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按老規矩,要立嫡子(皇後的兒子),可是皇後又沒生兒子,但皇後今天沒有兒子,不代表將來沒有。如果我立了長子,嫡子生出來,不就違反政策了嗎?但是皇後什麽時候生兒子,我也不知道,與其就這麽拖著,還不如把現在的三個兒子一起封了了事,到時再不生兒子,就立太子。先封再立,總算對上對下都有了交代。


    王錫爵初一琢磨,就覺得這事有點懸,但聽起來似乎又隻能這麽辦,思前想後,他也和了稀泥,拿出了兩套方案。


    方案一、讓皇長子拜皇後為母親,這樣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問題就解決了。


    方案二、按照皇帝的意思,三個兒子一起封王,到時再說。


    附注:第二套方案,隻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能使用。


    上當了,徹底上當了。


    清醒了一輩子的王大人,似乎終於糊塗了,他好像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跳入了一個陷阱。


    事實上,萬曆的真正目標,不是皇長子,而是皇三子。


    他喜歡鄭貴妃,喜歡朱常洵,壓根就沒想過要立太子,搞三王並封,把皇長子、三子封了王,地位就平等了,然後就是拖,拖到大家都不鬧了,事情也就辦成了。


    至於所謂萬不得已,采用第二方案,那也是句廢話,萬曆同誌這輩子,那是經常地萬不得已。


    總之,王錫爵算是上了賊船了。


    萬曆立即選擇了第二種方案,並命令王錫爵準備執行。


    經過長時間的密謀和策劃,萬曆二十一年(159)正月二十六日,萬曆突然下發聖旨:


    “我有三個兒子,長幼有序。但問題是,祖訓說要立嫡子,所以等著皇後生子,一直沒立太子,為妥善解決這一問題,特將皇長子、皇三子、皇五子全部封王,將來有嫡子,就立嫡子,沒嫡子,再立長子,事就這麽定了,你們趕緊去準備吧。”


    聖旨發到禮部,當時就炸了鍋。這麽大的事情,事先竟沒聽到風聲,實在太不正常,於是幾位領導一合計,拿著諭旨跑到內閣去問。


    這下連內閣的趙誌皋和張位也驚呆了,什麽聖旨,什麽三王並封,搞什麽名堂!?


    很明顯,這事就是王錫爵辦的。消息傳出,舉朝轟動,大家都認定,朝廷又出了個叛徒,而且還是主動投靠的。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


    所有人都知道,萬曆已經很久不去找(幸)皇後了,生兒子壓根就是沒影的事。所謂三王並封,就是扯淡,大家都能看出來,王錫爵你混了幾十年,怎麽看不出來?分明就是同謀,助紂為虐!


    再說皇帝,你都說好了,今年就辦,到時候了竟然又不認賬。搞個什麽三王並封,我們大家眼巴巴地盼著,又玩花樣,你當你耍猴子呢?!


    兩天之後,算帳的人就來了。


    光祿寺丞朱維京第一個上書,連客套話都不說,開篇就罵:


    “您先前說過,萬曆二十一年就冊立太子,朝廷大臣都盼著,忽然又說要並封,等皇後生子。這種說法,祖上從來就沒有過!您不會是想愚弄天下人吧!”


    把戲被戳破了,萬曆很生氣,立即下令將朱維京革職充軍。


    一天後,刑部給事中王如堅又來了:


    “十四年時,您說長子幼小,等個兩三年;十八年時,您又說您沒有嫡子,長幼有序,讓我們不必擔心;十九年時,您說二十年就冊立;二十年時,您又說二十一年舉行;現在您竟然說不辦了,改為分封,之前的話您不是都忘了吧,以後您說的話,我們該信那一句?”


    這話殺傷力實在太大,萬曆繃不住了,當即把王如堅免職充軍。


    已經沒用了,什麽罰工資、降職、免職、充軍,大家都見識過了,還能嚇唬誰?


    最尷尬的,是禮部的頭頭腦腦們,皇帝下了聖旨,內閣又沒有封還,按說是不能不辦的。可是照現在這麽個局勢,如果真要去辦,沒準自己就被大家給辦了。想來想去,搞了個和稀泥方案:三王並封照辦,但同時也舉行冊立太子的儀式。


    方案報上去,萬曆不幹:三王並封,就為不立太子,還想把我繞回去不成?


    既然給麵子皇帝都不要,也就沒啥說的了。禮部主事顧允成,工部主事嶽元聲,光祿寺丞王學曾等人繼續上書,反對三王並封,這次萬曆估計也煩了,理都不理,隨他們去。


    於是抗議的接著抗議,不理的照樣不理,誰也奈何不了誰。


    局麵一直僵持不下,大家這才突然發覺,還漏了一個關鍵人物——王錫爵。


    這事既然是王錫爵和皇帝幹的,皇帝又不出頭,也隻能拿王錫爵開刀了。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


    先是顧允成、張輔之等一群王錫爵的老鄉上門,勸他認清形勢,早日解決問題。然後是吏部主事顧憲成代表吏部全體官員寫信給王錫爵,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現在情況很複雜,大家都反對你的三王並封,想糊弄過去是不行的,


    王錫爵終於感受到了當年張居正的痛苦,不問青紅皂白,就圍上來群毆,沒法講道理,就差打上門來了。


    當然,一點也沒差,打上門的終究來了。


    幾天之後,禮部給事中史孟麟、工部主事嶽元聲一行五人,來到王錫爵辦公的內閣,過來隻幹一件事:吵架。


    剛開始的時候,氣氛還算不錯,史孟麟首先發言,就三王並封的合理性、程序性一一批駁,有理有節,有根有據。


    事情到這兒,還算是有事說事,可接下來,就不行了。


    因為王錫爵自己也知道,三王並封是個爛事,根本就沒法辯,心裏理虧,半天都不說話。對方一句句地問,他半句都沒答,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到底想怎麽樣?”


    嶽元聲即刻回答:


    “請你立刻收回那道聖旨,別無商量!”


    接著一句:


    “皇上要問,就說是大臣們逼你這麽幹的!”


    王錫爵氣得不行,大聲回複:


    “那我就把你們的名字都寫上去,怎麽樣?!”


    這是一句威脅性極強的話。然而嶽元聲回答的聲音卻更大:


    “那你就把我的名字寫在最前麵!充軍也好,廷杖也好,你看著辦!”


    遇到這種不要命的二愣子,王錫爵也沒辦法,隻好說了軟話:


    “請你們放心,雖然三王並封,但皇長子出閣的時候,禮儀是不一樣的。”


    首輔大人認輸了,嶽元聲卻不依不饒,跟上來就一句:


    “那是禮部的事,不是你的事!”


    談話不歡而散,王錫爵雖然狼狽不堪,卻也頂住了死不答應。


    因為雖然罵者眾多,卻還沒有一個人能夠找到他的死穴。


    這事看起來很簡單,萬曆耍了個計謀,把王錫爵繞了進去,王大人背黑鍋,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王錫爵先生,雖然人比較實誠,也是在官場打滾幾十年的老油條,萬曆那點花花腸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同意三王並封,是將計就計。


    他的真正動機是,先利用三王並封,把皇長子的地位固定下來,然後借機周旋,更進一步逼皇帝冊立太子。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


    在他看來,嶽元聲之流都是白頸烏鴉,整天吵吵嚷嚷,除了瞎咋呼,啥事也幹不成。所以他任人笑罵,準備忍辱負重,一朝翻身。


    然而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聰明人的。


    庶吉士李騰芳就算一個。


    李騰芳,湖廣湘潭人(今湖南湘潭)。從嚴格意義上講,他還不是官,但這位仁兄人還沒進朝廷,就有了朝廷的悟性,隻用一封信就揭破了王錫爵的秘密。


    他的這封信,是當麵交給王錫爵的,王大人本想打發這人走,可剛看幾行字,就把他給拉住了:


    “公欲暫承上意,巧借王封,轉作冊立!”


    太深刻了,太尖銳了,於是王錫爵對他說:


    “請你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李騰芳接下來的話,徹底打亂了王錫爵的部署:


    “王大人,你的打算是對的。但請你想一想,封王之後,恐怕冊立還要延後,你還能在朝廷呆多久?萬一你退了,接替你的人比你差,辦不成這件事,負責任的人就是你!”


    王錫爵沉默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計劃蘊含著極大的風險,但他仍然不打算改正這個錯誤。因為在這個計劃裏,還有最後一道保險。


    李騰芳走了,王錫爵沒有鬆口,此後的十幾天裏,跑來吵架的人就沒斷過。但王大人心裏有譜,打死也不說,直到王就學上門的那一天。


    王就學是王錫爵的門生,自己人當然不用客氣,一進老師家門就哭,邊哭還邊說:


    “這件事情(三王並封)大家都說是老師幹的,如此下去,恐怕老師有滅門之禍啊!”


    王錫爵卻笑了:


    “你放心吧,那都是外人亂說的。我的真實打算,都通過密奏交給了皇上,即使皇長子將來登基,看到這些文書,也能明白我的心意。”


    這就是王先生的保險,然而王就學沒有笑,隻說了一句話:


    “老師,別人是不會體諒您的!一旦出了事,會追悔莫及啊!”


    王錫爵打了個寒戰,他終於發現,自己的思維中,有一個不可饒恕的漏洞:


    如果將來冊立失敗,皇三子登基,看到了自己擁立長子的密奏,必然會收拾掉自己。


    而如果皇長子登基,即使他知道密奏,也未必肯替自己出頭。因為長子登基,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犯不著感謝誰,到時,三王並封的黑鍋隻有他自己背。


    所以結論是:無論誰勝利,他都將失敗!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


    明知是賠本的生意,還要做的人,叫做傻子。王錫爵不是傻子,自然不做。萬曆二十一年二月,他專程拜見了萬曆,隻提出了一個要求:撤回三王並封。


    這下萬曆就不幹了,好不容易把你拉上船,現在你要洗手不幹,留下我一個人背黑鍋,怎麽夠意思?


    “你要收回此議,即無異於認錯,如果你認錯,我怎麽辦?我是皇帝,怎能被臣下挾持?”


    話說得倒輕巧,可惜王大人不上當:你是皇帝,即使不認錯,大家也不能把你怎麽樣,我是大臣,再跟著淌混水,沒準祖墳都能讓人刨了。


    所以無論皇帝大人連哄帶蒙,王錫爵偏一口咬定——不幹了。


    死磨硬泡沒辦法,大臣不支持,內閣不支持,唯一的親信跑路,萬曆隻能收攤了。


    幾天後,他下達諭令:


    “三王都不必封了,再等兩三年,如果皇後再不生子,就冊立長子。”


    可是大臣們不依不饒,一點也不消停,接著起哄,因為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您多少年不去找皇後了,皇後怎麽生兒子,不想立就不想立,你裝什麽蒜?


    萬曆又火了,先是辟謠,說今年已經見過皇後,夫妻關係不好,純屬謠傳,同時又下令內閣,對敢於胡說八道的人,一律嚴懲不怠。


    這下子王錫爵為難了,皇帝那裏他不敢再去湊熱鬧了,大臣他又得罪不起,想來想去,一聲歎息:我也辭職吧。


    說是這麽說,可是皇帝死都不放,因為經曆了幾次風波之後,他已然明白,在手下這群瘋子麵前,一絲不掛十分危險,身前必須有個擋子彈的,才好平安過日子。


    於是王錫爵慘了,大臣轟他走,皇帝不讓走,夾在中間受氣,百般無奈之下,他決定拚一拚——找皇帝麵談。


    可是皇帝大人雖然不上班,卻似乎很忙,王錫爵請示了好幾個月,始終不見回音。眼看要被唾沫淹死,王大人急眼了,死磨硬泡招數全用上,終於,萬曆二十一年(159)十一月,他見到了萬曆。


    這是一次十分關鍵的會麵,與會者隻有兩人,本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出於某種動機(估計是想保留證據),事後王錫爵詳細地記下了他們的每一句話。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6]


    等了大半年,王錫爵已經毫無耐心:


    “冊立一事始終未定,大臣們議論紛紛,煩擾皇上(包括他自己),希望陛下早日決斷,大臣自然無詞。”


    萬曆倒還想得開: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反正早晚都一樣,人家說什麽不礙事。”


    不礙事?敢情挨罵的不是你。


    可這話又不能明說,於是王大人兜了***:


    “陛下的主意已定,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外人不知道內情,偏要大吵大嚷,我為皇上受此非議深感不忿,不知道您有什麽為難之處,要平白受這份閑氣?”


    球踢過來了,但萬曆不愧為老運動員,一腳傳了回去:


    “這些我都知道,我隻擔心,如果皇後再生兒子,該怎麽辦?”


    王錫爵氣蒙了,就為皇後生兒子的破事,搞了三王並封,鬧騰了足足半年,到現在還拿出來當借口,還真是不要臉,既然如此,就得罪了:


    “陛下,您這話幾年前說出來,還過得去,現在皇子都十三歲了,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從古至今即使百姓家的孩子,十三歲都去讀書了,何況還是皇子?!”


    這已經是老子訓兒子的口氣了,但萬曆同誌到底是久經考驗,毫不動怒,隻是淡淡地說:


    “我知道了。”


    王錫爵仍不甘心,繼續勸說萬曆,但無論他講啥,皇帝陛下卻好比橡皮糖,全無反應,等王大人說得口幹舌燥,氣喘籲籲,沒打招呼就走人了,隻留下王大人,癡癡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談話是完了,但這事沒完,王錫爵回家之後,實在是氣不過,一怒之下,又寫了一封膽大包天的奏疏。


    因為這封奏疏的中心意思隻有一個——威脅:


    “皇上,此次召對(即談話),雖是我君臣二人交談,但此事不久後,天下必然知曉,若毫無結果,將被天下人群起攻之,我即使粉身碎骨,全家死絕,也無濟於事!”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我和你談過話,別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沒給我一個結果,此事必將公之於天下,我完蛋了,你也得下水!


    這是硬的,還有軟的:


    “臣進入朝廷三十餘年了,一向頗有名聲,現在為了此事,被天下人責難,實在是痛心疾首啊!”


    王錫爵是真沒辦法了,可萬曆卻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對著幹,當即寫了封回信,訓斥了王錫爵,並派人送到了內閣。


    按照常理,王大人看完信後,也隻能苦笑,因為他雖為人剛正,卻是個厚道人,從來不跟皇帝鬧,可這一次,是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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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當太監送信到內閣的時候,內閣的張位恰好也在。這人就沒那麽老實了,是個喜歡惹事的家夥,王錫爵拆信的時候,他也湊過來看。看完後,王錫爵倒沒什麽,他反而激動了。


    這位仁兄二話不說,當即慫恿王錫爵,即刻上疏駁斥萬曆。有了張位的支持,王錫爵渾似喝了幾瓶二鍋頭,膽也壯了,針鋒相對,寫了封奏疏,把皇帝大人批駁得無地自容。


    王錫爵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因為萬曆雖然頑固,卻很機靈。他之所以敢和群臣對著幹,無非是有內閣支持,現在王大人反水了,如果再鬧下去,恐怕事情就沒法收拾,於是他終於下聖旨:萬曆二十二年春,皇長子出閣讀書。


    勝利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來臨了,王錫爵如釋重負,雖然沒有能夠冊立太子,但已出閣讀書。無論如何,對內對外,都可以交代了。


    申時行沒有辦成的事情,王錫爵辦成了,按說這也算是個政績工程,王大人的位置應該更穩才是,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明代的大臣很執著,直來直往,說是冊立,就必須冊立。別說換名義,少個字都不行!所以出閣讀書,並不能讓他們滿意,朝廷裏還是吵吵嚷嚷地鬧個不停。


    再加上另一件事,王錫爵就真是無路可走了。


    因為萬曆二十一年(159),恰好是京察年。


    所謂京察,之前已介紹過,大致相當於幹部考核,每六年京察一次,對象是全國五品以下官員(含五品),包括全國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屬、以及京城的京官。


    雖然一般說來,明代的考察大都是糊弄事。但京察不同,因為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書之首的吏部尚書。收拾不了內閣大學士,搞定幾個五品官還是綽綽有餘的。


    所以每隔六年,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就要膽戰心驚一回。畢竟是來真格的,一旦京察被免官,就算徹底完蛋。


    這還不算,最倒黴的是,如果運氣不好,主持考核的是個死腦筋的家夥,找人說情都沒用,那真叫玩的就是心跳。


    萬曆二十一年(159)的這次京察,就是一次結結實實的心跳時刻。因為主持者,是吏部尚書孫鑨和考功司郎中**星。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8]


    孫鑨倒沒什麽,可是**星先生,就真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頑固型人物。


    **星,字夢白,萬曆二年進士。早在張居正當政時期,他就顯示了自己的刺頭本色,一直對著幹。張居正死後獲得提升,也不好好幹,幾年後就辭職回家了,據他自己說是身體不好,不想幹了。


    此人不貪錢,不好色,且認死理,此前不久才再次出山,和吏部尚書一起主持京察。


    這麽個人來幹這麽個事,很明顯,就是來折騰人的。


    果不其然,京察剛一開始,他就免了兩個人的官,一個是都給事中王三餘,另一個是文選司員外郎呂胤昌。


    朝廷頓時一片恐慌。


    因為這兩個人的官雖不大,身份卻很特殊:王三餘是**星的親家,呂胤昌是孫鑨的外甥。


    拿自己的親戚開刀,意思很明白:今年這關,你們誰也別想輕易過去。


    官不聊生的日子就此開始,六部及地方上的一大批官員紛紛落馬,哭天喊地,聲震寰宇,連內閣大學士也未能幸免。趙誌皋的弟弟被趕回了家,王錫爵的幾個鐵杆親信也糟了殃。


    趙誌皋是個老實人,也不怎麽鬧。王錫爵就不同了,他上門逼張居正的時候,**星也就是個小跟班,要說鬧事,你算老幾?


    很快,幾個言官便上疏攻擊吏部的人事安排,從中挑刺。**星自然不甘示弱,上疏反駁,爭論了幾天,皇帝最後判定:吏部尚書孫鑨罰一年工資,吏部考功司郎中**星官降三級。


    這個結果實在不值得驚訝,因為那段時間,皇帝大人正在和王錫爵合夥搞三王並封。


    但王錫爵錯了,因為**星先生,絕不是一個單純的人。


    事實上,他之所以被拉到前台,去搞這次京察,是因為在幕後,有個人在暗中操縱著一切。


    這個人的名字,叫顧憲成。


    關於這位仁兄的英雄事跡,後麵還要詳細介紹,這裏就不多說了,但可以確定的是,萬曆二十一年的這次京察,是在顧憲成的策劃下,有預謀,有目的的政治攻擊。關於這一點,連修明史的史官都看得清清楚楚(明史·顧憲成傳)。


    事實印證了這一點,前台剛剛下課,後台就出手了。一夜之間,左都禦史李世達、禮部郎中於孔兼等人就冒了出來,紛紛上疏攻擊,王大人又一次成為了靶子。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9]


    關鍵時刻,萬曆同誌再次證明,他是講義氣的,而且也不傻。


    奏疏送上去,他壓根就沒理,卻發布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幹的命令:


    吏部尚書孫鑨免職,吏部考功司郎中**星,削職為民。


    這條聖旨的意思是:別跟我玩花樣,你們那點把戲我都明白,再鬧,就連你們一起收拾。


    應該說效果十分明顯,很快,大家都不鬧了。看上去,王錫爵贏了,實際上,他輸了,且輸得很慘。


    因為孫鑨本就是個背黑鍋的角色,官免了也就消停了。**星就不同了,硬頂王錫爵後,他名望大增,被譽為不畏強暴,反抗強權的代表人物。雖然打包袱回了老家,卻時常有人來拜訪,每年都有上百道奏疏送到朝廷,推薦他出來做官。而這位兄弟也不負眾望,二十年後再度出山,鬧出了更大的動靜。


    王錫爵就此完蛋,他雖然贏得了勝利,卻輸掉了名聲,在很多人看來,殘暴的王錫爵嚴酷鎮壓了開明的**星,壓製了正直與民意。


    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為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十六年前,年輕官員王錫爵大搖大擺地邁進了張居正首輔的住所,慷慨激昂,大發議論後,揚長而去,然後名聲大噪。


    十六年後,年輕官員**星向王錫爵首輔發起攻擊,名滿天下。


    當年的王錫爵,就是現在的**星,現在的王錫爵,就是當年的張居正,很有趣。


    有明一代,所謂的被壓製者,未必真被壓製,所謂的壓製者,未必真能壓製。


    遍覽明代史料,曾見直言犯上者無數,細細分析之後,方才發覺:犯上是一定的,直言是不一定的。因為在那些直言背後,往往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最後一根稻草


    萬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錫爵提出辭呈。


    萬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錫爵堅持要走。


    自進入朝廷以來,王錫爵嚴於律己,公正廉潔,幾十年來如履薄冰,兢兢業業,終成大器。


    萬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擔任首輔,二十二年離去,總共幹了一年。


    但這一年,就毀掉了他之前幾十年累積的所有名聲——


    更正:


    昨天更新中“文選司員外郎呂廕昌”,應為“文選司員外郎呂胤昌”。特此更正致歉。


    明朝的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0]


    雖然他忍辱負重,雖然他盡心竭力,努力維護國家運轉,調節矛盾,甚至還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閣讀書),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


    因為批評總是容易的,做事總是不容易的。


    王錫爵的離去,標誌著局勢的進一步失控。從此以後,天下將不可收拾。


    但沒有人會料到,王大人辭職,將成為另一事件的導火線。和這件事相比,所謂的朝局紛爭,冊立太子,都不過是小兒科而已。


    因為首輔走了,日子卻還得過,原本排第二的趙誌皋應該接班,但這人實在太軟,誰都敢欺負他,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覺得他壓不住陣,於是皇帝下令,由大臣推薦首輔。


    幕後人物顧憲成就此出馬。


    顧憲成,字叔時,江蘇無錫人。萬曆四年參加鄉試,考中第一名解元。三年後去考了進士,成績平平,分配到戶部當了個主事。當官後,最不喜歡的人是張居正,平日怎麽別扭怎麽來。


    比如張大人病重,大家都去上疏禱告,他不去,別人看他不上路,幫他署了名,他知道後不肯幹休,非把自己的名字劃掉,那是相當執著。不過這也沒什麽,當時和張大人對著幹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個。


    等到張居正死了,他就去了吏部,但也沒升官,還接著當六品主事(正處級),這中間還請了三年假。


    總之,這是個並不起眼的人。


    萬曆二十一年京察時,孫鑨是吏部尚書(正二品),**星是考功司郎中(相當於司長,正五品),而顧憲成隻是個考功司員外郎(副手,從五品)。


    萬曆八年進入朝廷,就當六品主事,混了十三年,才升了一級,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就是這麽個說不過去的人,卻是這場風暴的幕後操縱者(實左右之),不服都不行。


    更為神奇的是,事情鬧大了,孫鑨撤職了,**星回家了,連王首輔都辭職了,他卻是巍然不動。非但不動,還升了一級,當上了吏部文選司郎中。


    之前說過,文選司負責官員人事選拔,是吏部第一肥差。根據史料的記載,顧憲成大致屬於性格頑固,遇事不轉彎的人,如此個性,竟然能撈到這位置,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後麵,當初孫鑨剛被免職的時候,吏部沒有部長,王錫爵打算趁機換人,推薦自己的親信羅萬化接班。顧憲成反對,推薦了右都禦史陳有年。


    最終結果:吏部尚書陳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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