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張永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沒問誰不見了,因為隻有那個人的失蹤才能讓喬宇如此驚慌。


    就在一天前,朱厚照前往南京附近的牛首山遊覽,當年南宋名將嶽飛曾經在這裏打敗過金軍,朱厚照對此地久已神往,專門跑去玩了一天。


    可是就在天色已晚的時候,有人驚奇地發現,朱厚照失蹤了!


    但是奇怪的是,皇帝不見了,他的隨從和警衛們卻對此並不驚訝,也沒有大張旗鼓地去尋找,似乎很奇怪,卻也算正常——負責護衛工作的人是江彬。


    雖然江彬封鎖了消息,但是喬宇有喬宇的人,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他嚇得魂都快沒了,連忙趕來找張永,並提出了他的意見。


    “情況緊急,為防有變,我這就派兵把江彬抓起來!”


    張永倒是比較鎮定,他告訴喬宇,目前還不能動手,畢竟局勢尚未明朗,而且朱厚照這人比較沒譜,出去玩個露營之類的也算正常,抓了江彬,過兩天朱大爺自己回來了,那就麻煩了,況且如果匆忙動手,還可能會逼反江彬。


    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多派些人出去尋找。


    “先等等吧。”


    這是明代曆史上最為離奇的一次失蹤,讓人費解的是,對於此事,史書上竟然也是諱莫高深,其背後極可能有人暗中操縱,實在是神秘莫測。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十幾天過去了,朱厚照連個影子都沒有。


    “不能再等了!”


    已經近乎瘋狂的喬宇再也無法忍受了,在這些等待的日子裏,他如同生活在地獄裏,萬一朱厚照真的在他的地盤上遇害,別說江彬,連楊廷和這幫人也不會放過他。


    “怎麽辦?”


    他用盼救星的眼光看著張永,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回答:


    “我也不知道。”


    見慣風浪的張永這次終於手足無措了,如此怪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找誰算帳呢?外加這位朱同誌又沒有兒子,連個報案的苦主也沒有,上法院都找不到原告,他也沒了主意。


    突然,一道亮光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定會有辦法的。”


    幾天後,王守仁接到了張永的邀請。


    當他聽完這件離奇事件的詳細介紹後,就立刻意識到,局勢已經極其危險了。


    但與此同時,他也作出了一個重要的判斷——朱厚照還沒有死。


    [7]


    “何以見得?”張永還是毫無頭緒。


    “團營目前還沒有調動的跡象。”


    所謂團營,是朱厚照自行從京軍及邊軍中挑選訓練的精銳,跟隨他本人作戰,大致可以算是他的私人武裝,但平時調動大都由江彬具體負責。


    “如果陛下已經遭遇不測,江彬必定會有所舉動,而團營則是他唯一可用之兵,但而今團營毫無動靜,想必是陛下受江彬蒙騙,藏身於某地,如此而已。”


    張永和喬宇這才鬆了口氣,既然人還活著,那就好辦了。


    然而王守仁卻並不樂觀,因為他的習慣是先說好消息,再說壞消息。


    他接著告訴這二位彈冠相慶的仁兄,雖然朱厚照沒有死,卻也離死不遠了。


    他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隱藏皇帝是很危險的事情,江彬一向謹慎,也早就過了捉迷藏的年齡,為什麽突然要出此險招呢?


    答案是——他在試探。


    試探謀殺後可能出現的後果,試探文官大臣們的反應,而在試探之後,他將把這一幕變成事實。


    在一層層地抽絲剝繭後,王守仁終於找到了這個謎團的正確答案。


    現在必須阻止江彬,讓他把朱厚照帶出來,可是怎麽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麵對著張永和喬宇那不知所措的目光,王守仁笑了。


    他總是有辦法的。


    第二天,南京守備軍突然開始行動,在南京附近展開搜索,但他們的搜索十分奇怪,雖然人數眾多,規模龐大,卻似乎既沒有固定的對象,也沒有固定的區域,


    而此時,南直隸和江西駐軍也開始緊張操練備戰,氣勢洶洶聲威浩大。


    對於這一切,很多人都是雲裏霧裏,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江彬是知道的,他明白,自己的陰謀已經被人識破了,突然出來這麽大場麵,無非是有人要告訴他,不要癡心妄想惹啥麻煩,最好放老實點。


    於是在失蹤了數十天後,朱厚照終於又一次出現了,對他而言,這次遊玩是一次極為難忘的經曆。至於陰謀問題,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玩也玩夠了,朱宸濠也到手了,朱厚照終於準備回家了。


    但在此之前,他還要演一出好戲。


    [7]


    正德十五年八月暌已南京


    在一片寬闊的廣場中,朱厚照命令手下放出了朱宸濠,但朱宸濠先生的臉上並沒有任何的喜悅,因為他的四周都是虎視眈眈的士兵。在僅僅獲得了幾秒鍾的自由後,朱厚照一聲令下,他又被抓了起來,重新關進牢房。


    這就是朱厚照的安排,他一定要親自抓一次朱宸濠,哪怕是演戲也好,想來也隻有他才能想出這種耍著人玩的花樣。


    終於平定了“叛亂”,朱厚照心滿意足,帶領全部人馬踏上了歸途。


    在回去的路上,朱厚照也沒有消停,路過鎮江,他還順道去了楊一清先生的家,白吃白住鬧了幾天,搞得老頭子好長時間不得休息,這才高興地拍拍屁股走人。


    鬧也好,玩也好,至少到目前為止,朱厚照的江南之旅還是十分順利的,陰謀似乎並不存在,那些黑暗中蠢蠢欲動的人們對他也毫無辦法。


    皇帝就要回京了,在那裏沒有人再敢打他的主意,江彬的計劃看來要落空了。


    可是朱厚照絕對不會想到,死神的魔爪已經悄悄伸開,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那個改變朱厚照一生的宿命之地,叫做清江浦。


    正德十五年(150)九月已巳,朱厚照來到了這個地方,這個充滿了迷霧的神秘未知之地。


    這一天,他坐上了一隻小船,來到積水池,準備繼續他的興趣愛好——釣魚。然而不久之後,他卻突然落入了水中。


    另一個千古謎團就此展開。


    隨從們立刻跳下水中,把他救了上來,朱厚照似乎也不怎麽在意,然而這之後的事情卻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


    朱厚照雖然不怎麽讀書,卻是一個體格很好的人,他從小習武,好勇鬥狠,長期參加軍事訓練,身體素質是相當不錯的。


    然而奇怪的是,這次落水之後,他的身體突然變得極為虛弱,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活力和精神,整日呆在家中養病,卻未見好轉。


    對於這次落水,史書上多有爭論,從來都沒有一個定論,我自然也不可能給出一個結論。


    但南京的城門鑰匙、牛首山的突然失蹤,一切的一切似乎並不是單純的巧合。


    [74]


    還有那一天跟隨他釣魚的隨從和警衛們,我隻知道,在牛首山失蹤事件發生的那一天,他們作為江彬的下屬,也負責著同樣的工作。


    這個謎團似乎永遠也無法解開了,所有的真相都已在那一天被徹底掩埋。


    從此,朱厚照成為了一個病人,那個豪氣淩雲、馳騁千裏的人不複存在,他將在死神的拖拽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正德十六年(151)三月乙醜,這一幕精彩離奇的活劇終於演到了盡頭。


    奄奄一息的朱厚照看著四周的侍從護衛,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句話,就此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傳奇一生。


    “我的病已經沒救了,請告訴皇太後,國家大事為重,可以和內閣商議處理,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錯,與旁人無關。”


    對於朱厚照的這段遺言,有人認為是假的,因為在許多人的眼裏,朱厚照永不會有這樣的思想覺悟,他的人生應該是昏庸到底,荒淫到底的。


    其實我也希望這段遺言不是真的,不過動機完全不同。


    如果這段話確實出自朱厚照之口,那將是他妥協的證明,這位個性張狂,追求自我的反叛者,與那些限製他自由的老頭子和規章製度鬥爭了一輩子,卻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放棄了所有的努力,選擇了屈服。


    如果這是真的,那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因為他的傳奇經曆和某些人的故意抹黑,朱厚照成為了中國曆史上知名度極高的一位皇帝,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他比他那位勤政老實的父親要出名得多,如果在辭海裏給他專門開一個詞條,估計注解中有兩個詞是跑不掉的:昏庸、荒唐。


    以皇帝的標準來看,這兩個詞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他實在不是個敬業的勞動者。


    但以人的標準來看,他並沒有做錯什麽,他並不殘忍,也不濫殺無辜,能分清好歹,所以在我看來,他不過是一個希望幹自己想幹的事,自由自在度過一生的人。


    作為人,他是正常的,作為皇帝,他是不正常的。


    所以我就此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


    皇帝這份活兒,真他娘的不是人幹的。


    [75]


    傳道


    朱厚照走到了終點,但正德年間另一位傳奇人物的人生卻還在繼續著,王守仁仍然在續寫著他的輝煌。


    叛亂平定了,俘虜交上去了,閻王小鬼也打發走了,到此應該算是功德圓滿。王大人也終於可以歇歇了,正在這個時候,張永來了,不過這次他是來要一樣東西的。


    他要的,就是寧王的那本賬本。


    張公公在朝廷中是有很多敵人的,平時就打得你死我活,現在天賜良機,拿著這本帳本,還怕整不死人嗎?


    在他看來,王守仁算是他的人,於情於理都會給他的。


    然而王守仁的回答卻實在出人意料:


    “我燒掉了。”


    張永的眼睛當時就直了。


    麵對著怒火中燒的張永,王守仁平靜地說出了他的理由:


    “叛亂已平,無謂再動兵戈,就到此為止吧。”


    張永發現自己很難理解王守仁,他不要錢,不要官,不但不願落井下石,連自己的封賞也不要,為了那些平凡的芸芸眾生,他甘願功成身退,拱手讓人。


    這個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啊!


    一聲歎息之後,張永走了,走得心服口服。


    一切都結束了,世界也清靜了。經曆了人生最大一場風波的王守仁,終於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當然,隻是片刻而已,因為像他這樣的人,不惹麻煩自然有麻煩來找他。


    這次找他麻煩的人,來頭更大。


    嘉靖元年(15),新登基的皇帝看到王守仁的功績,讚歎有加,決定把他應得的榮譽還給他,還當眾發了脾氣:


    “這樣的人才,為什麽放在外麵,即刻調他入京辦事!”


    然而之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道命令卻遲遲得不到執行,拖到最後,皇帝連催了幾次,吏部才搞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結果——調南京兵部尚書。


    皇帝都說要他入京了,吏部吃了豹子膽,敢不執行?


    吏部確實沒有執行皇帝的命令,但他們也沒有抗命,因為他們執行的,是另一個人的命令。


    在當時的人們看來,這個人比皇帝厲害。


    因為連當時的皇帝,都是這位仁兄一手擁立的。


    [76]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楊廷和,這次找王守仁麻煩的人正是他。


    楊廷和大致上可以算是個好人(相對而言),雖然他也收收黑錢,徇徇私,但歸根結底他還是努力幹活的,朱厚照在外麵玩的這幾年,沒有他在家拚死拚活地幹,明朝這筆買賣早就歇業關門了。


    但他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心胸狹窄,很難容人。他和王守仁的老上級王瓊有著很深的矛盾,對於王守仁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手下留情。


    對於這樣的一個結果,王守仁卻並不在意,對於一個視榮華為無物,置生死於度外的人來說,這算得上什麽呢?


    他收拾東西,去了南京,接任兵部尚書。


    曆史是神奇的,雖然對於楊廷和的惡整,王守仁並沒有反擊,但正德年間的著名定律——不能得罪王守仁,到了嘉靖年間竟然還是有用的。


    楊廷和先生不會想到,他很快也要倒黴了,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雖然那件讓他倒黴的事王守仁並未參與,卻也與之有著莫大的關係。


    那是以後的事了,楊廷和先生還得等一陣子,可是王守仁的不幸卻已就在眼前,


    嘉靖元年(15)二月,王守仁剛到南京,就得知他的父親王華去世了。


    這位老先生前半輩子被王守仁折騰得夠嗆,後半輩子卻為他而自豪,含笑而去,也算是死得瞑目。


    這件事情沉重地打擊了王守仁,他離任回家守孝,由於過於悲痛,還大病了一場。


    正是這次打擊和那場大病,最終使他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父親的訓斥,格竹子的執著,劉瑾的廷杖,龍場的悲涼,悟道的喜悅,悲憤的逃亡,平叛的奮戰,如此多的官場風波,刀光劍影,幾起幾落,世上再也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擾亂他的心弦。


    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哲學。


    他雖然已經名滿天下,卻毫無架子,四處遊曆講學,無論是貧是富,隻要前來聽講,他就以誠相待,即使這些人另有目的。


    嘉靖元年(15),一位泰州的商人來到了王守仁的家,和王守仁比起來,他隻是個無名小卒,但奇怪的是,他卻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因為這位仁兄的打扮實在驚人,據史料記載,他穿著奇裝異服,戴著一頂紙糊的帽子,手裏還拿著笏板,放在今天這打扮也不出奇,但在當時,就算是引領時代潮流了。


    他就穿著這一身去見了王守仁,很多人並不知道,在他狂放的外表後麵,其實隱藏著另一個目的,然而他沒有能夠騙過王守仁。


    [77]


    王守仁友善地接待了這個人,與他討論問題,招待他吃飯,他對王守仁的學識佩服得五體投地,便想拜入門下,王守仁答應了。


    不久之後,他又換上了那套行頭,準備出去遊曆講學。


    王守仁突然叫住了他,一改往日笑顏,極為冷淡地問他,為何要這種打扮。


    回答依然是老一套,什麽破除理學陋規,講求心學真義之類。


    王守仁靜靜地聽他說完,隻用一句話就揭穿了他的偽裝:


    “你不過是想出名而已。”(欲顯爾)。


    這人徹底呆住了,這確實是他的目的,在他出發前,唯恐身份太低,被人家瞧不起,希望利用王守仁來擴大名聲,所以想了這麽個餿主意來炒作自己。


    這位仁兄還是太嫩了,要知道,王守仁先生看起來慈眉善目,卻是耍詐的老手,當年他老哥出來騙人的時候,估計書生同誌還在穿開襠褲。


    眼見花招被拆穿,也不好意思呆下去了,他拿出了自己最後的一絲尊嚴,向王守仁告別,準備回家。


    王守仁卻叫住了他,對他說,他仍然是自己的學生,可以繼續留在這裏,而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此人終於明白,所謂家世和出身,從來都不在王守仁的考慮範圍之內,他要做的,隻是無私的傳道授業而已。


    他收起了自己的所有偽裝,莊重地向王守仁跪拜行禮,就此洗心革麵,一心向學。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王艮,他後來成為了王守仁最優秀的學生,並創建了一個鼎鼎大名的學派——泰州學派。(王艮是泰州人)


    泰州學派是中國曆史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啟蒙學派,它發揚了王守仁的心學思想,反對束縛人性,引領了明朝後期的思想解放潮流。


    此學派影響極大,精英輩出,主要傳人有王棟、徐樾、趙貞吉、何心隱等,這些人身份相差極大,如趙貞吉是朝廷高級官員,何心隱卻是社會不穩定因素,經常鬧事,實在是五花八門,龍蛇混雜。


    但這一派中影響最大的卻是另外兩個人,一個被稱為“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思想啟蒙解放的先鋒”(官方評價),叫做李贄。


    對於這位李贄先生,如果你沒有聽說過,那是不奇怪的,畢竟他不是娛樂圈的人,曝光率確實不高,但他在中國思想哲學史上的名聲實在是大得嚇人,這位仁兄還是一位傳奇人物,關於他的事情後麵還要講,這裏就不多說了。


    [78]


    而另一個人更為特別,此人不是泰州學派的嫡傳弟子,隻能算個插班生,但如果沒有這個人,明代的曆史將會改寫。


    這個影響了曆史的人的名字,叫做徐階。


    這是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也是後麵的主角人選,目前暫時留任候補休息。


    明朝那些事兒正文光芒


    章節字數:091更新時間:07-09-919:40


    王守仁是一個偉大的人。


    他不嫌棄弟子,不挑剔門人,無論貧富貴賤,他都一視同仁,將自己幾十年之所學傾囊傳授,他虛心解答疑問,時刻檢討著自己的不足,沒有門戶之見,也不搞學術紛爭。


    據我所知,能夠這樣做的,似乎隻有兩千年前的那位仁兄——孔子。


    他四處講學,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學識征服了無數的人,心學的風潮逐漸興起,但他的這一舉動也惹來了麻煩。


    官方權威的程朱理學家們終於無法容忍了,在他們看來,王守仁的“異端邪說”就如同洪水猛獸,會蕩滌一切規範與秩序,他們紛紛發起了攻擊。


    寫文章的寫文章,寫奏折的寫奏折(很多人都是官),更絕的是,當時的中央科舉考試的主考官,竟然把影射攻擊王守仁的話,當作考題拿來考試,真可謂空前絕後,舉世奇觀。


    漫天風雨,罵聲不絕,總之一句話,欲除之而後快。


    對於這一“盛況”,他的門人都十分氣憤,但王守仁卻隻笑著說了一句話:


    “四方英傑,各有異同,議論紛紛,多言何益?”


    這不僅僅是一句回答,也是王守仁一生的注解。


    他的這種態度打動了更多的人,因為所有的人都已看到,在狂潮之中,王守仁依然屹立在那裏,泰然自若。


    心如止水者,雖繁華紛擾之世間紅塵,已然空無一物。


    是的,前進的潮流是無法阻擋的,正如同王守仁的光芒,縱然曆經千年,飽經風雨,卻終將光耀於天下萬物之間。


    嘉靖六年(157)五月天泉橋


    王守仁站在橋上,看著站在他眼前的錢德洪與王畿。


    這兩個人是他的嫡傳弟子,也是他的心學傳人。他之所以此時召集他們前來,是因為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


    [79]


    不久之前,朝廷接到急報,兩廣地區發生了少數民族叛亂,十分棘手,兩廣總督姚鏌急得跳腳,卻又束手無策,萬般無奈之下,皇帝想到了王守仁。


    於是王守仁先生又一次接到了救火隊員的工作,他被委任為左都禦史,前往平叛。


    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很差了,經過長期征戰和常年奔波,他再也經不起折騰了。而且此時他已然成為了知名的哲學家,有很高的學術聲望,完全可以拒絕這個差事。


    可是如果他拒絕,他就不是王守仁了,他的這一生就是為國為民活著的。王哲學家決定再次拿起武器,深入兩廣的深山老林去爬山溝。


    但在此之前,他還有幾句必須要說的話。


    錢德洪和王畿肅穆地看著老師,他們在等待著。


    王守仁打破了沉默:


    ”我即將赴任,但此去必定再無返鄉之日,此刻即是永別之時,望你們用心於學,今後我不能再教你們了。”


    錢德洪和王畿當即淚流滿麵,馬上跪倒在地,連聲說道:


    ”老師哪裏話!老師哪裏話!”


    王守仁卻笑著搖搖頭:


    ”生死之事,上天自有定數,我已五十有六,人生已然如此,別無牽掛,隻是有一件事情還要交代。”


    錢德洪和王畿停止了悲泣,抬起了頭。


    ”我死之後,心學必定大盛,我之平生所學,已經全部教給了你們,但心學之精髓,你們卻尚未領悟,我有四句話要傳給你們,畢生所學,皆在於此,你們要用心領會,將之發揚光大,普濟世人。”


    天地竟是如此之寧靜,大風拂過了空曠的天泉橋,在四周傳來的陣陣風聲中,王守仁高聲吟道:


    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錢德洪與王畿一言不發,摒氣凝神,記下了這四句話。


    此即為所謂心學四決,流傳千古,至今不衰。


    吟罷,王守仁仰首向天,大笑之間飄然離去:


    ”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


    嚎哭而來,歡笑而去,人生本當如此。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天泉論道,王守仁將他畢生的坎坷與智慧傳授給了後人,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但是王守仁先生還不能光榮退休,因為他還要去山區剿匪。


    [70]


    王先生雖說是哲學家,但某些方麵卻很像湘西的土匪,放下槍就是良民,拿起槍就是悍匪,一旦兵權在手,大軍待發,他就如同凶神惡煞附身,開始整頓所有部隊,嚴格操練。


    這其實並不矛盾,因為王守仁很清楚,對於叛亂者,講解哲學是沒有用的,隻有開展武裝鬥爭,槍杆子才是硬道理。


    這就是智慧,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意。


    不過估計王守仁先生也沒想到,他的到來對這場叛亂會產生怎樣的影響,起碼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到底有多大。


    在聽到王守仁前來征討的消息後,領導叛亂的兩個首領當即達成了共識——投降。


    王先生實在是名聲在外,他的光輝業跡、犯事前科早就街知巷聞,連深山老林裏的少數民族也是聞名已久,叛亂者也就是想混口飯吃,犯不著和王先生作對,所以他們毫不遲疑地決定接受朝廷招安。


    但這二位首領倒還有個擔心,由於王先生之前的名聲不好(喜歡耍詐),他們兩個怕就算投了降,到時候王先生陰他們一下,翻臉不認人怎麽辦?


    但事到如今,投降生死未卜,不投降就必死無疑,還是投降吧。


    其實王守仁先生還是守信用的,隻有對不講信義,玩弄陰謀的人,他才會痛下殺手,見到這二位首領後,他下令拖出去打了頓板子(教訓一下),就履行了諾言。


    就這樣,朝廷折騰了幾年毫無辦法的兩廣之亂,王守仁先生老將出馬,立馬就解決了。


    這件事情給他贏得了更多的榮譽,朝廷上下一片讚揚之聲,但這最後的輝煌也燃盡了王守仁的生命之火,他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


    嘉靖七年(158)十月,他的肺病發作,在生命垂危之際,他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回家,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吧!


    可是他的病情實在太重了,要等到上級審批,估計墳頭上都長草了,王守仁當機立斷,帶著幾個隨從踏上了回鄉之路。


    但他終究沒有能夠回去。


    嘉靖七年(158)十一月,王守仁到達了江西南安,再也走不動了,這裏就是他最後的安息之地。


    在臨終之前,他的門人聚在他的身旁,問他還有什麽遺言。


    王守仁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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