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著廟外月色的清冷的光影,喜樂在神案前摸索到了火折子,使勁吹出星火後,點亮了一根白燭,讓黑暗的室內再次瑩亮了起來,但在寂靜的廟內,她又再次找不到嘲風的身影。


    爺爺已經走了好些天了,這些日子下來,白日裏,在街坊鄰居的協助下,嘲風與她一同料理著爺爺的後事,但入了夜,嘲風不似以往會安分地留在廟內,每每她在夜半醒來,在廟內總尋不到他相伴的身影。


    小心地將燭火移至孝紙紮的燈籠裏後,身心皆疲憊的她,蹣跚地拖曳著兩腳走到外頭,抬首看向廟簷,再一次地在月下看見蹲在簷上不動的他。沁涼的夜風吹掀起她的發,在橫飛的發絲中,她依稀看清了那張遠眺的臉龐。


    那是張自責的臉龐,自責自己竟無法阻止病魔奪走爺爺生命的臉龐。


    雖然他什麽都沒說,可是她知道,在他那雙盛滿孤寂的雙眼裏,包含了多少對自己的責難。在爺爺走後,來幫忙的街坊要他幫忙張羅喪事所需,他便照著指示去做;他人教他念佛號法號,他便跟著念;他人教他要跪在靈前守孝焚香,他不發一言地照辦;他什麽都照做、什麽都不過問,好似在他胸坎裏埋藏著那顆天真好奇的心,已經隨著爺爺一塊入了土。


    這不是她所知道的嘲風,在她的記憶裏,他合該是好奇與無憂的,他隻需跟在她的身後隨著她為每日三餐而忙碌,他隻需開心地沉醉在書本裏撫掌大笑,可是自從她與爺爺教會了他太多人間之事後,嘲風逐漸變了,他變得懂事,學會了品嚐喜怒哀樂,而這樣,到底是好抑或不好?不知為什麽,她好想念以前那隻似懂非懂的瑞獸,她想念每當她一回頭,總可以見到那張像似朗朗晴蒼的燦爛笑顏。


    熟練地在簷角架上了木梯後,喜樂將燈籠插在腰際,小心地攀爬上了廟頂,走在廟頂上,燈籠的瑩瑩白光一級一級地照亮了屋頂的脊骨,在走至嘲風的身旁後,她將燈籠擱在身旁,與他一同仰首看著急切的流風吹散了天頂的淡雲,轉眼間,大地在月色下絲絲明亮了起來。


    就著遠處近處的月光和燭影,一語不發靜看著他的喜樂,忽地覺得他的身影很渺小,不再似記憶中的高大魁偉,在他看似堅強的外表下,藏在他胸膛裏的那顆心,不過也是血肉造的。


    涼風順著樹梢的嫩葉滑行而過,凝視著遠方的嘲風動了動,兩手摸索著身旁的她,在摸著她後,他蜷縮著身子將頭枕在她的膝上。


    他的聲音悶悶的,“我好像病了。”


    “哪不舒服?”喜樂調整好他的躺姿,雙手撫順著他被風吹散的發。


    “心頭悶悶的。”他一手撫著胸坎,原本颯朗的兩眉深深緊鎖,“每次一想到爺爺,我的鼻子就酸酸的。”


    “傻瓜,那是因為你難過呀。”她不舍的指尖撫上他糾纏的眉,一手來到他的身後,一下又一下地拍撫著他,“因為你為了爺爺而傷心。”


    在她拍撫的溫柔節律中,嘲風茫然地看著自枕在她膝上看出去的月景。


    來到人間這麽久,他首次明白了,何謂傷心。頭一回,他覺得月下的景物是如此地孤寂,而他的思念,像一艘靠不著岸的小舟,日日漂蕩在追念的湖泊裏,在連綿不斷的水波間,尋覓著從前的往事。


    今夜在簷上待了那麽久後,再次放眼看去的人間,已不是初時的模樣。


    它不再是他眼中的瑰麗多彩,倒像是來幫忙的大娘、大嬸手中紮的紙白蓮那般的蒼白,就連愛笑的喜樂臉上也失去了笑容,突來的改變讓他無所適從,因此,他試著再次彎膝屈著身子,用他與生俱來的神力守衛著眼前所看見的每一寸風光,但,即使他躍上了同樣的地方,姿態如舊,他卻再也變不回原來的嘲風獸,他的心湖再也不能不動如山。


    “我若是能早一點找出爺爺的病因就好了。”黯然的低語自他的口中逸出,不留神聽,恐就將被吹散在夜風裏。


    然而喜樂卻聽得一清二楚,“嘲風……”


    他兀自將責任攬至身上,“倘若我沒有離開我的位置,或許就不會有今日之事,而爺爺也不會離我們而去。”


    “這不是你的錯。”她推他坐正,兩手捧著他的臉龐向他解釋,“爺爺老了,生老病死本來就是人間的常態,那不是你能阻止的。”


    瑩白的燈籠火光熠熠閃爍,映亮了他們各自蒼白的臉龐,嘲風望著她的眸子許久,傾身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伸手環抱住她一身的溫馨。


    他把聲音埋在她的發間,“我想念爺爺。”


    “我也是。”喜樂知解地擁著他,指尖滑進他濃密的發裏。


    夜風很涼淡,喜樂的體溫很溫暖,但,似乎也太過溫暖了些。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嘲風,稍稍拉開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解地看著她過於憔悴的神色。


    “走吧,咱們下去。”當他的目光開始在她的身上遊移時,她趕在他看出什麽端睨前,伸出手想拉他起身。


    由於風勢稍大,繾綣而來的風兒掀開了她的衣袖,雙眼銳利夜可視物的嘲風,瞬間即捕捉到了那分令他感到不安的源頭,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動作飛快地挽高她的衣袖。


    他頓時驚聲抽氣,“喜樂……”


    她縮著手想遮掩,但他更快,拉著她的手臂移向燈籠的光芒,在燭下仔細地看清了在她臂上數點令他眼熟又心驚的紅斑。


    “這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嘲風緊緊握住她的手腕,音調裏彌漫的**,令他的聲音聽來有些顫抖。


    無奈地看著他眼底的惶惶不安,喜樂垂下眼睫,“有一陣子了。”


    他緊張地再拉過她另一臂,在挽高了隱瞞事實的衣袖時,同樣地也找著了他不願意去相信的紅斑,他怔怔地鬆開她的手,頹然坐在簷上呆望著她。


    她也病了,而且,是和爺爺同樣的病。


    很想安慰他的喜樂,困難地張開嘴,可是卻想不出任何可哄他心安的辭句。


    “我一直很想告訴你的,但,我找不到機會向你說。”本來她是想和他好好談談的,在忙完了爺爺的事後,這幾日來,她夜夜翻來覆去就是在考慮該怎麽安頓往後的他。


    “不會的……”嘲風抗拒地朝她搖首,兩手緊握住她的雙肩,“你不會有事的。”


    “嘲風……”沒料到他會這麽難以接受,她哽著嗓喚他,試著想先讓他平靜下來。


    他用力地掩住耳,“什麽都不要說,我一個字也不要聽!”


    “別這樣……”喜樂試著去拉下他的手,卻見他在急促的喘息過後,眼中煥起一抹異樣的光柔,抬起頭炯炯地直視她的眼眸。


    他急切地將她摟進懷裏,低聲地在她耳邊撫慰,“明日起你就留在廟裏好好養病,你什麽都不必擔心,你會好起來的。”


    她張大了兩眼,裏頭像是裝載了滿滿的意外。原本想對他交待許多想好的計劃的她,霎時沉默了,她沒想到是他先倒過頭來安慰她,更沒想到他害怕失去她的恐懼竟是這樣深。


    她閉上眼,將麵頰偎向他的頸項,“我很想照你的話欺騙你。”


    “那就騙我啊。”將她抱個滿懷的嘲風渴望地催促著她,“來,就照著我的話跟我一起說,說你會好起來。”


    喜樂沉著聲,沒有開口,隻是更把身子靠向他,感覺他的雙臂環過她的背脊,酥暖融融的熱意自他的掌心透了過來,貼著她的背,熨著她的心房,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


    她也很怕啊,怕死,也怕自己會不聲不響地丟下這隻什麽都不太懂的呆獸,爺爺已經不在了,要是連她也走了,誰來照顧他?往後還有誰會跟在他的身邊看著他不亂吃東西?往後,在他又搖著頭說不懂時,誰來耐心地坐在他的身邊一一講解給他明白?


    其實為他擔心那麽多,到底她還是自私的,她自私地想多留在他的身邊一點,不可否認的,是因她喜歡他傻傻地凝望著她的模樣,她也常回想他明明就懂,卻執意裝作不明白,好纏在她身畔追問的笑臉,還有他對胡思遙的小小妒意,令她心頭既酸且甜,餘味久久不散。


    “我會好起來的。”被他的體溫蒸騰得倦意淺淺,她在他懷中換了個姿勢,瞌睡地閉上眼。


    “對,會好的。”得到暫且苟安的答案後,嘲風強迫自己定下心來,在簷上坐穩後,他小心翼翼地抱妥她,拉開衣襟將她在懷中包裹起來。


    她以指點著他的胸口,“不可以因為我病了,你就偷偷溜出去吃人喔。”


    “不會。”


    “你保證?”睡意襲上,她的聲音也愈來愈小。


    “保證。”他低下頭,溫熱的吻印她的額際上。


    擱在一旁的燈籠,搖曳的焰心受了急來的風兒沿縫一灌,黯然熄滅。


    四下幽暗中,風兒刮過天頂,撥雲見月。


    月光拂抵懷中喜樂的睡臉上時,嘲風心底稠密的濃雲也被逐盡了,在清亮的月光下,他格外珍惜地看著懷中的人兒,並再次將雙臂收緊了些。


    向來,她就隻是給人看她的笑臉,不讓人看她笑臉後頭的心酸,但她帶給人們喜樂,那由誰帶給她喜樂呢?她是個好女孩,他很懷念她活蹦亂跳的俏模樣,也渴望能由他帶給她更多的歡笑。


    眼下的他,不能再繼續沉陷於失去的傷懷中了,失了爺爺後,這一回,他絕不再任喜樂在他的羽翼下失守。


    四下鴉雀無聲。


    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與住戶,紛紛怔住了腳步,或是停止了手邊的動作,動作劃一地探首往大街中心看去,很難相信,那個站在街上一臉噬人凶相的男人,正是他們每日都會看見的新乞兒嘲風,那個,讓每個人都喜歡親近他,隻會呆呆傻笑逗人樂的嘲風。


    嘲風將狠目眯成一條細縫,“你說什麽?”


    “我……”遭他利眸一瞪,一陣冷意涼颼颼地自趙碧山的背後刮過。


    “抽稅?”青筋隱隱在嘲風的額上跳動,他在階上擱下兩手的湯碗和飯菜,小心地將它們藏在階頂的門邊,再直起高人一等的身長,俯視站在他麵前對他伸出手的趙碧山。


    “這……這是咱們**的規矩!”回頭看了看自己帶來助陣的靠山們後,趙碧山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挺直了身子,理直氣壯地把來意再次表明。


    兩叢熊熊的悶火,好似在嘲風的眼底燃燒。


    自喜樂病了後,這幾日來,他把喜樂托給對住在破廟對麵的葉家大娘照顧,一人獨自扛下了兩人的生計問題。每日清晨天才蒙蒙亮,他便上街去為住在街角的幾戶大戶人家灑掃門庭,等到早膳的時間到了,他再趕緊拎著碗去街頭的趙大善人家等著領粥好帶回去給喜樂喝,接下來的一日,他不是四尋找何處有人布施碎銀,就是去山裏撿拾柴火好扛去市集賣了換錢,有時他也會幫那幾個疼愛他的大嬸大娘們抱孫子帶小孩,以換取她們每日淪流去照料喜樂。


    可在今日,居然有個自稱是街頭小霸王的,帶了一票投效旗下的乞丐,大剌剌地來到他的地盤上,嚴重妨礙他做生意不說,還把目標指向他碗公裏的碎銀,以及身後那碗阮家大娘特意為喜樂熬的補身雞湯,說是要抽什麽人頭稅,更要他把辛辛苦苦掙來的買藥錢,奉送給這個坐享其成的家夥,就隻是為了那個什麽**的古怪規矩?


    人可忍,獸不可忍。


    “我受夠了你們人間的這些狗屁規矩!”壓抑太久的嘲風終於爆炸,趁著喜樂不在,一骨腦兒地把這陣子累積的擔心全都化為怒氣,震耳欲聾的吼聲霎時自他的口中迸出,當下有如一記響雷在大街上轟然響起。


    趙碧山的兩耳被他吼得幾乎聽不見,“我、我……”


    街坊鄰裏的下巴墜落一地,怔看著眼前怒濤漫天的嘲風,沒有人記得去撿拾起來。


    “你、你別過來……”眼看著臉色鐵青的嘲風一步步踏來,心慌的趙碧山才想回頭搬救兵,沒料到帶來的人馬卻早已一哄而散,“喂,你們別走哇!”


    早就把喜樂的叮嚀拋諸腦後的嘲風,張牙舞爪地步步進逼,直至趙碧山退無可退時,正待發作,一陣疾來的厲風卻令他倏然一怔,渾身警戒的汗毛都因此而豎起。


    仿佛有人忘了關上天頂的窗扇似的,驟起的狂風自天頂落下急急亂卷,將大街上小販的招牌布幔吹刮至半空中旋繞飄搖,咆聲作響的疾風一路呼嘯,滿街青翠的綠蔭也遭刮落一地碧葉,片片迎風而起在風中疾飛,霎那間,大地昏黑如墨,一地冥色不可收拾。


    麵色凝重的嘲風默然抬首,微眯著眸,視線穿過漫天的飛沙塵埃,在遠處的雲裏風間,依稀見著六道黑影矯矯竄過朝東疾行,他愕然地瞪大了眼,心中的警弦隨即被拉繃至最頂點。


    是六陰差,他們正路過此地。


    感覺到有道視線正在凝望,處在雲中的六陰差無妄與無噬,回眸一瞥,頓時發現了不該身處人間的嘲風,三“人”交視的視線恰巧撞個正著。


    驟然刮起的大風忽地停息,半晌,絲絲縷縷的白霧,自街道上四處湧來,似是少女身上的湘裙那般潔白濃密,轉眼間,濃霧吞噬了街頭巷尾,處在霧中,伸手不見五指。


    “哪來這麽濃的霧?”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的趙碧山,伸手揮拍著纏人的白霧,想將彌漫的霧氣驅散開來。


    “大娘、大嬸快進屋去,把門窗鎖好千萬別出來!”知道自己被發現的嘲風忙扯開了嗓,大聲命令因這突來的異相而麵麵相覷的街坊快些避難。


    好不容易將身旁的白霧驅散了點,趙碧山狐疑地擰起兩眉,仰望著前方兩道急速下墜的黑影。“你還愣著?”在街上的行人都躲進了民宅裏,而家家戶戶也都照著他的話躲好後,他回過頭來,氣急敗壞地拎過還呆站在原地的趙碧山。


    “什、什麽?”被他粗魯的手勁扯至身後,趙碧山還沒回過神。


    “別出聲。”嘲風伸出一掌掩住他的嘴,兩眼直視著前方,並把他再往身後推躲好一點。


    兩眼的視線穿過嘲風的身側,趙碧山不解地看著前方原本還依依不散的濃霧間,突似遭人劃分出了一道小徑,自霧底的那一端,款款走來了兩名長相和打扮皆怪異的男子。


    渾身繃得緊緊的嘲風,緊屏著氣息不作聲,僵直著身子麵對一路朝他走來的陌生客。


    走在前頭的無妄,在靠近了嘲風後定下腳步,饒有興致地挑高了兩眉。


    “真意外,這座城裏居然有瑞獸。”人間的嘲風獸全都失了元神,沒想到,元神的正主兒卻在這讓他們給遇上。


    “他是嘲風獸?”肩上扛了一柄鐮刀的無噬,有些錯愕地停下腳步。


    “錯不了。”


    無噬聽了,血紅的嘴咧出一抹涼笑,“正愁找不到你。”


    “找我做什麽?”心底大概也有譜的嘲風,邊問邊護著身後的趙碧山往後退。


    無妄笑意淺淺地將十指按得咯咯作響,環首四顧了一會後,徐緩地朝他挪動腳步。


    “隻是有一點公事。”奉鬼後之命,他們來到人間後,頭一件事就是得除掉人間的守門人嘲風獸,好為往後陰間大舉派出的陰差開路。


    趕在他們動手前,嘲風不得不緊急聲明:“我已經不是簷上瑞獸了。”


    “無妨。”無妄無所謂地聳聳肩,一旁的無噬則是拿下了肩上所扛的鐮刀。


    眼看著對方蓄勢待發,且無轉圜之餘地,情急之下,嘲風忙想拉個幫手出來為他幫襯助勢,可沒想到,屈指一算後,竟發現事先聽到風聲土地公和城隍爺全都為避六陰差逃難去了,一時之間,他無伴可恃,隻能選單獨麵對,雖說即使是在這勢單力孤的景況下,他自信是有法子打發走這兩尊麻煩人物,可要命的是,一旦在這裏出手,他不是人是獸的這個事實,恐就將遭到揭穿。


    一時之間,如何拿捏掌控局勢皆不定,然而就在他左右為難的這個當口,躍躍欲試的無噬,手中的金鐮已劃破空氣直割而來,嘲風怔了一會,忙拉著身後的趙碧山偏身閃過,但卻沒躲過身為後至者的無妄手中陰陽扇的威力。


    一縷鮮血,自頰上劃破的口子絲絲流了下來,努力沉住氣的嘲風,四下打量了處在霧中的民家一會兒,再把雙眼定在躲藏在他身後打顫的趙碧山身上。


    “怎麽,你的神法呢?”無妄意外地揚手止勢,“不會是有了人身後就忘光了吧?”


    不願嚇壞街坊鄰居的嘲風,也不知此刻自己一味地退讓和求全,是否能換來些什麽,就在他為是否該自保左右遊移不定時,爺爺慈祥的麵容和喜樂病榻上的模樣,忽地滑過他的腦海,他頓時將掌心用力一握。


    這座城鎮,是喜樂所居住的城鎮,是喜樂自小到大生長的地方,處處都可見她所有的回憶與眷戀,若是在她病好後發現她的記憶一夕之間全毀,她會怎麽想?而他,好不容易才融入了這裏的生活,與這裏的人們有了感情,他又怎能置之不理袖手旁觀?


    這些日子來,那些徘徊在他心坎上疑慮,忽地雨過天晴,清楚地映在他的腦中。


    原本,他認為不去守護不是他的錯,但自失去爺爺後,他傷心地將所有錯責都攬至自己的肩上,甚想恢複往昔,讓自己再次肩負起人間的重任,可是現在,他雖再次有了渴望能夠守護的力量,他要的卻不再多,他仔細地看清了他原本看不清的心意,其實他並不想兼顧天下人,他也沒有那種大愛,他隻想守護一個人,對他來說,一個人,就很夠了。


    嘲風不發一語地揚起衣衫,將身後的趙碧山納在衣下保護著,隨後仰起頭麵向蒼天,呼風喚雲不到片刻,又急又猛的驟雨忽來,豆大的雨點無情地襲落在身上,擊打得令人身體發膚都覺得疼痛。


    見他真人露相,無妄這才想起了他的身份,雖說他已不再是尊泥塑有了人身,但在千年前,他是不受陰陽兩界掌管,乘風禦雲的神龍之子。


    密雨中,嘲風緊抱雙拳氣聚丹田,在無妄再次揚起扇子之前張大了嘴,鼓起全身之勁,強力嘯吼,大大震退他們倆人不消說,還逼得他們兩人退勢難止,皆不約而同地兩手掩心護住元神,其吼勢甚至還震掀了些許兩旁民家的屋簷。


    “有意思……”好不容易才護住了大亂的心脈同時止住退勢,接受挑釁的無噬,一手按著頸間扭了扭脖子,因他而渾身熱血沸騰。


    “別亂動我們神界的獸!”朗朗震音,卻在這時自上方的天頂傳來。


    聽見了耳熟的聲音後,正準備伸展一下手腳的嘲風心霎時皺起了眉,不情不願地抬起頭看向那道聲音的來源,沒好氣地瞪著那兩個妨礙了他好事的人,同時也相當不樂意在這種情況下遇上他以往連見也不想見到的同伴。


    “他、他們……”偷偷掀開衣衫,驚見又有兩名身份不祥的男子,詭異地自天而降,身子抖瑟得如深秋之葉的趙碧山,兩手緊緊揪住了嘲風。


    “閉上嘴別出聲。”嘲風不客氣地一拳敲他頭上消音,再次把他給塞至身後。


    “嘖,冤家路窄。”見到仇人的老麵孔,無噬厭煩地撇了撇嘴角。


    “這下輸贏難定了。”無妄一把合起扇麵,“別等他們連成一氣,日後再來便成。”


    無噬甚是惋惜地瞧了嘲風一眼,在無妄挪動腳步遁向暗處時,也隨著一同跟上。


    站在天乾、地坤兩名天將的身後,嘲風目斜視地盯審著他們身上經雨絲潤澤過的金甲戰袍,心底很清楚,今日他們會突然出現在這,可不是特意前來為他出頭,他們不過是要在維護住神界的顏麵之餘,想順道將他一並帶回去,麵對此遇,他不打算逃避,他知道,若是往後他想要留在人間,那麽他就得徹底解決與神界糾纏的是是非非。


    “隨我們去皇城。”不出嘲風所料,天乾在打發走了六陰差之後,立即轉過身來反目相向。


    “我要守在這。”已有心理準備的他不改其誌。


    天乾沉著聲,一臉肅色,“你得去保住那個皇帝的命。”若要守住人間,那麽當務之急就是得先守住人民支柱的皇帝,一旦失了皇帝,就恐人間的百姓將會因此大亂。


    他哼了哼,“那家夥的命是長是短我管不著。”皇城裏有著法力無邊的皇甫遲在,再怎麽緊急也輪不到他這隻獸出麵,光是皇甫遲那對師徒就夠瞧的了。


    聆聽著他的字字句句,著實覺得刺耳的地坤,難掩脾氣地將銳目掃射向他。


    “別以為你多了三百年的道行就能隨心所欲,你不過也隻是個看門的。”不過就是吃了三名天將而已,何時他的氣焰變得這麽高來著?


    “別忘了我還有千年的道行。”他陰惻一笑,“真要硬拚,鹿死誰手還很難預料。”被座上佛的煙火熏了千年,他又不是被熏假的。


    受他一激,地坤惱怒地眯著眼,一點也不介意與嘲風幹戈相向,然而不想再多一事的天乾卻一把按住地坤的肩,示意地朝他搖首。


    “走吧,不值得為他大費周章。”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先去把那兩名跑了的陰差追回來再說。“但他……”


    “灶君說他自甘墮落寧淪為人,他蹲不回簷上了。”就算是再把他綁回簷上好了,他也不可能不會再有一次的叛逃,再怎麽強求也沒用。


    地坤不屑地自鼻尖蹭出:“**。”


    嘲風根本就不在乎,“隻要不是與你們同一掛的就好。”與其繼續留在他們的掌管下遭受指使,他樂意來到人間當個**。


    **濃霧轉瞬間煙消雲散,不留一絲痕跡,熟悉的燦陽又再度重臨大陸,若不是還有些晶澈的雨珠懸於簷上,還真看不出方才曾發生過什麽事。


    “喂,回神。”兩名神將的前腳方走,嘲風下一刻便回首將仰首目望他們離去的趙碧山的下巴拉下。


    “他們……”趙碧山一頭霧水地指著天際。


    “嗯?”


    “他們在說什麽**?”聽他們之間的言談,那兩個人好像認識嘲風很久似的,就不知……嘲風配合地伸手指了指天頂,“上麵的**。”


    趙碧山啞然無言地張大了嘴直直瞪視著他,久久,都沒法合上。


    “還想向我抽稅嗎?”記仇的目光轉睨至他的身上,對於此事還是耿耿於懷。


    他訥訥地搖著頭,“不敢了……”見過了這種大場麵後,誰還記得那種小事啊?


    嘲風滿意地翹高了嘴角,拍拍衣袖回過身走至方才的階上,彎身小心地一手端著已涼的雞湯,一手拿穩裝滿飯菜大碗“你到底是誰?”滿心被裝載了過多好奇的趙碧山,在他挪動步伐朝街尾走去時,忍不住出聲叫住他。


    嘲風頓了頓,半晌,微微側過頭來,字字清晰地告訴他:“我是住在街尾土地公廟裏的嘲風。”


    喉際很幹,自夢裏醒來的喜樂舔了舔唇瓣。


    夜色靜謐,隻隱約地聽見燭蕊燃燒的微弱聲響,她緩緩在榻上轉過身來,想伸手去取擱在一旁盛了清水的水碗,方睜開眼看清,一道影子遮去了燦躍的燭光。


    背對著她麵向門外的嘲風,此刻正坐在不遠處,燭光將他擔心的影子拖得好長,靜看著他幽暗的背影,在這狹小的廟院裏,仿佛像是想撐起一片天地。


    想起這已不是頭一回見他這般看顧守護,微弱的輕歎便自她唇邊逸出,幾不可聞,但嘲風的身子卻動了動,想是聽見了。


    “你怎又沒睡?”在他轉過身來時,她微眯著眼適應燭火映入眼簾的亮度。


    “我習慣了。”嘲風伸手將她身上那*向人借來被子再為她蓋緊了些。


    “怎麽習慣的?”她由他將自己的兩手擺進被子裏,在他傾身靠向她時留神地張大了眼,微微挪動著身軀,好將他那張因燭焰飄搖不定,而顯得時而明暗交織的臉看清。


    他伸手拂開散落在她額上的一綹發,“以前我蹲在簷上時,夜夜就是這麽眼觀四麵耳聽八方地過。”


    那是久遠以前,可方來到人間時的他不是這樣的。


    喜樂默不作聲地將他的話兜在心頭盤想,就著燭光,他的輪廓看起來更加深邃了,陰暗的那一麵,很陌生,像是沒見過似的,火光襯亮的那一麵,看來有些堅毅、有些謹慎細心,昨日不久前還一臉孩子氣的嘲風,不知不覺間,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這讓她心頭沉甸甸的,像是失去了什麽。


    “你是不是……在防什麽?”她沉吟地問,將手探出被外拉住欲轉身過去的他。


    “我在保護你。”嘲風拍拍她的手背,想將它放回去,可是她卻驀然緊緊一握不肯放開。


    “為什麽要保護我?”日日要她有人作伴,夜夜由他不睡不息地守著,他究竟是在害怕些什麽,抑或他在防範著什麽人?


    燭光的豔色映在他那雙清亮的瞳裏,帶了點閃爍,也添了點淺金色的紅光。


    他音調沉沉:“因為我不要你也跟著爺爺一塊走。”舉目無親的他,隻剩下她了,因此隻要可能,他便要竭力將她守住。


    喜樂愣了半晌,她鬆開他的手,沿著他的手臂一路攀上,來到他的麵頰,他立即偎向她的手心。她的笑音裏帶了點寵溺,“舍不得我了?”


    “很舍不得。”學不會拐彎抹角的他也老實地招認,還側首偷吻了一下她的掌心。


    雙唇透過來的溫煦的熱意,順著她的血脈,一路蜿蜒地回流至她的心坎上,她訥訥地收回掌心,眼眸流竄不定地瞧著他。


    “你醒了正好,起來喝藥。”嘲風見她似是沒有睡意,於是小心地將她攙起靠坐好,為她將被褥蓋至胸腹間後,轉身去將遠處矮爐上溫著的藥盅取下。


    隨著盅蓋被揭開,浮蕩冉冉的藥香頓時四溢,芳香的藥味逼退了一室的氣息,飄揚至她的鼻梢,整副身軀也因此暖和了起來,看著他熟練的斟藥姿態,記憶中的他逐漸在她腦海裏變得模糊,他的一舉手一投足,不再讓她牽腸掛肚,相反地,他變得令人心安。


    每日來,各家大娘總會在她的榻前,說著一些對嘲風種種讚許之辭,聽在她耳裏,她雖是喜悅溢於言表,可總覺得嘲風離她愈來愈遠,他再也不像初時那般喜歡挨在她的身旁,也不會在歡喜或難過時摟抱著她,他好像偷偷成熟了,自她眼中的孩子一躍成為男人,拉開了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也讓她心中隱密的一角,在缺失了某種東西後,又被密密填補了些令她措手不及的東西。


    嗅著令人覺得昏沉沉的藥草味,許多不解的疑惑徘徊在她的腦際。


    “這是哪來的藥?”上回他不是說他把攢下的錢全都去買新的藥盅了嗎?而且他抵死不肯上救濟貧民的濟德堂抓藥,若是他到別處買藥,少說也要花上兩三倍的價錢。


    “這是我自個兒找來的草藥,它很安全,能助你早日恢複元氣。”將藥汁盛好後,他試了試藥溫,再小心地拿至她的麵前。


    她伸手接過,低首看著手裏的藥碗,迎麵拂上一陣他喜愛的桂花糖的香氣。這些天看他蹲在角落裏東撮西撮著什麽東西進藥盅裏,原來就是他在撮藥。


    “你知道哪些草藥對我有用嗎?”她不得不懷疑,尤其他這個大外行,先前對這方麵的知識可是一點也沒有。


    嘲風得意地揚起下頜,“我有看書。”還好山神塞給他的那一堆書裏,有幾本是能派上用場的。層層的不安浮上她的心頭,“慢著,你是怎麽辨認草藥的?”


    “一根一根的吃。”他老老實實地全盤托出,“神農氏就是這麽做的。”


    血色在喜樂的臉上急速褪去,“你會吃壞肚子!”


    “不會,吃不壞的。”嘲風笑笑地拍著肚皮向她保證。


    她都忘了他有個無人能敵的鐵胃,可就算是這樣,他也不需身體力行到這種程度呀,而且白日裏他找來的工作已經夠繁重了,夜裏他又要看著她,他是哪來的餘暇去為她上山采藥?就算他真有副鐵打的身子,但這樣下去他真不會把自個兒累死嗎?


    在她糾結著眉心時,他柔聲地催促,“快喝吧。”


    喜樂沉默了許久,考慮了很久才開口。


    “嘲風,你可以去找胡大夫幫忙的。”明知他對胡思遙懷有某種程度的敵意,但看在他如此勞累的份上,她還是想勸他一勸,“葉家大娘同我說過,胡大夫聽說我病了很著急,想上門來為我看看。”他斂去了笑意,“我不喜歡他。”


    她現實地說明:“他可以為我治病。”始終找不出他討厭胡思遙的原因,可他實不該為了一己好惡而拒絕胡思遙的善心。


    “不一定。”嘲風眸光一閃,目中光采暗斂。


    “什麽意思?”


    “我不想說謊。”他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頰,決意將漸知的秘密窩藏在心底,“我不想欺騙人,更不想欺騙你,因此我不能告訴你。”


    喜樂不明白,隻能猜測著,“說了會傷我的心嗎?”


    “可能會。”以他目前所知的一切,或許當胡思遙背後的真相遭揭開後,恐怕她將不隻是失望而已。


    望著他深深為自己擔憂的眼眸,她自嘲地笑著,“那暫時還是不要說好了,等我有體力一點,我才有辦法接受打擊。”


    “喜樂。”將她的失落看在眼底的嘲風,在她低首喝起藥來時輕輕喚她。


    “嗯?”她邊喝邊應著,口中的藥汁出乎意料的順口,帶著淡淡的桂花香,雖說是藥,卻嚐不到半點苦澀。


    “我不會讓你受到半點委屈的。”待她喝完後,他以袖拭著她唇角的藥漬,泛在她耳邊的話語,其中的固執堅定,是她從沒聽過的。


    喜樂怔了怔,微微一笑,“沒有人會委屈我。”


    “我會照顧你的。”他又像是想讓她信服似的,再執起她的手低聲保證。


    “我知道。”一直以來他就很乖順聽話,他既答應了爺爺,她便相信他是真的會做到。


    炯亮的大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你真心相信我?”他很怕,她隻是單純想敷衍他。


    她柳眉一挑,“當然信,因為你不會對我說謊。”雖說他是改變了不少,但她相信,在她所知道的那一部分,是不會變的。


    “那麽,我可以一廂情願嗎?”他再將身子挪近了點,坐在她的麵前刻意瞅著她瞧。


    “哪方麵?”天外飛來的問話讓她百思不解。


    “我想將你自胡思遙手中搶過來。”


    喜樂腦海有一陣空白。待回神後,淡粉色的酡霞漾在她頰上,他們靠得那麽近,喘息交接,就算是瞳仁裏有絲毫風吹草動,也都可看得仔細分明,她忍不住想抽身退遠些,他卻拉住她的腕間,不讓她逃避。


    忐忑的心音,在空曠的胸腔裏顯得特別嘹亮,疏淡的桂花香,也還在她的口鼻間徘徊。


    她不是不明白他對胡思遙的妒意,因為他就像頭領域性強的獸,總是輕易地就可劃分出哪些是該屬於他的,哪些又是他認為的掠奪者,可她沒料到,他會坦心托口承認,她原以為,就算他把人間的喜怒哀樂都學全看齊了,對於人與人之間感情這樁事,他會因失去爺爺後而感到退怯,進而不想去麵對和了解,可他沒有,卻反而加定了信念,並且將心底的期望捏塑成形,開始展開行動。


    “你誤會了。”她不自在地別過眼,像是想掩飾,“對於胡大夫,我隻是把他當成個兄長。”


    他並不這麽認為,“看起來不像。”


    是不像,但她已經竭力讓它像了。


    她並不意外此番心事會被他看出來,因為他的目光總是放在她的身上,因此會被看出端睨,也該是應當的,她不否認,自小受胡思遙照料到大,她是曾把感恩逐漸蘊釀成愛慕之心,但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階級間的隔閡,門第間的觀念,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擅改?因此她想過,能當個妹子也是不錯的,而她也這麽一直說服自己,漸漸地把那些暗藏的情愫埋在心上,好隨日子一日一日地淡去。


    她歎口氣,垂下螓首娓娓吐實:“很多年前,我就已經對他死心了。”


    “現在呢?”緊緊尾隨的黑眸盯緊她不放。


    “我隻能說,他是個好大夫,我的恩人。”除去多年來的接受醫治不說,前陣子爺爺病了也是靠胡思遙的大力相助,雖然終究救不回爺爺,可也不能抹煞他長期以來的恩澤。


    “那我呢?”嘲風微偏著頭,深深地看進她的眼底,“我到底可不可以把你據為己有?”


    她把問題丟回他身上,“就算我現在是這個樣子,你還是想搶?”染上了這病後,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將來,即使如此,他也願意?


    “想。”他毫不猶豫,眉飛色舞地咧著笑。


    腹間暖暖的,不知是方才喝下的藥汁在她的胃裏發酵,抑是深深聽進的話語正在裏頭燃燒,無論是何者,都讓她有著前所未有的暖意。


    喜樂揚起兩手捧著他的臉龐,指尖在他的臉上四處遊走,他順著她,任她探索,她的氣息悄悄急促了起來,一吸一吐,都拂在他的麵上,他沒有避開,隻是用燭影照不清的黑眸端望著她,一如以往她對他的縱容和寵溺。


    當遊移的指尖來到他的唇間時,它止住了,款款停留,他懸著氣息等待了許久,總算是瞧見她眼底動蕩的思潮,他會心地拉下她的指尖,傾身向她,以唇代指貼上她的唇,她震動了一會,不久,任他拉著她的雙臂環上他的肩。


    “你願當我的家人嗎?”半晌後,嘲風捧著她的兩頰輕聲地問。


    她的眼眸閃了閃,帶著笑意,“我們不一直都是嗎?”


    “說的也是。”他心滿意足地將她攬進懷中,感覺方才她舌尖存留的桂花香,淡淡地充斥了他的口鼻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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