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工資還沒扣,他就即刻上書,為於慎行辯解,說了一大通道理,把萬曆同誌的脾氣活活頂了回去。但更讓人驚訝的是,這一次,萬曆沒有發火。


    因為他發不了火,事情很清楚,內閣四個人,走了三個,留下來的這個,還是個二杆子,明擺著是要為難自己。而且這位堅持戰鬥的王大人還說不得,再鬧騰一次,沒準就走人了,到時誰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可是光忍還不夠,言官大臣赤膊上陣,內閣打黑槍,明裏暗裏都來,比逼宮還狠,不給個說法,是熬不過去了。


    幾天後,一個太監找到了王家屏,向他傳達了皇帝的諭令:


    “冊立太子的事情,我準備明年辦,不要再煩(擾)我了。”


    王家屏頓時喜出望外,然而,這句話還沒有講完:


    “如果還有人敢就此事上書,就到十五歲再說!”


    朱常洛是萬曆十年出生的,萬曆發出諭令的時間是萬曆十八年,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們再敢鬧騰,這事就六年後再辦!


    雖然不是無條件投降,但終究還是有了個說法,經過長達五年的鬥爭,大臣們勝利了——至少他們自己這樣認為。


    事情解決了,王家屏興奮了,興奮之餘,就幹了一件事。


    他把皇帝的這道諭令告訴了禮部,而第一個獲知消息的人,正是禮部尚書於慎行。


    於慎行欣喜若狂,當即上書告訴皇帝:


    “此事我剛剛知道,已經通報給朝廷眾官員,要求他們耐心等候。”


    萬曆氣得差點吐了白沫。


    因為萬曆給王家屏的,並不是正規的聖旨,而是托太監傳達的口諭,看上去似乎沒區別,但事實上,這是一個有深刻政治用意的舉動。


    其實在古代,君無戲言這句話基本是胡扯,皇帝也是人,時不時編個瞎話,吹吹牛,也很正常,真正說了就要辦的,隻有聖旨。白紙黑字寫在上麵,糊弄不過去。所以萬曆才派太監給王家屏傳話,而他的用意很簡單:這件事情我心裏有譜,但現在還不能辦,先跟你通個氣,以後遇事別跟我對著幹,咱們慢慢來。


    皇帝大人原本以為,王大學士好歹在朝廷混了幾十年,這點覺悟應該還有,可沒想到,這位一根筋的仁兄竟然把事情捅了出去,密談變成了公告,被逼上梁山了。


    他當即派出太監,前去內閣質問王家屏,卻得到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1]


    王家屏是這樣辯解的:


    “冊立太子是大事,之前許多大臣都曾因上疏被罰,我一個人定不了,又被許多大臣誤會,隻好把陛下的旨意傳達出去,以消除大家的疑慮(以釋眾惑)。”


    這番話的真正意思大致是這樣的:我並非不知道你的用意,但現在我的壓力也很大,許多人都在罵我,我也沒辦法,隻好把陛下拉出來背黑鍋了。


    雖然不上道,也是個老狐狸。


    既然如此,就隻好將錯就錯了,幾天後,萬曆正式下發聖旨:


    “關於冊立皇長子為太子的事情,我已經定了,說話算數(誠待天下),等長子到了十歲,我自然會下旨,到時冊立出閣讀書之類的事情一並解決,就不麻煩你們再催了。”


    長子十歲,是萬曆十九年,也就是下一年,皇帝的意思很明確,我已經同意冊立長子,你們也不用繞彎子,搞什麽出閣讀書之類的把戲,讓老子清淨一年,明年就立了!


    這下大家都高興了,內閣的幾位仁兄境況也突然大為改觀,有病的病好了,忙的也不忙了,除王錫爵(母親有病,回家去了,真的)外,大家都回來了。


    剩下來的,就是等了。一晃就到了萬曆二十年,春節過了,春天過了,都快要開西瓜了,萬曆那裏一點消息都沒有。


    泱泱大國,以誠信為本,這就沒意思了。


    可是萬曆二十年畢竟還沒過,之前已經約好,要是貿然上書催他,萬一被認定毀約,推遲冊立,違反合同的責任誰都負擔不起,而且皇上到底是皇上,你上疏說他耍賴,似乎也不太妥當。


    一些腦子活的言官大臣就開始琢磨,既要敲打皇帝,又不能留把柄,想來想去,終於找到了一個完美的替代目標——申時行。


    沒辦法,申大人,誰讓你是首輔呢?也隻好讓你去扛了。


    很快,一封名為《論輔臣科臣疏》的奏疏送到了內閣,其主要內容,是彈劾申時行專權跋扈,壓製言官,使得正確意見得不到執行。


    可憐,申首輔一輩子和稀泥,東挖磚西補牆,累得半死,臨了還要被人玩一把,此文言辭尖銳,指東打西,指桑罵槐,可謂是政治文本的典範。


    文章作者,是南京禮部主事湯顯祖,除此文外,他還寫過另一部更有名的著作——牡丹亭——


    請假條


    各位朋友:


    明天休息一下。


    星期一恢複更新!


    當年明月


    008年月8日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1]


    湯顯祖,字義仍,江西臨川人,上書這一年,他四十二歲,官居六品。


    雖說四十多歲才混到六品,實在不算起眼。但此人絕非等閑之輩,早在三十年前,湯先生已天下聞名。


    十三歲的時候,湯顯祖就加入了泰州學派(也沒個年齡限製),成為了王學的門人,跟著那幫“異端”四處鬧騰,開始出名。


    二十一歲,他考中舉人。七年後,到京城參加會試,運氣不好,遇見了張居正。


    之所以說運氣不好,並非張居正討厭他,恰恰相反,張首輔很賞識他,還讓自己的兒子去和他交朋友。


    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可問題在於,湯先生異端中毒太深,瞧不起張居正,擺了譜,表示拒不交友。


    他既然敢跟張首輔擺譜,張首輔自然要擺他一道,考試落榜也是免不了的。三年後,他再次上京趕考,張首輔鍥而不舍,還是要兒子和他交朋友,算是不計前嫌。但湯先生依然不給麵子,再次擺譜。首輔大人自然再擺他一道,又一次落榜。


    但湯先生不但有骨氣,還有毅力,三年後再次趕考,這一次張首輔沒有再阻攔他(死了),終於成功上榜。


    由於之前兩次跟張居正硬扛,湯先生此時的名聲已經是如日中天。當朝的大人物張四維、申時行等人都想拉他,可湯先生死活不搭理人家。


    不搭理就有不搭理的去處,名聲大噪的湯顯祖被派到了南京,幾番折騰,才到禮部混了個主事。


    南京本來就沒事幹,南京的禮部更是閑得出奇,這反倒便宜了湯先生。閑暇之餘開始寫戲,並且頗有建樹,日子過得還算不錯,直到萬曆十九年的這封上疏。


    很明顯,湯先生的政治高度比不上藝術高度,奏疏剛送上去,申時行還沒說什麽,萬曆就動手了。


    對於這種殺雞儆猴的把戲,皇帝大人一向比較警覺(他也常用這招),立馬做出了反應,把湯顯祖發配到邊遠地區(廣東徐聞)去當典史。


    這是一次極其致命的打擊,從此湯先生再也沒能翻過身來。


    萬曆這輩子罷過很多人的官,但這一次,是最為成功的。因為他隻罷掉了一個六品主事,卻換回一個明代最偉大的戲曲家,賺大發了。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14]


    二十八歲落榜後,湯顯祖開始寫戲。三十歲的時候,寫出了《紫簫記》;三十八歲,寫出了《紫釵記》。四十二歲被趕到廣東,七年後京察,又被狠狠地折騰了一回,索性回了老家。


    來回倒騰幾十年,一無所獲。在極度苦悶之中,四十九歲的湯顯祖回顧了自己戲劇化的一生,用悲涼而美豔的辭藻寫下了他所有的夢想和追求,是為《還魂記》,後人又稱《牡丹亭》。


    牡丹亭,全劇共十五出,描述了一個死而複生的愛情故事,(情節比較複雜,有興趣自己去翻翻)。此劇音律流暢,詞曲優美,轟動一時,時人傳誦:牡丹一出,西廂(《西廂記》)失色。此後傳唱天下百餘年,堪與之媲美者,唯有孔尚任之《桃花扇》。


    為官不濟,為文不朽,是以無憾。


    史讚:二百年來,一人而已。


    總的說來,湯顯祖的運氣是不錯的,因為更麻煩的事,他還沒趕上。


    湯先生上書兩月之後,福建僉事李琯就開炮了,目標還是申時行。不過這次更狠,用詞狠毒不說,還上升到政治高度,一條條列下來,彈劾申時行十大罪,轉瞬之間,申先生就成了天字第一號大惡人。


    萬曆也不客氣,再度發威,撤了李琯的職。


    命令一下,申時行卻並不高興,反而唉聲歎氣,憂心忡忡。


    因為到目前為止,雖然你一刀我一棍打個不停,但都是摸黑放槍,誰也不挑明。萬曆的合同也還有效,拖到年尾,皇帝賴賬就是理虧,到時再爭,也是十拿九穩。


    可萬一下麵這幫憤中憤老忍不住,玩命精神爆發,和皇帝公開死磕,事情就難辦了。


    俗語雲:怕什麽,就來什麽。


    工部主事張有德終於忍不住了,他憤然上書,要求皇帝早日冊立太子。


    等的就是你。


    萬曆隨即做出反應,先罰了張有德的工資,鑒於張有德撕毀合同,冊立太子的事情推後一年辦理。


    這算是正中下懷,本來就不大想立,眼看合同到期,正為難呢,來這麽個冤大頭,不用白不用。冊立的事情也就能堂而皇之地往後拖了。


    事實上,這是他的幻想。


    因為在大臣們看來,這合同本來就不合理,忍氣吞聲大半年,那是給皇帝麵子,早就一肚子苦水怨氣沒處瀉,你敢蹦出來,那好,咱們就來真格的!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15]


    當然,萬曆也算是老運動員了。對此他早有準備,無非是來一群大臣瞎咋呼,先不理,鬧得厲害再出來說幾句話,把事情熬過去,完事。


    形勢的發展和他的預料大致相同,張有德走人後,他的領導,工部尚書曾同亨就上書了,要求皇帝早日冊立太子。


    萬曆對此嗤之以鼻,他很清楚,這不過是個打頭的,大部隊在後。下麵的程序他都能背出來,吵吵嚷嚷,草草收場,實在毫無新鮮可言。


    然而當下一封奏疏送上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這封奏疏的署名人並不多,隻有三個,分別是申時行、許國、王家屏。


    但對萬曆而言,這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因為之前無論群臣多麽反對,內閣都是支持他的。即使以辭職回家相威脅,也從未公開與他為敵,是他的最後一道屏障,現在竟然公開站出來和他對著幹,此例一開,後果不堪設想。


    特別是申時行,雖說身在內閣,時不時也說兩句,但那都是做給人看的。平日裏忙著和稀泥,幫著調節矛盾,是名副其實的臥底兼間諜。


    可這次,申時行連個消息都沒透,就打了個措手不及,實在太不夠意思,於是萬曆私下派出了太監,斥責申時行。


    一問,把申時行也問糊塗了,因為這事他壓根就不知道!


    事情是這樣的,這封奏疏是許國寫的,寫好後讓王家屏署名,王兄自然不客氣,提筆就簽了名,而申時行的底細他倆都清楚,這個老滑頭死也不會簽,於是許大人膽一壯,代申首輔簽了名,拖下了水。


    事已至此,申大人隻能一臉無辜的表白:


    “名字是別人代簽的,我事先真不知道。”


    事情解釋了,太監也回去了,可申先生卻開始琢磨了:萬一太監傳達不對怎麽辦?萬一皇帝不信怎麽辦?萬一皇帝再激動一次,把事情搞砸怎麽辦?


    想來想去,他終於決定,寫一封密信。


    這封密信的內容大致是說,我確實不知道上奏的事情,這事情皇上你不要急,自己拿主意就行。


    客觀地講,申時行之所以說這句話,倒不一定是耍兩麵派,因為他很清楚皇帝的性格:


    像萬曆這號人,屬於死要麵子活受罪,打死也不認錯的。看上去非常隨和,實際上極其固執,和他硬幹,是沒有什麽好處的。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16]


    所以申時行的打算,是先穩住皇帝,再慢慢來


    事實確如所料,萬曆收到奏疏後,十分高興,當即回複:


    “你的心意我已知道,冊立的事情我已有旨意,你安心在家調養就是了。”


    申時行總算鬆了口氣,事情終於糊弄過去了。


    但他做夢也想不到,他長達十年的和稀泥生涯,將就此結束——因為那封密信。


    申時行的這封密信,屬於機密公文,按常理,除了皇帝,別人是看不見的。


    可是在幾天後的一次例行公文處理中,萬曆將批好的文件轉交內閣,結果不留神,把這封密信也放了進去。


    這就好比拍好了照片存電腦,又把電腦拿出去給人修,是個要命的事。


    文件轉到內閣,這裏是申時行的地盤,按說事情還能挽回。可問題在於申大人為避風頭,當時還在請病假,負責工作的許國也沒留意,順手就轉給了禮部。


    最後,它落在了禮部給事中羅大紘的手裏。


    羅大紘,江西吉水人。關於這個人,隻用一句就能概括:一個稱職的言官。


    看到申時行的密信後,羅大紘非常憤怒,因為除了耍兩麵派外,申時行在文中還寫了這樣一句話:惟親斷親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這句話說白了,就是你自己說了算,不要理會那些小臣。


    我們是小臣,你是大臣?!


    此時申時行已經發現了密信外泄,他十分緊張,立刻找到了羅大紘的領導,禮部科給事中胡汝寧,讓他去找羅大紘談判。


    可惜羅大紘先生不吃這一套,寫了封奏疏,把這事給捅了出去,痛罵申時行兩麵派。


    好戲就此開場,言官們義憤填膺。吏部給事中鍾羽正、候先春隨即上書,痛斥申時行,中書黃正賓等人也跟著湊熱鬧,罵申時行老滑頭。


    眼看申首輔吃虧,萬曆當即出手,把羅大紘趕回家當了老百姓,還罰了上書言官的工資。


    但事情鬧到這個份上,已經無法收拾了。


    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的申時行,終究在陰溝裏翻了船。自萬曆十年以來,他忍辱負重,上下協調,獨撐大局,打落門牙往肚裏吞,至今已整整十年。


    現在,他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萬曆十九年(1591)九月,申時行正式提出辭職,最終得到批準,回鄉隱退。


    大亂就此開始。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17]


    申時行在的時候,大家都說朝廷很亂,等申時行走了,大家才知道,什麽叫亂。


    首輔走了,王錫爵不在,按順序,應該是許國當首輔。可這位兄弟相當機靈,一看形勢不對,寫了封辭職信就跑了。


    隻剩王家屏了。


    萬曆不喜歡王家屏,王家屏也知道皇帝不喜歡他,所以幾乎在申時行走人的同時,他就提出辭職。


    然而萬曆沒有批,還把王家屏提為首輔。原因很簡單,這麽個爛攤子,現在內閣就這麽個人,好歹就是他了。


    內閣總算有個人了,但一個還不夠,得再找幾個。搭個班子,才好唱戲。說起來還是申時行夠意思,早就料到有這一天,所以在臨走時,他向萬曆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時任吏部左侍郎趙誌皋,另一個是原任禮部右侍郎張位。


    這個人事安排十分有趣,因為這兩個人興趣不同,性格不同,出身不同,總而言之,就沒一點共同語言,但事後證明,就是這麽個安排,居然撐了七八年,申先生的領導水平可見一斑。


    班子定下來了,萬曆的安寧日子也到了頭。因為歸根結底,大臣們鬧騰,還是因為冊立太子的事情,申先生不過是幫皇帝擋了子彈,現在申先生走了,皇帝陛下隻能赤膊上陣。


    萬曆二十年(159)正月,真正的總攻開始了。


    禮部給事中李獻可首先發難,上書要求皇帝早日批準長子出閣讀書,而且這位兄台十分機靈,半字不提冊立的事,全篇卻都在催這事,半點把柄都不留,搞得皇帝陛下十分狼狽,一氣之下,借口都不找了:


    “冊立已有旨意,這廝偏又來煩擾…好生可惡,降級調外任用!”


    其實說起來,李獻可不是什麽大人物,這個處罰也不算太重。可萬曆萬沒想到,就這麽個小人物,這麽點小事兒,他竟然沒能辦得了。


    因為他的聖旨剛下發,就被王家屏給退了回來。


    作為朝廷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旨意有問題,可以退回去,拒不執行,這種權力,叫做封還。


    封還就封還吧,不辦就不辦吧,更可氣的是,王首輔還振振有詞:


    這事我沒錯,是皇帝陛下錯了!因為李獻可沒說冊立的事,他隻是說應該出閣讀書,你應該采納他的意見,即使不能采納,也不應該罰他,所以這事我不會辦。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18]


    真是要造反了,剛剛提了首輔,這白眼狼就下狠手。萬曆恨不得拿頭撞牆,氣急敗壞之下,他放了王家屏的假,讓他回家休養去了。


    萬曆的“幸福”生活從此拉開序幕。


    幾天後,禮部給事中鍾羽正上疏,支持李獻可,經典語言如下:


    “李獻可的奏疏,我是讚成的,請你把我一同降職吧(請與同謫)。”


    萬曆滿足了他的要求。


    又幾天後,禮部給事中舒弘緒上疏,發言如下:


    “言官是可以處罰的,出閣讀書是不能不辦的。”


    發配南京。


    再幾天後,戶部給事中孟養浩上疏,支持李獻可、鍾羽正等人。相對而言,他的奏疏更有水平,雖然官很小(七品),誌氣卻大,總結了皇帝大人的種種錯誤,總計五條,還說了一句相當經典的話:


    “皇帝陛下,您坐視皇長子失學,有辱宗社祖先!”


    萬曆氣瘋了,當即下令,把善於總結的孟養浩同誌革職處理,並拉到午門,打了一百杖。


    暴風雨就是這樣誕生的。


    別人也就罷了,可惜孟先生偏偏是言官,幹的是本職工作,平白被打實在有點冤。


    於是大家都憤怒了。


    請注意,這個大家是有數的,具體人員及最終處理結果如下所列:


    內閣大學士趙誌皋上疏,被訓斥。


    吏科右給事中陳尚象上疏,被革職為民。


    禦史鄒德泳,戶科都給事中丁懋遜、兵科都給事中張棟、刑科都給事中吳之佳、工科都給事中楊其休,禮科左給事中葉初春,聯名上疏抗議。萬曆大怒,將此六人降職發配。


    萬曆終於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加上最初上疏的李獻可,那麽在短短的幾天之內,他就免掉了十二位當朝官員。這一偉大記錄,就連後來的急性子崇禎皇帝也沒打破。


    事辦到這份上,皇帝瘋了,大臣也瘋了。官服烏紗就跟白送的一樣,鋪天蓋地到處亂扔,大不了就當老子這幾十年書白讀了。拚個你死我活隻為一句話:可以丟官,不能丟人!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禮部員外郎董嗣成、禦史賈名儒、禦史陳禹謨再次上疏,支持李獻可。萬曆即刻反擊,董嗣成免職,賈名儒發配,陳禹謨罰工資。


    事情鬧到這裏,到底卷進來多少人,我也有點亂。但若以為就此打住,那實在是低估了明代官員的戰鬥力。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19]


    幾天後,禮部尚書李長春也上疏了。對這位高級官員,萬曆也沒客氣,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誰知沒多久,吏部尚書蔡國珍、侍郎楊時喬又上疏抗議,然而這一次,萬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實在罵不動了。


    皇帝被搞得奄奄一息,王家屏也坐不住了,他終於出麵調停,向皇帝認了錯,並希望能夠赦免群臣。


    想法本是好的,方法卻是錯的。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萬曆,一看見這個老冤家,頓時恢複了戰鬥力,下書大罵:


    “自你上任,大臣狂妄犯上,你是內閣大學士,不但不居中緩和矛盾,反而封還我的批示,故意激怒我!見我發怒,你又說你有病在身,回家休養!國家事務如此眾多,你在家躺著(高臥),心安嗎!?既然你說有病,就別來了,回家養病去吧!”


    王家屏終於理解了申時行的痛苦,萬曆二十年(159)三月,他連上八封奏疏,終於回了家。


    這是一場實力不對等的較量,大臣的一句話,可能毫無作用,萬曆的一道聖旨,卻足以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然而萬曆失敗了,麵對那群前仆後繼的人,他雖然竭盡全力,卻依然失敗了,因為權力並不能決定一切——當它麵對氣節與尊嚴的時候。


    王家屏走了,言官們暫時休息了。接班的趙誌皋比較軟,不說話,萬曆正打算消停幾天,張位又冒出來了。


    這位次輔再接再厲,接著鬧,今天鬧出閣講學,明天就鬧冊立太子。每天變著法地折騰皇帝,萬曆同誌終於頂不住了。如此下去,不被逼死,也被憋死了。


    必須想出對策。


    考慮再三,他決定去找一個人,在他看來,隻有這個人才能挽救一切。


    萬曆二十一年(159),王錫爵奉命來到京城,擔任首輔。


    王錫爵,字元馭,蘇州太倉人。


    嘉靖四十一年,他二十八歲,赴京趕考,遇見申時行,然後考了第一。


    幾天後參加殿試,又遇見了申時行,這次他考了第二。


    據說他之所以在殿試輸給申時行,不外乎兩點,一是長得不夠帥,二是說話不夠滑。


    帥不帥不好說,滑不滑是有定論的。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0]


    自打進入朝廷,王錫爵就是塊硬骨頭。萬曆五年張居正奪情,大家上書鬧,他跑到人家家裏鬧,逼得張居正大人差點拔刀自盡。吳中行被打得奄奄一息,大家在場下吵,他跑到場上哭。


    萬曆六年,張居正不守孝回京辦公。大家都慶賀,他偏請假,說我家還有父母,實在沒有時間工作,要回家盡孝,張居正恨得直磨牙。


    萬曆九年,張居正病重,大家都去祈福,他不屑一顧。


    萬曆十年,張居正病逝,反攻倒算開始,抄家鬧事翻案,人人都去踩一腳,這個時候,他說:


    “張居正當政時,做的事情有錯嗎?!他雖為人不正,卻對國家有功,你們怎能這樣做呢?!”


    萬曆十三年,他的學生李植想搞倒申時行,扶他上台,他痛斥對方,請求辭職。


    三年後,他的兒子鄉試考第一,有人懷疑作弊,他告訴兒子,不要參加會試,回家待業,十三年後他下了台,兒子才去考試,會試第二,殿試第二。


    他是一個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人。


    所以在萬曆看來,能收拾局麵的,也隻有王錫爵了。


    王大人果然不負眾望,到京城一轉悠,就把情況摸清促了。隨即開始工作,給皇帝上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說,目前情況十分緊急,請您務必在萬曆二十一年冊立太子,絕不能再拖延了,否則我就是再有能耐,也壓製不了!


    吸取了上次的教訓,萬曆沒敢再隨便找人修電腦,專程派了個太監,送來了自己的回信。


    可王錫爵剛打開信,就傻眼了。


    信上的內容是這樣的:


    “看了你的奏疏,為你的忠誠感動!我去年確實說過,今年要舉行冊立大典,但是(注意此處),我昨天晚上讀了祖訓(相當於皇帝的家規),突然發現裏麵有一句訓示:立嫡不立長,我琢磨了一下,皇後現在年紀還不大,萬一將來生了兒子,怎麽辦呢?是封太子,還是封王?”


    “如果封王,那就違背了祖訓,如果封太子,那就有兩個太子了,我想來想去,想了個辦法,要不把我的三個兒子一起封王,等過了幾年,皇後沒生兒子,到時候再冊立長子也不遲。這事我琢磨好了,既不違背祖製,也能把事辦了,很好,你就這麽辦吧。”


    階級鬥爭又有新動向了,很明顯,萬曆同誌是很動了一番腦筋,覺得自己不夠分量,把老祖宗都搬出來了,還玩了個複雜的邏輯遊戲,有相當的技術含量,現解析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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