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等待兩年之後,徐階打破了這片死般的寧靜,將他的矛頭指向了那個合乎要求的人——仇鸞。


    氣勢


    仇鸞的這一生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無奈。


    這位兄台是世襲的候爵,這個爵位得來實屬不易,他的先輩仇鉞先生東奔西跑,南征北伐,平定安化王之亂後,又跑到京郊去打劉六、劉七(農民起義),最後還被分配去邊界站崗喝風,才混到了這張長期飯票。


    仇鸞接替了爵位,本也想好好幹,可是無奈啊,他實在不是那塊料。守甘肅,玩忽職守坐了牢,守大同,要靠談判,守北京,還是談判。


    這已不是單純的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仇先生用事實證明,他本來就是個窩囊到底的廢物。


    當然,其實偶爾仇鸞也想雄起一次,他也曾經做過嚐試,比如嘉靖三十一年(155),他帶領大軍出塞,在經過一個叫貓兒莊的地方時,遇上了敵人。仇鸞從容不迫地參加戰鬥,在他的英明指揮下,最終此戰以明軍陣亡二百餘人,傷二百二十人的戰績告終。


    事後,仇鸞自豪地上報朝廷請功,因為他認為自己的戰功還算顯赫——斬殺敵人五個。


    人賤到這個地步,可算是天下無敵了。


    可這位賤兄運氣竟然還不錯,“庚戍之變”後,最該被追究責任的他竟然逃了過去,還被封為大將軍,皇帝也十分信任他。


    風光無限的仇鸞越發驕橫,連嚴嵩也不放在眼裏,見到他竟敢呼來喝去,悔青了腸子的嚴嵩萬沒料到,這頭白眼狼竟反咬一口,但此人正當紅,無論如何也惹不起,隻得忍氣吞聲。


    政壇就如同股市一般,暴漲必然暴跌,仇鸞耍威風的時候,高拱正在東宮當教書先生,張居正還在新單位打掃衛生,其餘四位絕頂高手都在一旁裝孫子,而以仇先生這樣的白癡資質,竟然如此囂張,是因為他根本不懂官場的第一原則——穩。


    不穩就必然倒黴,仇鸞兄的厄運很快就到了。


    他雖然已經位極人臣,卻不能光榮退休,畢竟是武將,受到表揚之後還得回去賣命。可是仇兄實在太不堅挺,總是在邊界上被俺答追著跑,為一勞永逸,他創造性地提出了馬市的建議。


    這一建議的提出充分證明,仇鸞先生沒有鷹的眼睛、豹的速度,卻有著豬的腦子。


    所謂馬市,就是明朝給俺答貨物,俺答給明朝馬,看上去很公平,實際上是一種勒索,因為仇鸞沒有實力,俺答隨便給幾匹爛馬,就敢獅子大開口,不給就打你,而仇先生被人打落門牙,也隻能往肚裏吞。


    更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俺答兄沒有受過文化教育,也不懂得誠信兩字怎麽寫,雖然簽了合同,卻從不執行,拿了大明的東西,該搶的還去搶,星期天也不休息。


    邊界越來越亂,財物越丟越多,局勢已經無法控製了,仇鸞頭暈腦脹,得了重病。不過這位仁兄病中神智依然清醒,兵部侍郎蔣應奎奉命暫時執掌大將軍印,病得半死不活的他竟然還拖著不給。


    賴賬是暫時的,不久之後,他會連自己的命一起交出去。


    很快他就收到了皇帝的諭令,全文意思簡明扼要——沒收兵權,回京候審!


    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根據內線通報,向皇帝告狀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同升官,且關係密切的徐階。


    仇鸞連氣帶病,就此一命嗚乎,跑到地府去跟閻王大人談判了。


    仇大將軍其實並不知道,在徐階的眼中,自己隻是一塊大肥肉。徐尚書對人一貫和氣,而且越是深仇大恨,越是和藹可親。而仇鸞受到的禮遇程度,僅次於嚴嵩大人。


    徐階之所以想除掉仇鸞,原因是這個家夥太可恨,明明啥也不會,卻冒功請賞禍害國家,而且他也是當年害死夏言的幫凶之一,自然不在話下。


    而更重要的是,打倒仇鸞可以獲取更多的資本,不但能贏得皇帝的信任,還能增加威信,拉攏百官,壯大自己的政治勢力。


    於是打定主意的徐階看準了時機,一口氣把甘肅失職、大同談判、北京密謀全都兜了出來,算了總帳。


    明朝那些事兒4第十一章勇氣()


    嘉靖憤怒至極,馬上下令仇鸞回京交待問題,並收繳其兵權。


    緊盯著仇鸞的,還有嚴嵩,當他得知仇鸞已經失勢時,立刻找來了陸炳,準備把仇鸞一舉解決。


    陸炳不愧為第一錦衣衛,辦事效率極高,在錦衣衛特務的努力挖掘下,仇鸞先生從小到大幹過的壞事全都被挖了出來,什麽通敵賣國、貪汙受賄、調戲婦女等等無所不包。


    勝券在握的嚴嵩覲見了嘉靖,一五一十地將以上罪狀詳細告知,嘉靖氣急敗壞,當即下達命令:


    將仇鸞的屍首(此時已病死)挖出來,砍掉腦袋,巡視九邊!


    看著滿臉殺氣的皇帝,嚴嵩決定趁熱打鐵,借刀解決自己的心頭之患:


    “據臣所知,徐階與仇鸞平日關係緊密,陛下不可不察。”


    可嚴嵩萬萬沒有想到,聽到這句話的皇帝突然消弭了憤怒,展露出一幅陰晴不定的表情。


    他拿出了那封密疏,笑著交給了嚴嵩:


    “你看看吧。”


    嚴嵩打開了文書,看到了那個醒目的落款——徐階。


    文淵閣大學士、內閣首輔、少師嚴嵩終於害怕了,他打了個寒戰,哆哆嗦嗦地交回了奏疏,在嘉靖嘲諷的笑容中離去。


    他已經明白了,那個沉默的人,那個不起眼的吏部侍郎,那個對他畢恭畢敬的人,並不是一個政治暴發戶,更不是投機者。


    他是一個有企圖的權力野心家,是一個不亞於自己的權謀高手。他所謀奪的,並不隻是一個尚書或是內閣學士的官位,而是自己的位置——內閣首輔。


    必須徹底地消滅他,在他取代自己之前。


    事後證明,嚴嵩正確地判斷了徐階的能力,卻錯估了他的目的,這位徐兄弟想要的絕不隻是他的官位。


    嚴嵩回到家裏,將自己的意圖告訴了奇才嚴世蕃,可是出乎他意料,這位獨眼兒子竟然告訴他,不要和徐階公開對抗了。


    “為什麽?”


    “他已成氣候,動不得了。”


    嚴世蕃確實不負才名,這個論斷十分準確,此時的徐階已今非昔比,他現在的頭銜全稱是: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太子太傅(從一品)、內閣次輔徐階。


    天子之下的第二號人物,鬥敗仇鸞的英雄,皇帝的貼身親信(近期),不怕死的大可以去試試。


    很難對付,但並非不能對付,嚴世蕃客觀分析形勢後,想出了一條對策——壓製。


    畢竟嚴嵩仍是首輔,不但有皇帝的信任,還有為數眾多的同黨和特務,隻要死死盯住徐階,束縛住他的行動,無須大動幹戈,等到風頭一過,這位政治新貴將就將被徹底扼殺。


    這條策略充分地表現了嚴世蕃先生的鬥爭水平,事實證明,這個軟刀子殺人的計謀十分有效,扶搖直上的徐階沒有對手,也沒有人和他公開作對,但在暗地裏,卻有無數雙眼睛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更讓他鬱悶的是,在處理朝廷公務時,無論他提出什麽意見方案,總是被無理駁回,而麵對這一切,他毫無辦法。


    因為在明代的內閣中,首輔和次輔雖然都是內閣成員,但說話算數的隻有首輔,如果攤上個難伺候的首輔,其餘的內閣成員就隻有端茶倒水的份了,不服還不行,官大一級壓死你。


    就這麽來來往往,徐階被壓得喘不過氣,嚴嵩也無法趕盡殺絕,政局再次進入了僵持狀態。


    旁觀者


    當徐階竭盡全力與嚴嵩生死相搏的時候,其餘五位絕頂高手卻有著不同的表現。


    徐階的最大敵人是嚴世蕃,要知道,嘉靖三十一年(155)時,嚴老先生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精神還行,沒有老年癡呆的跡象,但論鬥智水平,是無法與徐階相比的,而他那精妙的策劃和毒辣的手段,全部出自於嚴世蕃,如果沒有這個獨眼兒子,估計他早就完蛋了。


    最悠閑的人是楊博,他已經暫時脫離政壇,調任兵部左侍郎,專職幹起了軍事,不過這位仁兄平生有一個最討厭的人——仇鸞,為此,他曾收集材料,上書彈劾仇先生三十條罪狀(比陸炳還多),恨屋及烏,對於嚴嵩一夥,他從來就沒有什麽好感。


    明朝那些事兒4第十一章勇氣()


    雖然在個人感情上,他偏向徐階,但也僅此而已,楊博先生是官場老油條,知道自己實力不足,也不想和嚴嵩公開作對。不過無論如何,他還是支持徐階的(僅限於精神層麵)。


    最憤怒的人,是張居正,庶吉士畢業後,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當上了編修,在親眼目睹了朝政懈怠、俺答燒殺的一幕幕慘象後,這位二十多歲的翰林官已然成為了一名標準意義上的憤青。


    作為徐階的學生,他曾多次寫信給自己的老師,希望他挺身而出,對抗鏟除禍國殃民的嚴黨,卻從未得到明確的答複。他不了解徐階,也不了解自己:此時的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憤怒是毫無用處的。


    相對於張居正而言,高拱就要聰明得多了,剛滿四十歲的他雖然外表沉默寡言,卻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他十分清楚鬥爭形勢和政局走向,在這六個人中,隻有他才是真正的中間派。


    他既不投靠占優勢的嚴嵩,也不理會隱忍的徐階,外麵風高浪湧,他卻紋絲不動,因為他早已在錯綜複雜的局勢中,找到了最終致勝的法寶。


    嘉靖三十一年(155),飽讀詩書的高拱離開翰林院,成為了裕王的講官,他十分努力工作,用心教導裕王,日夜不離,深得裕王信任。


    無利不起早,高拱如此盡心盡力,其實原因十分簡單,三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隻有兩個兒子——裕王和景王。


    兩人都生於嘉靖十六年(157),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個月。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這六人之中,最為苦惱的人其實是陸炳。


    在許多人眼裏,陸炳是嚴嵩的爪牙,聽從嚴黨的指揮,實際情況絕非如此。


    事實上,陸炳的勢力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此人不但心思縝密,精明強幹,還善於在朝中結交朋友,人脈甚廣。


    更為重要的是,這位手握錦衣衛的特務頭目,還擔當著一個極為機密的任務。


    要知道,嘉靖先生二十多年都呆在小黑屋裏煉丹,也不上朝,可大到朝廷政局、小到大臣娶小老婆、逛妓院,他都了如指掌,其關鍵就在於陸炳。


    在這位兄弟的統領下,錦衣衛晝伏夜出,四處打探小道消息,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他安插的錦衣衛臥底,連嚴嵩、徐階等人也不例外。


    所以每次嚴嵩來求他幫忙的時候,總是十分客氣,時不時還得給他送禮,唯恐得罪了這位大特務,哪天心血來潮,在他的院子裏塞幾件龍袍兵器,那麻煩就大了。


    深得皇帝的信任,掌握大臣的**,然而強勢的陸炳,卻並不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


    身為名門之後,陸炳自幼就接受了嚴格的教育,忠奸善惡,是非分明。而在進入官場後不久,他便依照最原始的準則作出了判斷:嚴嵩是壞人,夏言是好人。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在權力和利益麵前,他改變了自己的初衷,與嚴嵩合謀,最終害死了夏言。


    對於這件事情,嚴嵩自然是心安理得,陸炳卻是引以為恥,羞於提及。


    嚴嵩和陸炳都是搞經濟的高手,具體手法卻大不相同,嚴嵩貧富通吃、老少鹹宜,陸炳卻隻向為富不仁的大戶下手,從不為難窮人,而且他還經常拿錢出來接濟一些正直的大臣,遇上皇帝發怒要整人,他會站出來說情保全,絕不落井下石。


    應該說,陸炳大致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可是在殘酷的政治鬥爭和現實的利益麵前,良心實在不太值錢。


    隨著嚴黨的不斷壯大,國家禍患的日益嚴重,陸炳的立場也在不斷搖擺著,但作為一個既得利益者,他仍然保持著與嚴黨的合作關係,直到沈鏈事件的發生。


    沈鏈,是一位錦衣衛。嘉靖十七年中進士,在地方幹了幾年縣長,幾經曲折之後加入錦衣衛,成為了陸炳的手下。


    在眾多的錦衣衛中,沈鏈算是個十分奇特的人,他為人剛正,嫉惡如仇,明明是個特務,卻比言官還積極,經常上書議論時政。一般說來,這種性格的人很難在特務機關混下去,可更為奇特的是,最高長官陸炳居然十分欣賞他的個性,認定他是個人才,不但不難為他,反而處處加以維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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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那些事兒》當時明月/著


    明朝那些事兒4第十一章勇氣(4)


    當時的沈鏈任職錦衣衛經曆,隻是錦衣衛中的一個基層幹部,長得也沒啥特點,丟到人堆裏就找不著了,但事實證明,陸炳的眼光沒有錯,沈鏈確實是個不同凡響的人。


    在“庚戍之變”中,他第一次嶄露了頭角


    當時俺答圍城,要求入貢,而那封所謂的入貢書,跟勒索信屬於同一性質,措辭蠻橫,極端無禮。


    可是當皇帝傳旨,要大臣討論入貢問題時,隻有司業趙貞吉(王門弟子)挺身而出,表示反對,在內閣意見沒有下達前,其餘的老狐狸們都保持了沉默。


    正是在這片沉默中,沈鏈站了出來,公開支持趙貞吉的意見。


    沈鏈的出現讓眾人吃了一驚,而之前打死也不說的吏部尚書夏邦謨此刻卻突然跳出來,用譏諷的口氣問道:


    “閣下現任何官?”


    這意思很明白:你算是個什麽屁官,哪有你說話的份!


    沈鏈鎮定自若地大聲答道:


    “我是從七品錦衣衛經曆沈鏈,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當言之!”


    浩然正氣,聲震寰宇。


    正二品的尚書無顏麵對從七品的經曆,羞愧地退了下去。


    沈鏈用他的直言征服了在場的人,也贏得了陸炳的尊重。此後,陸炳安排沈鏈作為他的貼身侍從,隨同進出各處。


    陸炳這樣做,除了表示器重外,也是為了保護這位直性子的下屬,免得他到外麵惹事。


    可是他萬沒想到,這個安排卻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因為他經常出入的地方,正是嚴嵩的家。


    沈鏈秉性剛直,遇到小奸小惡都要去插一腳,眼睛容不得沙子,更何況是嚴嵩這種大奸大惡的巨型花崗岩,所以每次到大貪官嚴嵩家吃飯,他總是“不忿”,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不爽,非但不苟言笑,還跟嚴世蕃幹過幾仗。但他畢竟是陸炳的人,嚴氏父子也不敢把他怎麽樣。


    然而事情最終激化了,在親眼目睹“庚戍之變”的恥辱,百姓家破人亡的慘劇後,沈鏈終於忍無可忍,一次醉酒之後,他憤然寫下了那封著名的上疏,曆數嚴嵩十大罪狀,噴射出心底的怒火:


    “大學士嵩,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於鐵石!”


    於是神仙也保不住他了。


    沈鏈的結局又一次證實了嚴嵩對皇帝的巨大影響力,文書剛送上去,諭令就下來了:錦衣衛沈鏈,處以杖刑,發配居庸關外。


    得知消息的陸炳焦急萬分,卻又無計可施,隻能跑去給沈鏈送行。


    看著這位即將發配邊疆的屬下,陸炳感歎良久:


    “你這又是何必呢?”


    然而身受杖傷、已然一無所有的沈鏈卻依舊昂起了頭:


    “掃除奸惡,天理!”


    看著那單薄卻堅毅的背影,陸炳發出了最後的歎息:“我不如沈鏈啊!”


    在勇敢的從七品錦衣衛經曆沈鏈的麵前,從一品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陸炳,是一個軟弱的人。


    六年後,在嚴世蕃的指使下,沈鏈被殺害於宣府,他的兩個兒子沈袞、沈褒也被關入監牢,並活活打死,是為斬草除根。


    對於龐大的嚴黨而言,這次事件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風波,沈鏈那徒勞無益的努力什麽都沒能改變。


    然而這徒勞無益的努力,卻是一個普通人無畏的證明,沈鏈這個平凡的名字就此被鐫刻於史冊之上,永不磨滅。


    他並不需要改變什麽,因為他的勇敢已經說明了一切。


    勇敢的沈鏈死去了,膽怯的陸炳還活著,他仍舊看重自己的利益,不願也不敢去對抗那股可怕的勢力。但他依然被深深地觸動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悄然改變自己的立場,向著另一個方向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嘉靖三十一年(155)的政局就是這樣,大家都知道嚴嵩貪婪腐化,嚴黨為禍國家,但大家也知道,嚴嵩奸詐狡猾,嚴黨權大勢大,反對它必定遭殃,投奔它必定發達。


    而沈鏈之舉之所以能名留史冊,是因為僅此一位,畢竟大多數人都是利益的動物,於是嚴黨的成員越來越多,勢力越來越大,而那個隱忍的徐階依舊隱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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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那些事兒》當時明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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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那些事兒4第十一章勇氣(5)


    對於嚴嵩而言,嘉靖三十一年是個好年份,皇帝大人安心修道,將國事完全托付給他,百官臣服,那幾個不服氣的也收拾了,沈鏈被趕跑了,仇鸞被打倒了,而他唯一的對手徐階也被壓得毫無招架之功。


    不會再有人敢與我作對了。這是嚴嵩最為自信得意的時刻。


    然而他錯了,無須等待多久,他將迎接自己從政以來最為猛烈的攻擊,而這次攻擊,正是他覆滅之路上的第一聲喪鍾。


    與之前的沈鏈如出一轍,這次攻擊的發起者也是一個小人物,不過在明代曆史上,這位小人物卻有著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稱號。


    明代第一硬漢


    嘉靖二十六年(1547)是一個極不平常的年份,其特別之處就在於那一年的科舉。


    因為在這次進士考試錄取的名單中,有著這樣幾個名字:張居正、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


    張居正就不用說了,李春芳和殷士瞻都是後來的內閣重臣,風雲人物,而這位王世貞先生更是值得一提,此人是明代“後七子”的領軍人物,引領文壇二十餘年,無人可比,而更具傳奇色彩的是,據說他閑來無事,曾寫就一書,書名《金瓶梅》。


    當然,王世貞先生隻是此書的作者嫌疑人之一,但此人名聲之大,影響之遠,可謂驚世駭俗,這是年頭久了,要換在幾百年前,王先生就是超一流的明星人物。


    而當新科進士們整齊列隊,帶著榮耀和笑容大步邁出大明門的時候,這四位仁兄正占據著前列最風光的位置。


    能走在隊伍的前麵,是因為他們有著足夠的資本,李春芳是那一科的,張居正、殷士瞻都是前二甲頭名,庶吉士。王世貞更不在話下,他的父親王忬是都察院右都禦史,二品大員。在當時人們的眼中,這是一群注定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


    然而在那支隊伍的後列,還走著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與前麵那四位相比,此人著實不值一提,他家境貧寒、沒有背景,考試成績也一般,不是庶吉士,一般說來,這號人的最終命運也就是外派縣官,或是在六部混個職位,苦熬資曆直到退休。


    曆史是喜歡開玩笑的,這個被所有人忽視的人卻最終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偉人,當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這些昔日的風雲人物,被曆史的黃沙掩沒,被無數人遺忘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曆史教科書都記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光芒隻有張居正堪與比擬。


    楊繼盛,即使再過五百年,這個名字仍將光耀史冊。


    楊繼盛,字仲芳,河北容城人,正德五年(1510)生,家裏很窮。


    楊繼盛不但窮,還很苦,因為他七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也沒閑著,給他找了個繼母,更不幸的是,這位繼母也不是省油的燈,缺少博愛精神,沒把他當兒子,隻讓他做雜役。


    在苦難的童年中,楊繼盛開始成長。


    童工楊繼盛的主要工作是放牛,他沒有父母的疼愛,也沒有零花錢,犯了錯還要挨打,然而楊繼盛沒有辦法,日子隻能這樣一天天地過。


    突然有一天,他牽著牛回家的時候,對家裏人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想讀書。”


    在沒有希望工程的明代,這句話對於楊繼盛的家人而言,大致是一個笑話。


    家裏沒有錢,即使有,也輪不到你。


    楊繼盛的哥哥隨即給了他一個輕蔑的答複:


    “你才多大年紀,讀什麽書?”


    “我能放牛,就不能讀書嗎?”一個倔強的聲音這樣回答。


    然而倔強不能解決問題,楊繼盛還是不能去上學,但在他的堅持下,父母最終準許他去私塾旁聽,但前提是必須幹好本職工作(放牛)。


    於是每天放牛之後,楊繼盛都會把牛係在學堂門前,然後站在窗外,或是躲到角落裏,忍受著那些交過學費的學生鄙視的目光,認真地聽著課。


    這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明朝那些事兒4第十一章勇氣(6)


    站了六年之後,楊繼盛的熱情終於感動了他的父母,於是他們把十三歲的兒子送進了私塾。在這裏楊繼盛努力學習,不負眾望,先後考中了秀才和舉人。


    可是舉人楊繼盛依然是個窮人,雖然不用再交賦稅,但他不會鑽營,生活依然窘迫,為了節省費用備考,他進入了有國家補貼的國子監。


    在這裏,他遇見了那個和藹的國子監校長(祭酒)徐階。


    如以往一樣,徐階認真細致地慰問每個學生的情況,當然,也和以往一樣,他並沒有記住其中的大多數人。


    楊繼盛就在被忽視的大多數人中,作為一名國子監的普通監生,他沒有官僚的背景,也沒有庶吉士的前途,自然也沒有被徐階牢記的理由。


    但徐階沒有想到,十年之後,這個貧寒而不起眼的學生,將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他打開那道勝利之門。


    在明代,要想升官,是要考試的,但這一關實在太難,官僚子弟吃不了苦,隻好另覓他途,而要繼承父親的世襲官位,必須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是不太靠譜的。


    所以國子監就成了最好的選擇,因為監生可以直接做官,雖然名額極少,但總比沒有強。


    於是在官僚子弟匯集的國子監,楊繼盛成為了一個孤獨的異類,同學們奢侈享樂、揮霍無度,楊繼盛卻隻能每日讀書,按時就寢,因為他沒有錢,隻能靠監生那點可憐的補助。


    但楊繼盛從未自慚形穢,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當權貴子弟為了那幾個可憐的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楊繼盛卻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科舉中一舉中第,成為了一名進士。


    楊繼盛的運氣實在一般,他被分配到冷衙門南京吏部,當上了六品主事,之後又改任兵部員外郎。和他的同學相比,既沒有庶吉士的光輝前景,也沒有地方官的油水實惠。


    然而楊繼盛沒有怨言,他隻是默默地工作,努力地幹活。


    他不是一個聰明人,至少比張居正還差得遠,雖然他很勤奮,但勤奮是永遠無法彌補天分的。他缺乏大局觀,不會搞同事關係,不會拉幫結派,政務能力也很一般。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他不以為意,因為對於出身貧寒的他而言,這一切已經足夠了。


    雖然這個世界很複雜,官場很狡詐,但在楊繼盛那裏卻十分簡單,因為他的為官之道隻有一條:報效國家、體恤百姓。


    這是大多數新官員們口頭禪和必喊口號,很多人喊得比他更響亮,卻沒有記住。


    楊繼盛記住了,而且他照做了。作為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他很知足,很感恩,他所期望的,隻是踏踏實實地為國為民做幾件事而已。


    所以當“庚戌之變”後,仇大將軍要開“馬市”再次妥協退讓的時候,楊繼盛當即站出來,憤然上書,反對馬市。


    仇鸞十分惱火,就告了楊繼盛的黑狀,將其關進詔獄,並貶官發配偏遠地區狄道。


    狄道十分荒涼,少數民族聚居,本地人不愛好讀書,隻喜歡鬧事,到這裏做官基本相當於勞改。


    然而楊繼盛毫無畏懼,因為他是一個簡單的人,用簡單的方式,過簡單的生活。


    他吃粗茶淡飯,住簡陋的房子,教當地人識字讀書,解決紛爭,不收一文不取一物,連蠻夷之地的鄉民也被他感化,大家都稱他為“楊父”。


    居廟堂之上,處江湖之遠,皆憂其民者,方可為官。


    不久後,仇鸞密謀敗亡,嘉靖想起了楊繼盛的忠言,便詔令他複官,先升他為知縣,一月後升南京戶部主事,三天後升刑部員外郎。


    坐著直升飛機的楊繼盛還沒有到頂,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這一次他的任職地點是兵部武選司。


    兵部最窮的地方是職方司,而最富的無疑是武選司。武將升遷謫降,手中大筆一揮即可,又閑又富,肥得流油。


    而毫無背景的楊繼盛之所以能夠得到這個職位,完全是因為嚴嵩的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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