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1]


    事情似乎比想象得還要順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所有人都在張居正的軌道上有條不紊地行進著,朝政很穩定,皇帝很聽話,皇帝他媽很配合。


    然而正是因為太正常,正常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就出問題了。


    我當年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同學,簡直嗜玩如命,每天最大的夢想就是不用上學,到處去玩耍,於是經常曠課終於惹怒了老師,讓他回家去了。開始這位兄弟還很高興,可在家住了兩個月,死乞白賴地又回來了。我問:何以不玩?答:玩完,無趣。


    萬曆皇帝的情況大致如此,剛即位時,他才不到十歲,什麽事情有張居正管著,啥也不用幹,高興都來不及,可時間一長,就沒意思了,拿起一份奏疏,想寫點批示,一看,上麵張居正都給批好了,一二三四,照著辦就行。這還不算,連劃勾蓋章的權力他都沒有,要知道,那是馮保的工作。


    畢竟十六七歲了,沒有事幹,那就找人玩,但很明顯,張居正沒有陪他扔沙包的興趣,於是萬曆隻好找身邊太監玩。


    太監玩什麽他就玩什麽,太監鬥蛐蛐,他就鬥蛐蛐,太監喝酒,他就喝酒,太監喝醉後喜歡睡覺,他喝醉後喜歡鬧事(酒風不好)。


    於是萬曆八年(1580),酒風不好的萬曆兄終於出事了,有一天,他又喝醉了,在宮裏閑逛,遇上了一個太監,突然意氣風發,對那位仁兄說:你唱個歌給我聽吧。


    一般說來,在這種場合,遇上這種級別的領導,就算不會唱歌,也得哼哼兩句過關。可這位太監不知是真不會唱歌,還是過於害怕,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出聲。


    皇帝大都沒什麽耐心,特別是喝醉的皇帝,看著眼前的這個木樁子,萬曆十分惱火,當即下令把這位缺乏音樂素養的兄弟打了一頓,打完了還割了他一束頭發,那意思是本來要砍你的頭,而今隻割你的頭發,算是法外開恩。


    換在其他朝代,這事也就過了,天子一言九鼎,天下最大,不會唱歌就人頭落地也不新鮮,但萬曆不同,他雖是皇帝,上麵還是人管的。


    在萬曆剛剛發酒瘋的時候,馮保就得到了消息,他即刻報告了李太後,於是當皇帝大人酒醒之後,便得到了消息——李太後要見他。


    明朝那些事兒5[114]


    等他到地方的時候,才知道事情大了,李太後壓根不跟他說話,一見麵就讓他跪,然後開始曆數他的罪惡,萬曆也不辯解,眼淚一直嘩嘩地,不斷表示一定改過自新,絕不再犯。


    好了,到目前為止,事情還不算太壞,人也罵了,錯也認了,就這麽收場吧。


    然而李太後不肯幹休,她拿出了一本書,翻到了其中一篇,交給了萬曆。


    這似乎是個微不足道的舉動,但事實上,張居正先生的悲慘結局正是源自於此。


    當萬曆翻開那本書時,頓時如五雷轟頂,因為那本書叫《漢書》,而打開的那一篇,是《霍光傳》。


    霍光,是漢代人物,有個異母兄弟是名人,叫霍去病。但在曆史上他比這位名人還有名,幹過許多大事,就不多說了,其中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廢過皇帝。


    廢了誰,怎麽廢的,前因後果那都是漢代問題,這裏不多講,但此時,此地,此景,讀霍光先生的傳記,萬曆很明白其中的涵義:如果不聽話,就廢了你!


    而更深一層的含義是:雖然你是皇帝,但在你的身邊,也有一個可以廢掉你的霍光。


    萬曆十分清楚,這位明代的霍光到底是誰。


    生死關頭,萬曆兄表現了極強的求生**,他當即磕頭道歉,希望得到原諒,並表示永不再犯。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看到懲罰已見成效,李太後收回了威脅,但提出了一個條件:皇帝大人既然犯錯,必須寫出檢討。


    所謂皇帝的檢討,有個專用術語,叫“罪己詔”,我記得後來的崇禎也曾寫過,但這玩意通常都是政治手段,對“淨化心靈”毫無作用。


    想當年我上初中時,為保證不請家長,經常要寫檢討,其實寫這東西無所謂,反正是避重就輕,習慣成自然,但問題在於,總有那麽幾個缺心眼的仁兄逼你在全班公開朗誦,自己罵自己,實在不太好受。


    而皇帝的“罪己詔”最讓人難受的也就在此,不但要寫自己的罪過,還要把它製成公文,在天下人麵前公開散發,實在太過丟人。


    萬曆兄畢竟還是臉皮薄,磕完頭流完淚,突然又反悔了,像大姑娘上轎一樣,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動筆,關鍵時刻,一位好心人出現了


    “我來寫!”


    無私誌願者,張居正。


    明朝那些事兒5[114]


    要說還是張先生的效率高,揮毫潑墨,片刻即成,寫完後直接找馮保蓋章,絲毫不用皇上動手。


    萬曆坐在一旁,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喝醉了酒,打了個人,怎麽就落到這個地步?差點被人趕下崗?


    在他十八歲的大腦裏,一切都在飛快運轉著,作為一個帝國的統治者,為什麽會淪落到如此境地?是誰導致了這一切?是誰壓製了自己?


    他抬起了頭,看到了眼前這個正在文案前忙碌的人,沒錯,這個人就是答案,是他主導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不是張先生,不是張老師,也不是張大臣,他是霍光,是一個可以威脅到自己的人。


    在張居正和李太後看來,這是一次良好的教育機會,萬曆兄將從中吸取經驗,今後會好好待人,在成為明君的道路上奮勇前進。


    然而就在這一團和氣之下,在痛哭與求饒聲中,一顆仇恨的種子已經埋下,八年的感情就此劃上句號,不是因為訓斥,不是因為難堪,更不是因為罪己詔,真正的原因隻有一個——權力。


    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已經是皇帝了,憑什麽指手劃腳,憑什麽威脅我?你何許人也?貴姓?貴庚?


    這就是萬曆八年發生的醉酒打人事件,事情很簡單,後果很嚴重,皇帝大人的朋友和老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敵人。


    但整體看來,局勢還不是太悲觀,畢竟還有李太後,有她在中間調和,張居正與萬曆的關係也差不到哪去。


    可問題在於,這位中年婦女並非緩衝劑,反倒像是加速劑,在日常生活中,她充分證明了自己的小生意人本色——把占便宜進行到底。


    自從有了張居正,李太後十分安心,這個男人不但能幫她看家,還能幫她教孩子,即當管家,又當家庭教師,還隻拿一份工錢,實在太過劃算。


    對於小生意人而言,有便宜不占,那就真是王八蛋了,於是慢慢地,她在其他領域也用上了張居正,比如…嚇唬孩子。


    明朝那些事兒5[1144]


    小時候,我不聽話的時候,我爹總是對我說,再鬧,人販子就把你帶走了,於是我立刻停止動作,毛骨悚然地坐在原地,警惕地看著周圍,雖然我並不很清楚,人販子到底是啥玩意,隻知道他們喜歡拐小孩,拐回去之後會拿去清燉,或是紅燒。


    萬曆也有淘氣的時候,每到這時,頂替人販子位置的,就是張居正,李太後會以七十歲老太太的口吻,神秘詭異的語氣,對鬧騰小孩說道:


    “你再鬧!讓張先生知道了,看你怎麽辦?”(使張先生聞,奈何)


    這句話對萬曆很管用,很明顯,張先生的威懾力不亞於人販子。


    自古以來,用來嚇唬小孩的人(或東西)很多,從最早泛指的老妖怪,魔鬼(西方專用),到後來的具體人物,比如三國時期合肥大戰後,戰場之上彪悍無比的張遼同誌,就曾暫時擔任過這一角色(再哭,張文遠來了!),再後來,抗日戰爭時期,日本鬼子也客串過一段時間,到我那時候,全國拐賣成風,人販子又成了主角。


    總而言之,時代在變,嚇人的內容也在變,但有一點是不變的,但凡當這類主角的,絕不是什麽讓人喜歡的角色。


    所以從小時起,在萬曆的心中,張居正這個名字代表的不是敬愛,而是畏懼,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他的那位生意人母親。


    對不斷惡化的局勢,張居正倒也不是毫無察覺,在醉酒事件之後不久,這位老奸巨滑的仁兄曾提出過辭職,說自己幹了這麽多年,頭發也白了,腦袋也不好用了,希望能夠早日回家種紅薯,報告早晨打上去後,一頓飯工夫回複就下來了——不行。


    萬曆確實不同意,一方麵是不適應,畢竟您都幹了這麽多年,突然交給我,怎麽應付得了;另一方麵是試探,畢竟您都幹了這麽多年,突然交給我,怎麽解釋得了。


    兩天後,張居正再次上書,堅決要求走人,並且表示,我不是辭職,隻是請假,如果您需要我,給我個信,我再來也成。


    張居正並不是虛情假意,夏言、嚴嵩、高拱的例子都擺在眼前,血淋淋的,還沒幹,唯一能夠生還的人,是他的老師徐階,而徐階唯一的秘訣,叫做見好就收。


    現在是收的時候了。


    這話一出來,萬曆終於放心了,不是挖坑,是真要走人。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打算批準了,如果事情就這麽發展下去,大團圓結局是可以期待的,然而關鍵時刻,鬧事的又出場了


    明朝那些事兒5[1145]


    生意人和政治家是有區別的,最大的區別在於,政治家是養羊,生意人是養豬。養羊的,每天放養,等到羊毛長長了,就剪一刀接著養,無論如何,絕不搞魚死網破,羊死毛絕的事情,而生意人養豬,隻求養得肥肥的,過年時一刀下去,就徹底了事,沒有做長期生意的打算。


    李太後是生意人,她沒有好聚好散、細水長流的覺悟,也無需替張居正打算,既然好用,那就用到用廢為止,於是她開了尊口:


    “張先生不能走,現在你還年輕,等張先生輔佐你到三十歲,再說!”(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做商量)


    這可就缺了大德了。


    想走的走不了,今年都六十五了,再幹十年,不做鬼也成仙了。


    想幹的幹不上,今年才十八歲,再玩十年,還能玩出朵花兒來?


    但太後的意旨是無法違背的,所以無論虛情假意,該幹的還得幹,該玩的還得玩,張居正最後一個機會就此失去。


    既然不能走,那就幹吧,該來的總要來,躲也躲不掉,懷著這種覺悟,張居正開始了他最後的工作。


    從萬曆八年(1580)到萬曆十年(158),張居正進入了一種近乎癲狂的狀態,他日以繼夜地工作,貫徹一條鞭法,嚴查借機欺壓百姓的人員,懲辦辦事不利的官員,對有劣跡者一律革職查辦,強化邊境防守,俺答死了,就去拉攏他的老婆三娘子(當年把漢那吉沒娶過去的那位),隻求對方不鬧。裏裏外外,隻要是他能幹的,他都幹了。


    大明帝國再次煥發了平靜與生機,邊境除了李成梁先生時不時出去砍人外,已經消停了很多,國庫收入極為豐厚,存銀達到幾百萬兩,財政支出消除了赤字,地方糧倉儲備充足,至少餓不死人,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的完美。


    與蒸蒸日上的帝國相反的,是張居正蒸蒸日下的身體,在繁雜的工作中,他經常暈倒,有時還會吐血,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這就是張居正的最後兩年,每一天,他都相信國家的前途,相信平民百姓的生計,相信太平盛世的奇跡,相信那偉大的抱負終會實現。


    以他的生命為代價,他堅信這所有的一切。


    在他的人生的每一刻,都灑滿了理想與信念的光輝。


    明朝那些事兒5[1146]


    失去、得到


    萬曆十年(158)六月二十日,帝國內閣首輔,上柱國,正一品太師兼太傅,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卒,年五十八,諡文忠。


    張居正死了,皇帝十分之悲痛,這是真的,畢竟一個人陪伴了自己那麽久,幹了許多事,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很是哭了幾場,甚至有幾天悲痛得上不了朝。


    悲痛之餘,他還下令撫慰張居正的家人,並舉辦了隆重的悼念活動,一時之間,全國處處都是哀悼之聲。


    但以他和張居正的關係,和從前那許許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太有感情也是不可能的,所謂十分之悲痛,其實也就悲痛十分鍾而已。


    所以在短暫悼念之後,長期清算的時候就到了,六月份張居正死,十二月份就動手了,當然,對手還不是張居正。


    事實上,在當時的朝廷裏,最為人忌恨的人,是馮保,張先生好歹是翰林出身,一步一步熬上來的,馮太監這樣一步登天的人,要不是後台硬,早就被唾沫星子給淹死了。


    現在張居正死了,但馮保似乎還是很鎮定的,因為小時候馮保經常陪小皇帝玩,萬曆也對他很親熱,不叫他名字,隻叫他大伴,關係相當之鐵,所以他認為,縱使風雨滿天,天還塌不下來。


    然而天就塌下來了,十二月有人告他十二大罪,幾天之後當年的那位小皇帝就在告狀信上大筆一揮,下了結論:馮保欺君蠹國,罪惡深重。


    馮保措手不及,當時就暈了過去。


    馮保同誌敬請節哀,蠹國雖是胡說,欺君卻是事實,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是排在萬曆最討厭人榜的第二名,僅次於張居正,因為這位仁兄一直以來都在幹一件萬曆最為討厭的事情——打小報告。


    自打掌權後,馮保就以二管家自居了,但凡萬曆有啥風吹草動,他都會在第一時間告訴李太後,什麽鬥蛐蛐、打彈弓,包括喝醉酒闖禍的那一次,都是他去報告的。


    在我小時候,這種人一般被叫做“特務”,是最受鄙視的。到了萬曆那裏,就成了奸賊,年紀小沒能量,也無可奈何,長大以後那就是兩說了,不廢此人,更待何時?


    馮保闖了這麽大的禍,竟還如此盲目樂觀,其實原因也很簡單:一個人當官當久了,就會變傻,並產生一係列幻覺,自我感覺過於良好,最後稀裏糊塗完蛋去也。


    不過看在小時候陪自己玩過的份上,萬曆還是留了一手,安排他去南京養老,也沒要他的命。


    這是馮保,張居正就沒那麽好對付了。


    明朝那些事兒5[1147]


    張先生在朝中經營多年,許多大臣都是他的人,現在剛死不到一年,立刻翻案恐怕眾怒難犯。更麻煩的是,現任內閣首輔張四維也是張居正一手提起來的,自然不肯幫忙,要想整治張先生,談何容易。


    然而很快,萬曆就發現自己錯了。種種蛛絲馬跡表明,除自己外,張先生還有一個敵人,一個他曾無比信任的人——張四維。


    這是一個極為古老的複仇故事,在真相揭開前,張四維已隱忍了太久。


    張四維,字子維,山西蒲州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看起來,這不過是份普通的官僚記錄,但實際上,他的背景要比想象中複雜得多。


    張四維的父親,叫做張允齡,是一名普通的山西商人,不算什麽人物,但他母親王氏卻不同凡響——王崇古的姐姐。


    也就是說,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外甥。之前已經說過,朝廷實力派人物楊博也是山西人,而且他的兒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兒,也就是說,楊博的兒媳婦是張四維的表妹,看上去比較複雜是吧,後麵還有。


    後來張四維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張甲徽,一個叫張定徽,他們兩個幾乎同時結婚,老婆卻是親姐妹——楊博的兩個孫女。


    什麽叫特殊利益集團,相信你已經明白了。


    王崇古是宣大總督,楊博是兵部尚書(後改吏部尚書),位高權重,卻並非張居正的人,還經常對他頗有微辭。舅舅和親家都這樣,張四維的立場自然也差不多。


    當然,張四維的這些路數張居正都很清楚,所以早在萬曆三年(1575),他就推薦張四維進入內閣,成為了大學士,也算是先下手為強,賣個人情。


    然而這一次,他終於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他的老師曾經犯過的錯誤。十年前,徐階推薦高拱入閣,認為能賣高拱一個人情,十年後,張居正也這樣想。


    但事實上,張四維遠沒有他想得那麽簡單,在這個人的心中,還隱藏著一個更深的秘密。


    五年之前的那一天,殷士儋大鬧內閣,要和高拱單挑,張居正勸架,卻也挨了罵,正是在這場鬧劇中,張居正堅定了除掉高拱的決心,但與此同時,他似乎也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為什麽殷士儋會在那一天突然發作?


    明朝那些事兒5[1148]


    原因很簡單,因為就在那一天之前,殷士儋得到了一個確切的消息:高拱準備趕走他,換一個人入閣。實在是忍無可忍,殷學士魚死網破,這才算雄起了一回。


    而那個由高拱安排,入閣頂替殷士儋的人,正是張四維。


    對於這份五年之後遲到的邀請,要他感恩戴德,實在比較困難。


    好了,這起迷案就要水落石出了,我們現已掌握了如下四點:


    1、王崇古與高拱關係緊密,他的職務是由高拱推薦的。


    、張居正準備解決高拱之時,楊博曾親自上門,為高拱求情。


    、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外甥,也是楊博的親家。


    4、高拱曾推薦張四維入閣,以取代不聽話的殷士儋。


    於是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張四維是高拱的親信,一個由始至終,極為聽話的親信。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當張居正聯合馮保趕走高拱的時候,一道陰冷的目光正投射在他的背後。


    當然,自信的張居正是絕對不會在意的,在得意的巔峰,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於是當內閣缺少跑腿的人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張四維,那個看上去極其溫順聽話的張四維。


    之後的一切,就是順理成章了,張居正活著,他無能為力,現在人死了,該是行動的時候了。


    萬曆十一年(158),陝西道禦史楊四知突然發難,上書彈劾張居正十四大罪,就如同預先彩排過一樣,原先忠心耿耿、言聽計從的諸位大臣一擁而上,把張居正從五、六歲到五十六歲的事情都翻了出來,天天罵日日吵,唯恐落後於人。


    眼見群眾如此配合,萬曆自然也不客氣,立刻剝奪了張居正的太師等一切職務,並撤銷了他“文忠”的諡號。之後不久他更進一步,抄了張先生的家。


    之所以搞抄家,原因隻有兩個,憤怒,以及貪婪。


    在萬曆小時候,張居正經常對他提出一個要求——勤儉。每年過年的時候,萬曆想多擺幾桌酒席,張居正告訴他,國家很困難,應該節儉,萬曆表示同意,皇帝進出場合多,萬曆想多搞點儀仗,顯顯威風,張居正告訴他,這些把戲隻會浪費國家資源,搞不得,萬曆表示同意。


    在張居正死前,無論萬曆對他有何不滿,也就是個工作問題,然而隨著檢舉揭發的進一步進行,皇帝大人驚奇地發現,原來張先生的日子過得很闊,不但好吃好喝,而且出門闊氣無比,還有頂三十二個人抬的轎子。


    讓我省吃儉用,你自己過舒坦日子?還反了你了!


    明朝那些事兒5[1149]


    而在憤怒之後,就是貪婪了,畢竟皇帝陛下也要用錢,被卡了這麽多年,不發泄實在對不起自己,抄家既能出氣,又能順便撈一把,何樂而不抄?


    萬曆十一年(158)四月,抄家正式開始。


    其實說起來抄家也沒啥,抄家的人家多了去了。倒黴了就抄家,抄完拉倒,今天你抄我,明天我抄你,世道無常,習慣了就好。


    但是張家的這次抄家,卻並非一個簡單的經濟問題,而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慘劇,是慘無人道的人間地獄。


    四月底,司法部副部長丘橓由北京出發,前往張居正老家荊州抄家。本來也沒什麽,人到了就抄好了,可是破鼓總有萬人捶,對廣大官員們而言,看見人家落井,不丟一塊石頭下去,實在是件太難的事情。


    原先畢恭畢敬的地方官聽說張居正倒了台,為了在抄家中爭取一個好的表現,竟然提前封住了張家的門,不準人轉移財物。


    這麽一搞,不但財物沒能轉移,連人也沒轉移,因為張家的幾十口人還躲在家裏,又沒有糧食,但這似乎不關地方官的事,於是等丘部長抵達,打開門的時候,他看見的,是十幾個已經餓死的人和幾十個即將餓死的人。


    沒關係,餓不死的,抄家也可以抄死你。


    經過幾天的抄家統計,從張居正家**抄出黃金上萬兩,白銀十多萬兩,如此看來,張居正在搞政治的同時,也沒少搞經濟。但總的來說,還不算太過分,和他的前輩嚴嵩、徐階比起來,也算是老實人了。


    沒辦法,大仇未報,人家本來就是衝著人來的。很快就傳出消息,說張居正家還隱藏了二百萬兩白銀,不抄出來誓不罷休。於是新一輪運動開始,先是審,審不出來就打,打得受不了了,就自殺。


    自殺的人,是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但在死前,他終於發覺了那個潛伏幕後的仇人,並在自己的遺書中發出了血淚的控訴: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張鳳盤,今張家事已完結,願他輔佐聖明天子於億萬年也!”


    所謂張鳳盤,就是張四維,所謂輔佐聖明天子於億萬年也,相信讀過書的都能明白,這是一句罵人的話,還順道拉上了萬曆。


    這就是張敬修臨死前的最後一聲呐喊。


    明朝那些事兒5[1150]


    但張敬修不會想到,他這一死,不但解脫了自己,也徹底解脫了張居正,以及所有的一切。


    張敬修一死,事情就鬧大了,抄家竟然抄出了人命,而且還是張居正的兒子,實在太不像話。恰好張四維兩個月前死了爹,回家守製去了。他這一走,原先的內閣第二號人物申時行,就成為了朝廷首輔。


    這位仁兄還比較正派,聽說此事後勃然大怒,連夜上書要求嚴查此事。萬曆也感覺事情過了,隨即下令不再追究此事,並發放土地,供養張居正的母親家人。


    事情終於解決了,萬曆的仇報了,他終於擺脫了張居正的控製,開始行使自己的權力。張四維的心願也已了結,他在家鄉守孝兩年,即將期滿回朝之際,卻突然暴病身亡,厚道的人說他死得其所,不厚道的人說這是幹了缺德事,被張居正索了命。


    無論如何,仇恨與痛苦,快樂與悲傷,都已結束。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曾經寫過無數個人物,有好人,也有壞人,而張居正,無疑是最為特殊的一個。


    他是一個天才,生於紛繁複雜之亂世,身負絕學,以一介草民闖蕩二十餘年,終成大器。


    他敢於改革,敢於創新,不懼風險,不怕威脅,是一個偉大的改革家,他也有缺點,他獨斷專行,待人不善,生活奢侈,表裏不一,是個道德並不高尚的人。


    一句話,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而是一個複雜的人。


    但在明代浩如煙海的人物中,最打動我的,卻正是這個複雜的人。


    十年前,當我即將踏入大學校園時,在一個極為特殊的場合,有一個人對我說過這樣一番話:


    你還很年輕,將來你會遇到很多人,經曆很多事,得到很多,也會失去很多,但無論如何,有兩樣東西,你絕不能丟棄,一個叫良心,另一個叫理想。


    我記得,當時我礙於形勢,連連點頭,雖然我並不知道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一晃十年過去了,如他所言,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所幸,這兩樣東西我還帶著,雖然不多,總算還有。


    當然,我並不因此感到自豪,因為這並非是我的意誌有多堅強,或是人格有多高尚。唯一的原因在於,我遇到的人還不夠壞,經曆的事情還不夠多,吃的苦頭還不夠大。


    我也曾經見到,許多道貌岸然的所謂道學家,整日把仁義道德放在嘴邊,所作所為卻盡為男盜女娼之流。


    我並不憤怒,恰恰相反,我理解他們,在生存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之間,他們選擇了前者,僅此而已,雖不合理,卻很合法。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人在曆經滄桑苦難之後,都會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直到我真正讀懂了張居正,讀懂了他的經曆,他的情感,以及他的選擇。我才找到了一個答案,一個讓人寬慰的答案。


    他用他的人生告訴我們,良知和理想是不會消失的,不因富貴而逝去,不因權勢而凋亡。


    不是好人,不是壞人,他是一個有理想,有良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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