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陣


    長槍倚地,鏘然作響,馬上青年麵色蒼白,雙眼緊閉,但縱使如此,卻依然單手持馬,巋然不動,暗紅的血跡從腹部的箭矢處流下,一眼望去,竟恍若冰冷無骨的屍體。


    明明隻是一息之間,寧淵卻有種難以言喻的無措,就好像親眼看著淵閣中隨風而逝的那人再次消失一般。她定定的立於千軍萬馬之前,恍惚的神情直到看到馬上青年輕輕顫動的手才回轉過來。


    蒼白的麵容上仍是溫潤端方的神色,剛剛在戰場上還如殺神一般的男子睜開眼,促狹一笑,目光灼灼,突然斂眉低喚:“寧淵……”


    寧淵猛的一頓,盛然抬頭,隻來得及瞥到青年嘴邊悵然愉悅的笑容,便看到握著長槍的手兀然放下——那人已朝地上轟然倒去。


    曲身上前,伸手一攬,傷重之人便已入懷,寧淵抬手探在脈上,聽到微弱的搏動聲,方輕輕舒了一口氣,緩下的神情卻在見到葉韓腹中長箭時猛的一沉,狹長的鳳眼微微挑起,隨手接過葉韓手中長槍,輕輕一晃,反手便朝北汗大營揮去。


    槍如銀光,夾著比剛才那奪命三箭更加凜冽的殺氣轟然而至。


    長槍穿透高台上的旌旗木樁,竟毫無停滯,直直的向後麵所站之人射去。


    北汗大營裏一片抽氣聲連番響起,鐵木不敢置信的看著自胸腔而過的銀槍,胸中鮮血劃過驟然倒塌的北汗大旗,整個人直愣愣的朝上麵倒去,他麵色驚懼,雙眼渾圓,手微微抬起又垂然落下,頗有些死不瞑目之感。


    玄禾沉著眉後退兩步,手有些輕顫,若這一槍是對著他來……


    隻此一槍,便有著驚天動地之威,包圍著那兩人一馬的北汗大軍不自覺的俱都後退了幾步。


    “你是何人,居然敢斬殺我北汗大將?”尖銳的聲音自高台上響起,玄禾運著內力的聲音響徹在寧都城外。大寧都城裏怎麽還會有這等人物,就連他也未看到那人是如何出現又是如何扔出這一槍的。


    “玄禾,上次我便給你捎過話,看來……你不是個長記性的人。”


    扶住葉韓的紅衣女子緩緩轉過身,聲音清冷凜冽,麵上猶自帶了些許霸道。


    玄禾身邊的沙散聽見這聲音心底一凜,陰冷的恨意襲上眼底,忙不迭的走上前兩步朝玄禾道:“師父,就是這個女人費了我一身武功!你可要為我做主,替徒兒報仇!”


    玄禾麵色不變,卻心下大沉,沙散不清楚,他可是明白得很。當初墨玄玉對出手相守淵閣的女子忌諱頗深,想必這人也定是隱山中人,他手握十萬大軍,倒不怕這區區一人,隻是若是得罪了隱山,日後必會為北汗留下後患,當即便沉聲道:“大寧北汗相爭,離東界遙遙萬裏,想必沒有礙了小姐了眼,小姐相幫北汗,是為何意?”


    墨玄玉倒是說過,隱山絕不會卷入天下之爭,事到如今,也隻有以此相壓了。


    “玄禾,我倒不知道這天下幾時有了束縛我的鐵律!”那紅衣女子突然揚眉素眼,慢聲道:“你應該還記得,我曾經說過,若是再靠近這大寧淵閣,會有什麽下場吧!”


    沙散聞言後退幾步,握著刀的手一緊,那人說過,若是再肖想大寧皇城淵閣,必是有來無回!如今他們陳兵大寧都城,倒是早就忘了當日留下此言的女子竟真會以此為由出手。


    “玄禾保證兵入大寧後絕不妄動淵閣,還請小姐罷手!”玄禾朗聲回答,神情陰鷲。淵閣隔了這動兵之地何止百裏,即便她要找借口,也要讓她發做不出來!


    “小姐報上名諱吧,我也認識貴族中人,切莫傷了和氣才是!”


    “我的族人?國師說笑了,這天下萬家,你北汗就算和誰都能握手言歡,卻唯獨我這一家,絕無可能!”


    轟然入耳的聲音震得玄禾一愣,天下萬家,和他不死不休的唯有……大寧雲州洛氏一族,當即麵色大變喝到:“你是……”


    “玄禾,這是我雲州統帥洛寧淵,當年洛家滿門盡喪你手,如今你倒要罷手言和,真是笑話!”封顯的聲音隔著百裏疆場朗朗傳來,一片清越,兀自帶了幾分鄙夷。


    大寧城頭的禁衛軍這才明曉城下所站之人居然是洛家小姐洛寧淵,不知是洛家名號深得人心,還是剛才這一槍震懾了眾人,一時之間,城頭上排山倒海的呐喊聲洶湧而至,響徹天地!


    北汗將士聽著寧都城上的殘兵呐喊助威,望向疆場上揚眉冷對的紅衣女子時俱都帶了幾分寒意,洛家之人乃北汗死敵,根本就毫無轉還之地!


    玄禾顯是明白如此,放下手中長弓,肅聲道:“哼,洛寧淵又如何?你既然不是東界之人,還真當我懼你不成,當初我能滅了你洛家滿門,現在也可以!本國師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一個人就能對抗我十萬大軍!北汗兒郎聽令,擺陣!”


    玄禾深諳士氣不振乃兵家大忌,當即朗聲大喊。他在北汗威望極高,聲聲震耳倒也真的有些用處,北汗士兵就欲朝寧淵所在的方向衝來。


    寧淵搖了搖頭,她轉頭望向身後百米遠的大寧都城,眼底似是帶上了些許感慨,突而昂首而歎:“十萬大軍?玄禾,整個大寧都為我所有,這方土地,你一旦踏上,就由不得你了!”


    整裝待發的北汗大軍似是毫無所聞,唯有百米遠的玄禾聽到了萬千軍馬之中的女子仿似玩笑般的低語歎息。


    整個大寧為你所有?洛寧淵,你倒是猖狂!玄禾冷哼一聲,錯解了那紅衣女子感慨般的話語,目光陰沉,手中令旗順勢而揮:“從今日開始,我玄禾要讓你雲州洛家永遠無後!”


    “凡取下葉韓、洛寧淵首級者,恩澤三代,列土封疆!”


    刺耳的叫囂聲自震天的北汗大營後方響起,沙散手持令旗,麵上現出陰冷的恨意,遙遙一看,倒真與一旁冷然站著的玄禾一般無二。


    “殺!殺!殺!”


    鐵血的疆場上永遠不乏追逐勝利的麻木之師,許是那封賞太過誘人,又或是大寧的都城承載了這支孤軍的最後希望,所有奔向那紅衣女子的北汗鐵騎都染上了濃濃的殺意——就好像,隻要解決了那刺眼的紅色,整個大寧便再也無人可以阻擋他們的殺伐之路一般!


    封顯眼底顯出遲鈍的驚懼來,剛才因洛寧淵而突然出現的興奮也完全熄滅,他怎麽忘了,縱使那女子如何了得,也終究隻是一人而已。這世間……怎麽會有人能在十萬大軍的圍剿下還能生還!


    城頭上的禁衛軍見那抹鮮紅的殘影消失於萬軍之中,麵上均帶上了悲憤之色,洛家的小姐,可是雲州洛家最後的遺孤啊!


    轟隆的聲音漫入耳際,寧淵看向懷中的青年,卻突然想起當年閔陽城外伏屍千裏的慘狀來,當初封淩寒重傷而歸,那是她少有的掛帥出征,那時候,她尚隻以為那番震怒隻是隱山之主的尊嚴無可侵犯,屠城之令由此而下,卻堪堪忘了,那半日血海,亦隻為了昏迷之中未知生死的封淩寒。


    寧淵緩緩抬高眼,隔著千軍萬馬對著站於高台上的玄禾突然勾起了唇角,茶墨色的眸子沁透出睥睨天下的神情:“既然來了,那就全留下吧!”


    她手中的長劍突然劃過天際,直直躍入寧都城下三米處的玄碑中。


    那塊石碑當初立國修建城池時便已存在,年代久遠,如今更是隻剩下蒼頹的石板。但卻不知為何,雖曆經數年,卻依然安放於那一處,從未移動。


    玄禾聽著那囂張至極的話語,心底陡然生出恐懼的感覺來,這絕不僅僅隻是一個曠世高手的挑釁之詞,他甚至隱隱有所感,洛寧淵,也許真的……


    不,不會的……玄禾握著令旗的手微微一抖,強壓下麵上的擔憂,不停的自我安慰,但片息之後,他臉上的鎮定終於在驚天的轟聲中驟然破裂,玄禾直愣愣的看向百米外的戰場,麵色慘白,眼底的驚恐如遇!


    寧都城下,被青帝劍相撞的玄碑驟然入土,十數根擎天柱石自地上緩緩升起,仿似來自蠻荒的森寒殺氣隨著不停旋轉地巨石如潮汐般湧來,戰場之上的數百裏之地突然之間遮雲蔽日,一片昏暗,如死寂般窒息。


    奔於其上的北汗將士直覺戰場上驟然黑霧繚繞,大驚之下隊形大亂,還未回過神來便看到無數兵士自馬上落下,瞬間淪為蹄下之魂。更加令人驚恐的則是率先進入疆場的騎兵恍若鬼神附身一般,居然調轉馬頭手持砍刀朝身後的同袍衝去,來勢之凶,竟是不死不休之勢。


    轉瞬之間,寧都城下一片大亂,沙散看著宛若瘋狂之士的北汗大軍,喃喃自語:“師父,這是、這是九殺陣法……這是隱山的逆天殺陣!快、快讓他們回來,否則……這十萬大軍將會不留片甲啊!”


    玄禾愣愣的聽著沙散驚恐的叫喊,一時之間竟回不過神來,直到聽到‘片甲不留’這幾個字才猛地一頓,搶過沙散手中令旗直揮,隻是他下令之時就已騎兵全發,到如今層層拖滯下,北汗大軍幾乎全數卷入那昏暗無光的陣法之中。


    昏暗之下,已漸漸無人能看清裏麵的光景,除了接連不息的慘叫呼救,什麽都聽不到。而陣法之外的地方卻詭異的安靜了下來,就連寧都城頭上,也不例外。


    幾乎沒有人看到那十根擎天之柱是在寧淵將青帝劍拋出後才出現的,是以如今這般鬼神之境的出現,城頭上的將士皆是麵色複雜,似是驚恐,又像是興奮。


    這般相入死境後的逆轉,縱使他們覺得有違天倫,倒也不是接受不得,一時之間,大寧將士中上天庇佑,太祖顯靈的細小之語便慢慢傳遞開來。


    隻是,他們麵上的興奮之意終究多了幾分忐忑,隻因對他們而言的鬼神之境裏,還有著讓大寧將士最為掛心的兩個人,他們同樣生死未知。


    玄禾這邊卻清楚明白得多,他看著大營周圍為數不多的北汗軍,將令旗往地上一扔,轉過身陰沉的看著沙散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什麽九殺陣法?”


    “師父,我在小姐身邊學過兩年陣法,曾經聽她說過,隱山殺陣中最為逆天的便是這九殺陣法,隻要進入其中之人皆被迷失心智,互相殘殺,不死不休!”沙散看著玄禾驟然變色的神情,咽了口口水道:“隻是,小姐也說過,這九殺陣法要布成極為不易,不僅耗時需久,且需要高深的陣**力才能使其運轉,就連小姐也無法驅使,按理說這天下間應該無人能催動這樣的陣法才對。”


    “師父,這寧都城外怎麽會、怎麽會有隱山的殺陣?”陣法之中的悲鳴慘叫聲不絕於耳,沙散終是承受不住,慘白著臉突兀的喊了出來。


    玄禾沒有理他,隻是僵著神色轉過身,隔了半響才聽到他頹廢得有些寂滅的聲音,那其中深入骨髓的陰狠油然而生:“這座城池,是當年大寧的開國大將百裏瑞鴻親手所建,而他的師父,是隱山……墨寧淵。”


    得隱山之主者,得天下,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如此逆天之陣,世上又有何人能破?


    不停旋轉的陣法如死神鐮刀一般割盡了北汗大軍的命脈,玄禾長出一口氣,頹然擺手:“沙散,我們……退兵。”


    沙散朝周邊驚恐的北漢軍士看了一眼,急道:“師父,我們還有兩萬大軍,先不管這殺陣如何,待拿下了寧都再說,否則這一路退回去……”也許連回北汗的命都沒有。


    “糊塗!”玄禾怒喝一聲,他何嚐不想拿下寧都脅迫大寧諸侯以圖後計,可是剛才那隱於陣法之中的女子卻分明說過‘全都留下’,現在在看到如此逆天之物後才明白她是何意,這般之人定是說到做到,若是現在不趁著她尚困於陣法之中劫殺大軍之際撤退,等她出來……


    想到此,玄禾更是膽寒,急忙揮手道:“快下令,三軍撤退……”話未落音,便看到沙散直愣愣的抬手指向前方,眼中驚恐畢露。


    “師父,你看……”


    沙場之上,廝殺聲震天的九殺陣法中,金光驟現,玄白的大道仿似自混沌的天地中被驟然劈開。


    兩軍之下,千萬人注視之中,一襲紅衣緩緩自其中走出,她身牽戰馬,鳳目微凜,在她身後,馬上青年神態安詳,似是早已渾然長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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