搖欲墜的他,又疼又難捱。


    親人朝暮為伴,和樂一家的想象,頃刻間不見了。


    望著鬱壘離去的背影,熟悉的孤寂又朝他靠攏過來。


    他知道,天意不可違,也知道,聚散本無常,可是他不知,歡樂背後的哀傷是如此沉重。


    眼角的餘光,忽地閃掠過幾縷黑影,嘲風迅即地轉過身,乍見奉命前來拘人的鬼差已然來到廟園外,卻因撞見了他而不敢妄動、更不敢進入後,他用力地瞪大了眼,亮出森白的利牙朝他們嘶嘶低吼。


    “不許過來。”


    紅燭點點都是淚。


    心折神傷的喜樂,是他不曾見過的。


    他從沒見過她這種表情,一直以來,她就是屬於歡笑的,但如今,淚水掛在她的蒼白的臉龐上,難以一手抹去,望著她流不盡的淚,細微似針紮的疼在他的心頭泛起,隱隱地刺痛。


    坐在病榻旁的嘲風,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喜樂,他絲毫不敢將目光往下看去,因為他怕在爺爺那張死灰如土的臉龐上,看到離別來臨的消息。


    當喜樂不再出門替爺爺抓藥,當廟門外等候鬼差們再也不能等候,逐漸一步步靠近廟裏時,嘲風知道,時間就快到了。


    在這等待的每一刻間,他覺得自己不再像是自己,時而感到緊張,時而感到恐懼,他從不曾害怕過的,他也曾認為這個人間除了歡喜悲傷外,沒有什麽是值得他忐忑難安的。但如今不同了,他就像凡間人們一樣,他會因焦急而心跳得飛快,他會不時地握握爺爺的手,探測著爺爺是否還有脈動,因而感到心安或是害怕,就連見著窗靈外頭閃過的任何風吹草動,哪怕隻是綠葉婆娑曳曳的樹影,都會令他感到心驚。


    在這時,昏睡很久的爺爺忽然張開眼,當眼簾再次映入他們兩個擔憂的臉龐時,已經有心理準備的他歎了口氣。


    “嘲風。”喉間幹澀疼痛的他沙啞地啟口,首先喚著近來總是呆坐在他身畔的嘲風。


    嘲風怯怯地將目光挪向他,費力地咽了咽喉際,渾身僵窒緊張地屏息看向他。


    “聚散由命……”廟爺爺的目光有些渙散,“這點懂嗎?”


    “懂……”心跳轟轟如擂鼓的嘲風,豎著耳,想仔仔細細地聽清他說的每一句話,可又不願意將其中的悲意聽得太清楚,因此,在他耳畔滑過的每一分音律,都是那麽朦朧,那麽遙遠。


    “照顧她。”廟爺爺將他的掌心拉至喜樂的小手上。


    他木然地點著頭,“我會的。”


    交待完了嘲風後,廟爺爺再轉首看向已經準備接受現實的喜樂,心戀不舍的雙眼滑過她蓄滿愁苦的水眸,他貪戀地將她的容顏牢牢記下,而後,以眼神示意著她。


    “嘲風,你去打點水來好嗎?”看懂暗示的喜樂,抹了抹臉,伸手輕推著身旁的嘲風,“我看爺爺好像是渴了。”


    “我馬上去。”嘲風立即站起身,像是怕會錯失什麽似地,兩腳跑得飛快。


    廟爺爺側首看著嘲風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半晌,再不舍地回過臉來牽起她冰涼的小手。


    “對於你,我知道我不需多說些什麽。你什麽都懂,也知道你若是一直因我而傷懷,這隻會讓我掛念不下。”他深深看向個性堅強的她,對她有著無比的信心,“但他不同,他在這世上無親無故,他隻能依賴你這個離他最近的人。”


    喜樂緊抿著唇,明白地頷首,身子因忍抑而不停地抖索著。


    “多疼他一點。”雙目沉重的他,勉力撐持著不合上,用最後一絲力氣握緊了喜樂的手向她叮嚀。


    她狠狠地將眸間的淚壓下去,“知道了……”


    “爺爺喝水……”小心捧著盛滿水的碗,嘲風踩著謹慎的步伐自屋後走來,才走至廟廳裏,他抬起頭,迎上了喜樂一串串不停歇的淚珠。


    盛載了傷愁的水碗,在他顫抖的雙手中當啷墜地,嘲風怔站在原地,怔看著魅紫與暗紅的流光,靜靜暈染在爺爺安祥的臉龐上,往外一看,等待在外頭的鬼差已不在原位,在窗外,三道身影正朝夕日的方向遠去,他想拔腿追上去,更想吞噬了鬼差把爺爺的魂魄帶回病弱的身軀裏,可是隻要一想到爺爺必須繼續強受著苦痛留在那副身軀裏,他又心軟得無法往前挪動步伐。


    在晚霞淺淺款款的暮色裏,爺爺離開了。


    難以分辨的冷清的聲韻,在他的心頭響了起來,離別的鍾,在他的心底敲得那麽突然,深沉低吟的哀調,像是嗚咽,避無可避。


    喜樂動作輕緩地鬆開握著爺爺的手,踩著艱難的腳步一步步走向呆立的他,在他的麵前停下腳步後,她伸出雙臂拉下他,讓不知所措的他倚靠著她的肩。


    他怔怔地道:“我還沒跟他道別……”


    “他知道你心意的。”她用力擁緊他,用溫暖的體溫融入他一身的顫抖中。


    她的淚水,悄然滴落在他的臉上,猶帶著溫溫熱意的淚,順著他的頰一路緩緩滑落,滑至他抖索的下頜,滑過他哽澀得難以吞咽的喉際,再滲進他的衣領,一種寒冷,沁透至他的膚裏,凝凍住他呼吸、擺弄著他的心情,他僵立在原地,怎麽也無法動彈。


    眼眶有股灼燙的熱意,濕意冒湧,他伸手一抹,是淚,他一言不發地看著瑩瑩停留在指梢的淚,一時之間,思潮起伏。


    原來這就是別離。


    伴著即將來臨的濃濃夜色,陰間派來的鬼差帶著爺爺離開上路了,他也曾在這樣的一個夜晚離開,在那夜,他躍下了廟簷,離開了他固守的本位,但他離開他的本位究竟是對是錯?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以前都是他一味地給,人們毫無感謝之心地一直地受,就是從來沒有人給過他半分,因此,他渴望脫離束縛,堅持去得到他想得到的自由,自來到人間後,他從不認為順從自己的心意有什麽錯,可是現在,他卻開始懷疑了起來。


    若是時光能倒流,他仍是簷上獸,那麽爺爺是否會因他無遠弗屆的神力而不受病厄侵擾?他的一點小小心願,是否就如同軒轅嶽所說的,是建立在他人的犧牲上?


    沉淪的夕照沒有給他答案,已涼的淚水洗過他的麵頰,不肯告訴他,該怎麽,把這份苦澀的悲傷咽下喉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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