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玉棺剔透,那人靜靜闔眼,早已遠離世間。


    寧淵站定在冰石上,忽覺這世上竟真有一眼經年之感,明明記憶鮮活得似是昨日,可卻偏偏早已相隔數世。


    青衣長袍,神態安詳,但細細看來,眉眼卻又夾著淡淡遺憾,寧淵垂眼,隔著剔透的琉璃,無喜無悲,不歡不痛。


    一代帝王,長辭於世,停棺高閣五百載,這世上除了落下斷龍石之人,恐怕再也無人知曉。


    肅紅的衣擺慢慢拂過玉棺邊緣,寧淵拾起散落在上麵的劄記,隨手翻開。


    天佑792年,正月,隨父遊曆,於慈安城外遇一少年,性子狷狂,甚合我意,隻是棋藝不佳卻猶自不知,雖天下大亂,他卻妄言說願助我為天下之主,著實好笑,但人正,為友上佳。隻是忘問其名,甚為可惜。


    三月,家中長輩終允我自行出門,入大漠,救下一孩童,係西北百裏世家遺孤,孩子伶俐活潑,難得堅忍,自行更名瑞鴻,自後遂陪伴我左右……呃,瑞鴻隻比我小上五歲,這話可不能讓他瞧見。


    五月,西北戰亂起,與瑞鴻回家避戰,途經安雪山,見慈安城外的那少年赤足在山腳飲酒,心下大喜,上前攀談,約定同行,知其名喚寧淵。


    六月,歸家。中原亦受戰亂席卷,領家臣自保城池,寧淵問我可願為天下之主,垂月墨言,此間少年,突覺歲月靜好,答:善。


    其實我一直在暗自腹誹,寧淵,你耳尖剔透小孔,當真以為我封淩寒是不辨雌雄之輩?


    隻可惜,自我答此言後你就一月不見蹤跡,連我這不憶往昔的性情都為你折了幾分。今日提筆細想,才驚覺,慈安城外,便已落於心間。若是男子,情義兩交,自是大善。他日你再出現,若為女兒,我必以此生相護。


    隻是,尚不知其家門,真是大悔。


    寧淵低眼無語,她從不知,一直在他麵前壯誌淩雲、成熟穩重的封淩寒也會有如此青澀玩鬧的時候。


    那之後……寧淵看著劄記上的大麵空白,忽然想起,一月之後,她再次出現,已不再是挽髻少年寧淵,而是隱山之主——墨寧淵。


    她翻了幾頁,果然見後麵空白的一頁唯有三個字,隻是那字跡卻突兀的淩厲成熟了起來。


    墨寧淵。


    點點蒼涼,卻孤寂深沉。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這幾月的時間是他們相處之時最隨意的歲月。


    果然,待他成熟了也不會再寫下這些年少人的心思了,不知為何,就如走進她從未窺見的天地一般,寧淵心下帶著些許好奇的探尋,看著斷了的劄記竟隱隱有些可惜。


    也是,那之後便是逐鹿天下,權握江山,哪還有時間……


    她正欲放下手劄,手中的劄記卻翻開了最後一頁,寧淵目光微頓,顧自無言。


    這已是你離開後的第五個寒月,仍是沒有回來。本想終生都不做這等少年玩笑之事,隻是今日卻突然記起你曾如此清楚明白的存在過。寧淵,我還等著將這萬裏河山與你共賞,隻是……你可還安在?


    今日大軍途徑溧陽,我在城外見到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抱回了軍中。瑞鴻看著也很歡喜,替他取名元悟。


    哦,忘了說,那雙眼上挑著,像極了你。


    大寧太宗,乃太祖獨子,傳生母出身寒門,不詳。於天和五年由太祖自軍中抱回,回宮之時,方三歲,其名元悟,是為寧太宗。


    腦海裏突兀現出當初翻看大寧史籍時隨意看到的記載,寧淵握著劄記的手一頓,一時之間竟不願移開沉下的目光——劄記之旁,便是那人沉睡的容顏。


    封淩寒,居然無嗣!隱山傳承一貫無關血緣,寧淵並不覺得如何,隻是她卻知道……天佑大陸之上的王朝世家曆代傳承有多麽重視血統。


    嫡庶之分就已是天壑,更遑論……


    無論外間是何等的殺聲震天,血流成河,淵閣之中仍是平靜一如往昔,盡管……早已迎來了等待的人。


    寧淵倚著玉棺緩緩側靠在一角,手一伸便摸到棺下寒冰中置放的酒壇,隨意撕開封條仰首便飲,香醇的酒香顧自飄散,點點酒痕自嘴邊滑下,沾濕衣襟,她卻猶自不知,突然撫掌漫聲大笑起來。


    清朗自在,肆意灑脫,笑聲陣陣,響徹在淵閣中。


    長笑漸止,寧淵運氣置於寒冰之上,不過片刻,存於淵閣之中的千年寒冰盡數融化,渺渺生煙。她站起身,手中酒壇順勢朝石門扔出,碰上石上突起,斷龍石應聲而起。


    閣外塵光照耀,直直射向閣中玉棺,一時之間,仿似璀璨萬千。


    寧淵拋下手中劄記,轉身看向玉棺中之人,素眉盡染盛意。


    “當初我便說過,不論你是為了什麽建下此處,我都會全了你的心願,如今更好,你等我歸來,我送你歸去。”


    一語說完,素手直推玉棺,鏗然之聲響起,塵封五百年的玉棺被重新開啟,閣中寒冰盡化,閣外陽光普照,如此之下,什麽都會煙消雲散。


    寧淵看著玉棺中那人慢慢消失,終成點點灰煙,伸手輕攔,無悲無喜,指縫間的觸覺,輕微刺痛,可總該遠遠比不上五百年前那人相等之義。


    無關一切,隻是得人如此相待,便是大幸。世人皆知封淩寒得墨寧淵是為如此,可於墨寧淵而言,又何嚐不是大幸。


    縱使……我不曾愛過你。寧淵不知若是當年她得知一切後會不會動心,隻是如今隔世滄海,縱使悵惘嗟歎,也隻是徒增傷感。


    錯過,便是錯過。棺內空空如也,浮生灰燼,寧淵眯著眼看向那本被她拋入玉棺的劄記,突然斂著眉,一字一句慢慢道:“封淩寒,封祿倒是說的沒錯,這世上再也找不見比你更加愚笨的人。你以為把大寧這個爛攤子交給我,我就會替你好好掌管嗎?”


    她眉色一轉,長袖盡挽,朝石門走去。


    “隻不過我從不欠人人情,瑞鴻既然守了這麽久,我總不該叫他心寒。你倒是好好給我記住……絕不是為了……”


    話語未完,卻猛地頓住,斷龍石開啟的地方,深深淺淺的痕跡躍然其上。


    來生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從橋上走過。


    五百年已過,淵閣之外的回望橋仍是隱隱綽綽,望之見兮,寧淵微微晃神,那最後的一個‘你’字卻怎麽都無法再從嘴中說出。


    縱使她半生肆意妄為,卻從不曾想過會有一日至於如斯此境,無遮無掩,無可避退。


    恍惚間,她微微回轉頭,石桌之旁,似是看見——那人一身青衣,揚眉微笑,輕輕喚她:阿淵……別來無恙。


    倏爾之間,猛一回首,才覺,百年已逝,早已不複當年。


    淵閣之外,震天的殺喊聲響徹天地,司宣陽見到從淵閣中出來的女子,神思微頓,慢慢跟在其後走下回望橋。


    淵閣在他們身後終是越來越遠,由始至終,那如烈的火紅身影都未曾回首停頓。


    “王爺,馳援吧,王爺……”


    封顯看著麵前跪滿一地的將領和士兵,緊緊握住右肩的傷口,麵色蒼白,抬頭望向城下越來越少青龍騎兵,狠狠吸了口氣:“給我放箭!”


    “王爺!”封顯身後的薑衛神色大變,急忙上前兩步:“如今葉帥在北汗大營,您不馳援已是飽受全城禁衛非議,若是還繼續放箭,那…將來…”若是大寧獲勝,封顯少不了要落個臨陣陷害的不義之名。


    封顯遙遙相望,嘴角掛起一個嘲諷的弧度:“這都什麽時候了,偏你們這些人還有心思想這些…”他沉下神色,麵上顯出堅毅的決絕來:“他既然能為了這滿城百姓以身赴死,本王區區個人榮辱,又有何幹係!放箭!”


    封顯揚手一揮,又一波箭矢直直飛向城下交戰大軍,雖然青龍衛在不斷減少,但北汗騎兵死傷得更多。北汗人現在也明白了這一支悍勇闖營的孤軍是為何而來,可如今卻被死死纏住,既避不得,也躲不得。


    昏天黑地的箭矢自身後破空而來,葉韓揮槍抵擋,調轉馬頭向後喝了一聲:“戰雲,還有多少兄弟?”


    他身後的少年滿身鮮血,揮著大刀用力朝旁邊湧來的北汗士兵砍去,朗聲回道:“將軍,你別擔心了,咱們一營還有上百個兄弟,一定可以衝到玄禾老兒的麵前去,將軍你可要好好保重啊,別等我割下他的首級,你倒去見老閻王了!”


    葉韓聞言大笑,長槍反手連揮,笑道:“說得好,大家休整隊形,我們再來一次!”


    剩餘的青龍衛聞聲大吼,急速調馬緊隨葉韓重整隊形,片息之間,衝刺的隊形便集結完畢。圍攻的北汗騎兵卻心下大寒,這支不足千人的騎兵已經像這樣衝刺過數十次了,每來上一次都會死傷無數,就像不要命一樣,硬是在包圍的北汗大軍中衝出了幾百米的距離,離北汗中軍大帳越發近了。


    明明這支軍隊上下皆傷,根本找不出還未身染血跡的士兵,可偏偏他們卻堅持到了現在。


    一定是最後一次了,圍攻的北汗將士這樣告訴自己,麻著頭皮迎上那支不足百人、卻令人膽寒的大寧青龍騎兵。


    “國師,下令後移中軍大帳吧,要是他們再衝下去,恐怕……”鐵木咽了口口水,看著如虎狼般紅著眼朝這邊衝來的騎兵隊,嗡著聲音朝玄禾提議道。


    玄禾哼了一聲,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不過區區百人而已,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想拖住北汗的軍隊為大寧爭取時間。以我為目標?我倒是要看看這葉韓能撐到什麽時候,等滅了他,大寧士氣必衰,我們自會取勝,你慌什麽!”


    鐵木退了兩步,滿臉通紅,他也是過慣了戎馬生涯的將領,何曾如此失態過,隻是從來沒見過如此悍死的軍隊,一時膽寒罷了。


    又一波衝擊結束,鮮血自額角流下,沾濕了眼眶,葉韓看著為他擋下一箭的戰雲,大口的鮮血自少年口中湧出,他的眼神卻晶亮無比,嘴角帶著笑意。葉韓握著槍的手微微顫抖,猛的拔下戰雲胸口處的箭矢朝百米遠的中軍大帳射去。


    箭矢直入北汗旌旗木樁,鐵木看著險險躲過的箭尖,白著臉,大氣都不敢出,如此遠的距離,那人竟僅憑臂力便能做到如此,著實有些匪夷所思。


    玄禾淡淡瞥了插入木樁的箭矢一眼,神情微沉,眯著眼哼了一聲:“以彼之道還彼之身,拿弓來!”


    鐵木忙不迭的把侍衛送上來的長弓奉上,心下暗喜,玄禾是北汗第一高手,之前一直顧及著身份不肯出手,這次葉韓必定身亡當場。


    把少年的屍首放於另一匹戰馬上,葉韓擦淨臉上的血跡,長槍上揮,怒喊:“青龍衛何在?”


    “青龍衛張武,在!”


    “青龍衛李連,在!”


    “青龍衛霍軍,在!”


    ……


    短短數十聲,卻壓過了戰場上千軍萬馬的呐喊,牢牢震懾著北汗大軍,一時之間,剛才還殺聲震天的疆場突兀的安靜了下來。


    “好,好……”葉韓大笑幾聲,玄白的盔甲被暗紅的血跡染紅,他槍指北汗中軍大帳,奮身而呼:“好男兒當馬革裹屍,保家衛國!跟我衝!”


    一語喊完,一騎獨行率先朝玄禾的方向衝去,在他身後的數十個軍士皆是如此高呼,拔馬上前。


    沒有呐喊和助威,停下來的北漢軍士看著那無異於尋死的舉動,眼底顯出不可思議的震撼來。不是說……大寧人個個懦弱不堪,早已失了血性傲骨了嗎?不是說……隻需三日便可攻下大寧國度,衣錦還鄉嗎?他們看著被北汗人鮮血染紅的大地,看著越來越少的袍澤,看著他們奉若神明的國師仍是穩穩的站於高台上冷漠相望,再看著……領著數十將士也要拚死前行的大寧將領,突然迷茫起來。


    這場戰爭,真的這麽有必要嗎?


    可是,他們沒有選擇,隻能揮著長刀,麻木的朝那支不畏生死的孤軍攔去!


    寧都城牆上的禁衛軍凝息遙望,眼眶幹澀通紅,不知從何時開始,高舉長戟的大寧將士跪滿了城頭,無聲無息,悲憤凜冽之意卻堪堪直達天際。


    封顯握在城頭上的手染上了鮮紅的血跡,卻仿似毫無所覺,一騎千裏,萬民所歸,原來,便是如此!


    父皇,一切陽謀陰謀,到如今,都不及那人半分錚骨!


    才不過片刻,衝殺上前的數十將士便隻剩下葉韓一人。


    玄禾抬手一揮,北汗大軍停止攔截,他手中長弓拉至滿月,遙遙指向葉韓,嘴角勾出誌得意滿的笑容。


    銀光驟閃,三枚箭矢劃破天際,直直射向那奔跑的剛烈人影。


    戰馬奔騰聲猛的停滯,悲鳴的長嘶聲響徹四野,一箭被長槍打落,一箭穿透腹部,一箭直指眉心。


    寧都城外一片詭異的凝滯,千鈞一發之際,直破雲霄的戰意瞬間彌漫整個戰場。


    玄禾僵硬的看著那個接下最後一箭的紅色身影,握著長弓的手開始無法自持的顫抖起來。


    ‘叮’的一聲脆響,寧淵手中的箭矢斷成兩截,悄然落地,她看著坐於戰馬上的玄衣青年,似是歎息,又似是釋然,但……平靜的神情卻終究在看到那相似的麵容慢慢閉上眼的一瞬間破碎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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