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定


    短短百米路,任憑身後殺聲震天,那一人一馬徑自娓娓而來,恍惚之間,竟定格了鮮豔而蒼涼的色彩,仿似天地之間便唯剩那一襲深紅的顏色一般。


    昏暗的殺陣中,寧淵朝不遠處青帝劍插著的玄碑處看去,嘴唇輕抿,神情悵然。


    她自禹山而下初入京城時便看出寧都城下埋藏著隱山的九殺陣法,雖不如隱山的護山陣法範圍之廣,但殺傷性卻極強,更是牢牢的守住了寧都城外百裏之地。當初她以為那是瑞鴻為防寧都大亂而蔭蔽子孫而設的,是以並未在意,直至入淵閣後封家仍未開啟大陣守城方才明白過來,陣法一途並未自百裏家傳下,寧都之下的九殺大陣除了她……世間早就無人能動。


    那人說要把這天下拱手相讓,從來不是虛言,這守衛大寧根基的陣法從一開始便是為她所留。


    天已大亮,豔陽升空,雖是朗朗灼日,但大陣籠罩的地方仍是昏暗深沉一片,就是如此,才猶自顯出那一人一馬的震懾來,城內外的將士恍若無覺般定定的注視。直到寧淵挑眉輕撫身後似是有些**的戰馬時,安靜的兩軍才堪堪在如此詭異的境況下回過神來。


    封顯望著走出陣法的女子,麵色蒼白,神情複雜,他當年入東界時也曾或多或少聽說過隱山陣法的玄妙,如今見這逆天景象隻肖一想便猜到這恐怕是當年大寧開過先祖留下來的護國之物,隻是……他抬眼朝寧淵看去,心神微凜,洛家的後人怎麽能啟動太祖遺留下來的東西?


    先不管他如何糾結,城頭上卻在頃刻之間爆發出驚天的呐喊聲來,鬼神之姿也好,神通天地也罷,沒有什麽能比這兩人安然出現更加激奮人心了。


    激動的呐喊聲在不遠處的城頭響起,寧淵似是有所感,微一抬頭,便看到城頭上互相抱著大喊、神情激動的大寧禁衛軍,這些世家子弟的臉龐上是她從未見過的誠摯與激動,她素眼而待,突然明白封淩寒當初執著天下、縱橫疆場的原因來。


    無論當初為何下山,緣何入世,她總歸有墨寧淵未完之事,未盡之責。想到此,轉身輕拍馬頭想讓黑馬將葉韓先送進城,卻未料那大黑馬喘著粗氣朝不遠處的石柱挪了幾步便再也不肯移了,一雙大眼看著她分外可憐,寧淵看著好笑,見馬上青年似是毫無所覺,腹間中箭處血已凝固才微微緩神,是時候解決了……


    她悄然轉身,隔著旋轉的大陣朝北汗大營走去,步履緩慢,但一雙眼微微挑著便硬是有著坐擁天下的豪邁。


    本來已經停頓下來的兩萬北汗大軍卻似突然受驚一般,因著寧淵這緩慢的動作而奇整整的朝後退去。


    玄禾微一愣神,沉著臉看著平時驍勇善戰的軍隊窩囊的模樣,朝寧都城頭上看了兩眼,突然展眉喝到:“洛寧淵,你到底是哪方妖物,竟生出了這等逆天之法來,本國師已獲悉大寧皇帝於昨日夜晚命喪你手,你洛家背國弑君,勢必為天下所不恥!”


    說來好笑,他本是揚兵進犯之人,如今卻指責洛家。但玄禾這番話擲地有聲,硬是在他仙風道骨的模樣下生出了幾分正氣端嚴來,寧都城頭上陡然大亂,封顯更是麵色慘白的後退了幾步,眼底露出錯綜複雜的神情來。


    但玄禾眼底的笑意還未來得及到達眼底,相隔數百米的城頭上沙啞憤怒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放你娘的豬屁,玄禾老兒,你別以為能騙得了我們,洛家絕不會背叛大寧!”


    “就是,你們北汗人不是老說天下無敵嗎?怎麽,現在打不過了就說些下三濫的胡話來了!”


    “滾回大漠去吧!”


    ……


    城頭上此起彼伏的叫囂聲不絕於耳,更夾著越來越激憤的言語,玄禾麵色陰沉,指著寧淵大喝道:“若是你們不信,盡管問問洛寧淵,看你們大寧的皇帝是不是還活著?若是她不懂妖法,這東西又是怎麽出來的?還有……雲州援軍都如今也不見蹤影,若不是她想叛出大寧,何至如此?”


    寧都的探子早就送來了大寧皇帝殯天的消息,更言明宣和帝臨死前見的最後一人便是洛寧淵,未得隱山允許,陣法的事根本不能隨意透漏,雲州援軍又未到,他倒要看看此番境況下洛寧淵還有何話說!


    就算是他要亡於此處,也要讓整個洛氏一族自此以後再也無法在天佑大陸上立足!


    看著沉默不語的寧淵,城頭上大寧將士憤慨的聲音也低了下來,俱都臉色通紅的望著朗聲質問的玄禾,神情隱隱有些不知所措。


    “沒錯,封祿昨晚亡於皇宮,隻是……”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安定的語氣讓整個城內外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所中的毒是北汗幻陰草,這東西唯有北汗皇室才有,誰是誰非根本無需多言。”


    這聲音太過淡靜,竟讓眾人下意識的無視了寧淵對宣和帝的稱呼。


    寧淵神色微斂,停下腳步:“洛家叛國弑君?真是笑話!當年一戰,洛家男兒幾近死絕,全部喪於你北汗之手,朗朗乾坤,百年之後自有定斷。至於你說的這妖法……?隱山陣法雖說從不現世,但卻並非無人知曉,你如今危言聳聽,簡直可笑!”


    寧淵一句一句鏗然回答,聲音直破雲霄,眉間凜冽的殺意更是陡然襲來。玄禾白著臉,下意識的後退了兩步,回過神來時老臉漲的通紅,他看著身邊剩下的兩萬北汗將士,才微微覺得有些底氣,怒聲喝到:“洛寧淵,你既然和隱山有淵源,就應該知道隱山陣法不能現於隱山之外的地方,如今你公然破了隱山鐵律,就不怕禍連滿門嗎?”


    在他看來,洛寧淵多半是和隱山中人有牽連,或是當年的太祖留了什麽用陣之法,否則絕對驅使不了這等陣法,卻下意識的忘記了剛才沙散所說的‘世間早已無擁有此等功法之人’的話了。


    “你說的沒錯。”沙場中的女子揚眉長笑,便帶了俯瞰世間的囂張和霸道:“隱山陣法的確不能在除隱山之外的地方出現,隻不過……若是隱山有本事,盡管去找五百年前的墨寧淵好了。我說過,既然來了,全都留下便是!”


    玄禾呼吸一滯,被寧淵麵上囂張的話語噎得說不出話來,他本想以此相挾退出大寧,如今看來這人竟是要趕盡殺絕,當即沉著聲道:“好、好、好!洛寧淵,如今沒有了隱山陣法,大寧亦隻剩下些殘兵遊勇,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拿什麽囂張!”


    九殺大陣中淒厲的喊叫聲已經變得時隱時現,寧淵緩緩勾住唇角,手微抬,插於玄碑上的青帝劍應聲而起,飛馳而來,穩穩落入她手中。


    “我大寧子弟上屈於天,俯仰無愧於地,昭昭日月,何曾畏懼!今日一戰,家中尚有老幼者,留!家中獨子者,留!家中子弟駐守邊疆者,留!還有誰,願陪我而戰!”


    清朗的聲音響徹在寧都城外,兀自帶了幾分卓然世間的豪邁不羈,寧淵手持利劍,隱隱抬首,便似三軍主宰,掩盡世間芳華。


    城上將士遙遙看著場上的那一襲紅衣背影,眼眶發澀,若論家中尚存之孤寡老幼、駐守邊疆之血親者,大寧上下有誰及得上雲州洛氏!


    “洛元帥,我舉家無親,當陪!”


    “洛元帥,老子的大胖小子都滿月了,不愁無後!”


    “洛元帥,俺娘讓俺守好城門,俺還等著發餉呢!俺不當逃兵!”


    ……


    稀奇古怪的各種理由爭先恐後的自城門上的守兵中吼出,寧淵麵上現出些許愕然,聽著心有所感,忽而轉頭揚眉長笑,道:“即是如此,我洛寧淵相陪便是,封顯,開城門,迎戰!”


    手握長劍的女子彼時一身豪氣,劍端寒光直衝雲霄,立於城頭的封顯聽見此話,兀然相望,目光灼灼,長揮手中令旗:“開城門,隨我出城!”


    玄禾望著氣勢頓時大變的大寧殘軍,心底隱隱發寒,不過數句話而已,這支軍隊的氣勢竟比雲州最精銳的洛家軍還要凜冽高漲,不比葉韓的青龍衛,這明明隻是一支已近百年而未參戰的無為之師,他怔怔的看著洛寧淵,眼底頭一次現出出於本心的震懾和恐懼來。


    不同於那人一槍斬殺北汗大將的狠厲,也不同於九殺大陣的逆天霸道……那個女子本身的存在就比一切還要震懾人心,恐是天佑三國王者,都難以與之比肩!


    玄禾心有所感,仿似突然明白過來,區區雲州洛家怎會養出這般的女子,想到入隱山後性情大變的墨玄玉,目光微凜,竟是不管寧都城下雲湧而出的大寧禁衛軍,隔著九殺大陣盯著寧淵,目光灼灼:“洛寧淵,你是何人?”


    就算他今日亡於寧都城下,也要知道這女子究竟是誰?


    見玄禾問的鄭重,場中女子持劍微凜,肅然望來:“玄禾,從進犯大寧之日起你便是死局,至於我……”她朝身旁旋轉地九殺陣法望了一眼,微微一笑,傳音入密:“墨玄玉應該有告訴過你隱山陣法自五百年前起……天下就已無人能啟了吧?”


    五百年前,隱山之主墨寧淵消失,自此以後,隱山再也無入世之人,直至……墨玄玉的出現!她不僅知道埋在寧都城下的陣法,還對宣和帝以直名相稱,甚至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啟動了此陣……剛才被刻意忽略的一切轟然而至。


    洛寧淵,墨寧淵……望著紅衣女子嘴角的凜冽之意,玄禾腦中隱隱現出一個猜測,麵色顯出匪夷所思的驚愕來……怎麽會?怎麽會?


    見玄禾麵色大變,寧淵微一凝神,淡淡開口:“玄禾,如你所想。”她看向身後整裝待發的大寧禁衛軍,朝封顯頷首,手中長劍一揮:“出戰!”說完便飛身躍上封顯帶來的戰馬,朝前衝去。


    兩萬大寧殘兵夾著排山倒海之勢傾巢而來,平日裏驍勇善戰的北汗騎兵卻如驚弓之鳥一般節節敗退,不過片息便已成一片頹倒之勢。


    整個戰場上的士兵都下意識的遠離了那不斷旋轉的殺陣,一時之間,馱著葉韓的大黑馬四周之地倒成了無形的真空地帶。


    大勢已去,回天乏術。玄禾站於高台之上,目眥欲裂,顫抖的雙手拿起一旁擱置的大刀,怒吼一聲:“管你是誰,我玄禾難道還怕了不成!”由始至終,玄都寧可相信自己是敗於洛氏寧淵之手,也不願意承認世間還有墨寧淵其人!


    說完便跳上戰馬,直奔沙場而去,他這樣的武學宗師一旦參戰,禁衛軍一時死傷無數,勢不可擋的氣勢猛的一滯,現出破隙來。


    封顯於寧淵之前長劍相阻,死命相搏之下一時難分伯仲。沙散位於高台之上,見玄禾突然入戰,更是驚恐,他如今功力全無,慌亂之下忙令身邊護衛護著他朝往後退,哪知剛調轉馬頭,便嚇得從上麵掉了下來。


    北汗大營身後百米遠的空地上,震天的馬蹄聲轟然而至,橫亙四野的旌旗驟然躍入眼簾,大大的‘洛’字震魂驚魄,沙散眼底露出絕望的驚恐——大寧的援軍到了!


    “洛家軍到了,大家殺啊!”


    聲聲呐喊如有神助,看著自四野湧出的洛家騎兵,大寧禁衛軍更是士氣大震,而此時的北汗騎兵亦如被逼入絕境的鬥獸一般,雖困死掙紮,卻現出大漠男兒的悍氣來,一個個不懼生死的朝玄禾身邊聚攏,臉上悲憤蒼涼!


    和封顯纏鬥的玄禾看著洶湧而至的洛家軍和死傷無數的北汗騎兵,奮力一擊後帶著一小隊殘兵正好退到九殺大陣外圍邊。


    “國師……我們敗了!”一個佐領全身是血,擋在玄禾麵前,麵露淒色。玄禾目光深沉,朝身後旋轉的大陣看了一眼,轉身對大寧軍隊中斂眉素眼的寧淵望去,聲聲震耳:“洛寧淵,即便我今日亡於大寧,你也休想取我性命!此番十萬將士盡喪你手,我不敵你,自有人來管!”


    說完便長嘯策馬,直奔九殺大陣而去,瞬息之間,一代宗師便被昏沉的殺陣席卷,灰飛煙滅。北汗殘兵見玄禾以身赴死,俱麵帶悲憤,倒被激起了幾分血氣,奮勇殺敵,但終究懸殊過大,洛家大軍碾壓下,十不存一。


    沙場之上的血腥之氣直逼天際,寧淵停下手中青帝劍,一人一馬自混亂的兩軍中行過,恍若無阻。她一路行到九殺大陣的石柱之前,牽起馱著葉韓的那匹馬,慢慢朝城門行去。


    殺陣之前,萬千軍馬之中,司宣陽守於城門下,見遙遙而來的身影似是帶著蠻荒的蒼涼,忍不住迎上前去。


    “山主,隱山殺陣皆是逆天之物,初代山主便有規定不能現於世間,否則定會惹亂天佑秩序,您……”略帶惶急的聲音卻在麵前女子淡然抬眼的深沉下戛然而止。


    寧淵一身紅服,但卻有淡淡血跡自劍柄而下,沁入劍尖。世上根本無人能讓她手中之劍染血,司宣陽心中漸寒,陡然失言。


    隱山便是這世上最逆天的存在,殺陣更是如此,一己之力斬殺十萬大軍不可能毫無後果。催動陣法之人便會深受反噬,若今日在此的不是墨寧淵,而是隱山其他人,恐怕啟陣之初便會灰飛煙滅。隻是,司宣陽緩緩沉下眼,這世間除了她,還有誰能動這逆天之法。


    “山主,為了封淩寒,值得嗎?”今日之後,她周身修為至少損失一半,若非數十年之功,絕難複原。


    “區區功力而已,本就是外物,何須介懷,宣陽,你既希望我入世而為墨寧淵,就應當知道……墨寧淵不止是隱山之主,也是……”寧淵微微斂眉,眼底眸色漸漸變深,一片素朗:“大寧元後!”


    那人既能沉棺百年等她相見,她又如何不能為他守下江山。


    兩全之義,相交數載,如何不值這半生修為?


    寧淵說完便牽著黑馬自城下而過,握著韁繩之手巋然不動,甚至隱隱用力。司宣陽麵露愕然,見寧淵越行越遠,久久回不過神來,寧都城下殺聲震天,卻敵不過此刻半分寧靜。


    甫一抬頭,見白晝當空,似有星辰劃過,一時之間極是罕見,司宣陽見天象陡變,不由麵色微凜,顯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來。


    站於一旁的莫西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屈身向前,問道:“先生,怎麽了?”


    “帝星隕落,如今大寧上空的帝星隻剩一顆了。”


    想到重傷昏迷的葉韓,莫西忙問:“難道是葉韓身上的帝星隕落了?”


    “不是。”似是有所感,司宣陽朝那一人一馬遙遙望去,微微斂神:“封顯帝星隕落,葉韓的帝星升至主位,甚至……在已亡故的宣和帝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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