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1]


    問話的人,是一個當時寂寂無名,後來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顏佩韋。


    顏佩韋是一個平民,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所以當文特務確定他的身份後,頓時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頭!東廠的命令又怎麽樣?”


    他穿著官服,手持武器,他認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顏佩韋會害怕,會退縮。


    然而,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顏佩韋振臂而起:


    “我還以為是天子下令,原來是東廠的走狗!”


    然後他抓住眼前這個卑劣無恥、飛揚跋扈的特務,拳打腳踢,發泄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務反應很快,紛紛拔刀,準備上來砍死這個膽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來,他們看見了讓他們恐懼一生的景象,十幾萬個膽大包天的人,已向他們衝來。


    這些此前沉默不語,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經變成了惡狼,紛紛一擁而上,逮住就是一頓暴打。由於人太多,隻有離得近的能踩上幾腳,距離遠的就脫鞋,看準了就往裏砸(提示:時人好穿木屐)。


    東廠的人瘋了,平時大爺當慣了,高官看到他們都打哆嗦,這幫平民竟敢反抗,由於反差太大,許多人思想沒轉過彎來,半天還在發愣。


    但他們不愧訓練有素,在現實麵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鬥爭,並認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線,四散奔逃,有的跑進民宅,有的跳進廁所,有位身手好的,還跳到房梁上。


    說實話,我認為跳到房梁上的人,腦筋有點問題,人民群眾又不是野生動物,你以為他們不會爬樹?


    對於這種缺心眼的人,群眾們使用了更為簡潔的方法,一頓猛揣,連房梁都揣動了,直接把那人搖了下來,一頓群毆,當場斃命。


    相對而言,另一位東廠特務就慘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頓猛踩,被踩死了,連肇事者都找不著。


    值得誇獎的是,蘇州的市民們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講策略。所有特務都被抓住暴打,但除個別人外,都沒打死——半死。這樣既出了氣,又不至於連累周順昌。


    打完了特務,群眾還不滿意,又跑去找巡撫毛一鷺算帳。


    其實毛巡撫比較冤枉,他不過是執行命令,膽子又小,嚇得魂不附體,隻能躲進糞坑裏,等到地方官出來說情,穩定秩序,才把渾身臭氣的毛巡撫撈出來。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1]


    這件事件中,東廠特務被打得暈頭轉向,許多人被打殘,還留下了極深的心理創傷。據說有些人回京後,一輩子都隻敢躲在小黑屋裏,怕光怕聲,活像得了狂犬病。


    氣是出夠了,事也鬧大了。


    東廠抓人,人沒抓到還被打死幾個,魏公公如此窩囊,實在聳人聽聞,幾百年來都沒出過這事。


    按說接下來就該是腥風血雨,可十幾天過去,別說反攻倒算,連句話都沒有。


    因為魏公公也嚇壞了。


    事發後,魏忠賢得知事態嚴重,當時就慌了,馬上把首輔顧秉謙抓來一頓痛罵,說他本不想抓人,聽了你的餿主意,才去幹的,鬧到這個地步,怎麽辦?


    魏忠賢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歡這個黑鍋,希望顧秉謙幫他背。但顧大人豈是等閑之輩,隻磕頭不說話,回去就養病,索性不來了。


    魏公公無計可施,想來想去,隻好下令,把周順昌押到京城,參與群眾一概不問。


    說是這麽說,過了幾天,顧秉謙看風聲過了,又跳了出來,說要追究此事。


    還沒等他動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當天帶頭的五個人,他們主動找到巡撫毛一鷺,告訴他,事情就是自己幹的,與旁人無關,不要株連無辜。


    這五個人的名字是:顏佩韋、楊念如、沈揚、周文元、馬傑。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順昌的轎夫,其餘四人並未見過周順昌,與他也無任何關係。


    幾天後,周順昌被押解到京,被許顯純嚴刑拷打,不屈而死。


    幾月後,周順昌的靈柩送回蘇州安葬,群情激奮,為平息事端,毛一鷺決定處決五人。


    處斬之日,五人神態自若。


    沈揚說:無憾!


    馬傑大笑:


    “吾等為魏奸閹黨所害,未必不千載留名,去,去!”


    顏佩韋大笑:


    “列位請便,學生去了!”


    遂英勇就義。


    五人死後,明代著名文人張傅感其忠義,揮筆寫就一文,是為《五人墓碑記》,四百年餘後,被編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學語文課本。


    嗟夫!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誌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


    ——《五人墓碑記》


    顏佩韋和馬傑是商人,沈揚是貿易行中間人,周文元是轎夫,楊念如是賣布的


    不要以為渺小的,就沒有力量;不要以為卑微的,就沒有尊嚴。


    弱者和強者之間唯一的差別,隻在信念是否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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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猶豫的人


    這五位平民英雄的壯舉直接導致了兩個後果:一、魏忠賢害怕了,他以及他的閹黨,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用曆史書上的話說,是為粉碎閹黨集團奠定了群眾基礎。


    相比而言,第二個結果有點歪打正著:七君子裏最後的幸存者黃尊素,逃過了一劫。


    東林黨兩大智囊之一的黃尊素之所以能幸免,倒不是他足智多謀,把事情都搞定了,也不是魏忠賢怕事,不敢抓他,隻是因為連顏佩韋等人都不知道,那天被他們打的人裏,有幾位兄弟是無辜的。


    其實民變發生當天,抓周順昌的特務和群眾對峙時,有一批人恰好正經過蘇州,這批人恰好也是特務——抓黃尊素的特務。


    黃尊素是浙江餘姚人,要到餘姚,自然要經過蘇州,於是就趕上了。


    實在有點冤枉,這幫人既沒撈錢,也沒勒索,無非是過個路,可由於群眾過於激動,過於能打,見到東廠裝束的人就幹,就把他們順道也幹了。


    要說還是特務,那反應真是快,看見一群人朝自己衝過來,雖說不知怎麽回事,立馬就閃人了,被逼急了就往河裏跳,總算是逃過了一劫。


    可從河裏出來後一摸,壞了,駕帖丟了。


    所謂駕帖,大致相當於身份證加逮捕證,照眼下這情景,要是沒有駕帖就跑去,能活著回來是不太正常的。想來想去,也就不去了。


    於是黃尊素納悶了,他早就得到消息,在家等人來抓,結果等十幾天,人影都沒有。


    但黃尊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明白一個道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躲是躲不過去的,大家都死了,一個人怎能獨活呢?


    於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門去報到,幾個月後,他被許顯純拷打至死。


    在黃尊素走前,叫來了自己的家人,向他們告別。


    大家都很悲痛,隻有一個人例外。


    他的兒子黃宗羲鎮定地說道:


    “父親若一去不歸,兒子來日自當報仇!”


    一年之後,他用比較殘忍的方式,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黃尊素死了,東林黨覆滅,“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難,無一幸免,天下再無人與魏忠賢爭鋒。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14]


    縱觀東林黨的失敗過程,其鬥爭策略,就是毫無策略,除了憤怒,還是憤怒,輸得那真叫徹底,局勢基本是一邊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聽魏公公的,似乎毫無勝利的機會。


    事實上,機會還是有的,一個。


    在東林黨裏,有一個特殊的人,此人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足以扳倒魏忠賢的實力——孫承宗。


    在得知楊漣被抓後,孫承宗非常憤怒,當即決定彈劾魏忠賢。


    但他想了一下,便改變了主意。


    孫承宗很狡猾,他明白上書是毫無作用的,他不會再犯楊漣的錯誤,決定使用另一個方法。


    天啟四年(165)十一月,孫承宗開始向京城進發,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找皇帝上訪告狀。


    對一般人而言,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朱木匠天天幹木匠活,不大見人,還有魏管家幫他閉門謝客,想見他老人家一麵,實在難如登天。


    但孫承宗不存在這個問題,打小他就教朱木匠讀書,雖說沒啥效果(認字不多),但兩人感情很好,魏公公幾次想挑事,想幹掉孫承宗,朱木匠都笑而不答,從不理會,因為他很清楚魏公公的目的。


    他並不傻,這種借刀殺人的小把戲,是不會上當的。


    於是魏忠賢慌了,他很清楚,孫承宗極不簡單,不但狡猾大大的,和皇帝關係鐵,還手握兵權,如果讓他進京打小報告,那就真沒戲了,就算沒告倒,隻要帶兵進京來個武鬥,憑自己手下這幫廢物,是沒指望的。


    魏忠賢正心慌,魏廣微又來湊熱鬧了,這位仁兄不知從哪得到的小道消息,說孫承宗帶了幾萬人,打算進京修理魏公公。


    為說明事態的嚴重性,他還打了個生動的比方:一旦讓孫大人進了京,魏公公立馬就成粉了(公立齏粉矣)。


    魏公公瘋了,二話不說,馬上跑到皇帝那裏,苦苦哀求,不要讓孫承宗進京,當然他的理由很正當:孫承宗帶兵進京是要幹掉皇帝,身為忠臣,必須阻止此種不道德的行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大人毫不慌張,他還安慰魏公公,孫老師靠得住,就算帶兵,也不會拿自己開刀的。


    這個判斷充分說明,皇帝大人非但不傻,還相當地幽默,魏公公被涮得一點脾氣都沒有。


    話說完,皇帝還要做木匠,就讓魏公公走人,可是魏公公不走。


    他知道,今天要不討個說法,等孫老師進京,沒準就真成粉末了。所以他開始哭,且哭出了花樣——“繞床痛哭”。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15]


    也就是說,魏公公賴在皇帝的床邊,不停地哭。皇帝在床頭,他就哭到床頭,皇帝到床尾,他就哭到床尾,孜孜不倦,鍥而不舍。


    皇帝也是人,也要睡覺,哭來哭去,真沒法了,隻好發話:


    “那就讓他回去吧。”


    有了這句話,魏忠賢膽壯了,他隨即命人去關外傳令,讓孫承宗回去。


    然而不久之後,有人告訴了他一個消息,於是他又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孫承宗若入九門,即刻逮捕!”


    那個消息的內容是,孫承宗沒有帶兵。


    孫承宗確實沒有帶兵,他隻想上訪,不想造反。


    所以魏忠賢改變了主意,他希望孫承宗違抗命令,大膽反抗來到京城,並最終落入他的圈套。


    事實上,這是很有可能的,鑒於地球人都知道,魏公公一向慣於假傳聖旨,所以憤怒的孫承宗必定會拒絕這個無理的命令,進入九門,光榮被捕。


    然而他整整等了一夜,也沒有看到這一幕。


    孫承宗十分憤怒,他急匆匆地趕到了通州,卻接到讓他返回的命令。他的憤怒到達了頂點,於是他沒有絲毫猶豫——返回了。


    孫承宗實在聰明絕頂,雖然他知道魏忠賢有假傳聖旨的習慣,但這道讓他返回的諭令,卻不可能是假的。


    因為魏忠賢知道他和皇帝的關係,他見皇帝,就跟到鄰居家串門一樣,說來就來了,胡說八道是沒用的。


    然而現在他收到了諭令,這就代表著皇帝聽從了魏忠賢的忽悠,如果繼續前進,後果不堪設想,所以跑路是最好的選擇。


    現在擺在他麵前的,有兩個選擇:一,回去睡覺,老老實實呆著。


    二,索性帶兵進京,幹他娘一票,解決問題。


    孫承宗是一個幾乎毫無缺陷的人,政治上麵很會來事,誰也動不了,軍事上穩紮穩打,眼光獨到,且一貫小心謹慎,老謀深算,所以多年來,他都是魏忠賢和努爾哈赤最為害怕的敵人。


    但在這一刻,他暴露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弱點——猶豫。


    孫承宗是典型的謀略型統帥,他的處事習慣是如無把握,絕不應戰,所以他到遼東幾年,收複無數失地,卻很少打仗。


    而眼前的這一仗,他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他放棄。


    無論這個決定正確與否,東林黨已再無回天之力。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16]


    三十年前,麵對黑暗汙濁的現實,意誌堅定的吏部員外郎顧憲成相信,對的終究是對的,錯的終究是錯的。於是他決心,建立一個合理的秩序,維護世上的公義,使那些身居高位者,不能隨意踐踏他人,讓那些平凡的人,有生存的權利。


    為了這個理想,他勵精圖治,忍辱負重,從那個小小的書院開始,經曆幾十年起起落落,堅持道統,至死不渝。在他的身後,有無數的追隨者殺身成仁。


    然而殺身固然成仁,卻不能成事。


    以天下為己任的東林黨,終究再無回天之力。


    其實我並不喜歡東林黨,因為這些人都是書呆子,自命清高,還空談闊論,缺乏實幹能力。


    小時候,曆史老師講到東林黨時,曾說道:東林黨人並不是進步的象征,因為他們都是封建士大夫。


    我曾問:何謂封建士大夫?


    老師答:封建士大夫,就是封建社會裏,局限、落後,腐朽的勢力,而他們的精神,絕不代表曆史的發展方向。


    多年以後,我親手翻開曆史,看到了另一個真相。


    所謂封建士大夫,如王安石、如張居正、如楊漣、如林則徐。


    所謂封建士大夫精神,就是沒落,守舊,不懂變通,不識時務,給臉不要臉,瞧不起勞動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窮二白,被誤解,汙蔑,依然堅持原則、堅持信念、堅持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他們堅信自己的一生與眾不同,高高在上,無論對方反不反感。


    堅信自己生來就有責任和義務,去關懷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無論對方接不接受。


    堅信國家危亡之際,必須挺身而出,去捍衛那些自己不認識,或許永遠不會認識的芸芸眾生,並為之奮鬥一生,無論對方是否知道,是否理解。


    堅信無論經過多少黑暗與苦難,那傳說了無數次,忽悠了無數回,卻始終未見的太平盛世,終會到來。


    遺棄


    孫承宗失望而歸,他沒有能夠拯救東林黨,隻能拯救遼東。


    魏忠賢曾經想把孫老師一同幹掉,可他反複遊說,皇帝就是不鬆口,還曾經表示,如果孫老師出了事,就唯你是問。


    魏公公隻好放棄了,但讓孫老師呆在遼東,手裏握著十幾萬人,實在有點睡不安穩,就開始拿遼東戰局說事,還找了幾十個言官,日夜不停告黑狀。


    孫承宗撐不下去了。


    天啟五年(165)十月,他提出了辭呈。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17]


    可是他提了n次,也沒得到批準。


    倒不是魏忠賢不想他走,是他實在走不了,因為沒人願意接班。


    按魏忠賢的意思,接替遼東經略的人,應該是高第。


    高第,萬曆十七年進士,是個相當厲害的人。


    明代的官員,如果沒有經濟問題,進士出身,十幾年下來,至少也能混個四品。而高先生的厲害之處在於,他混了整整三十三年,熬死兩個皇帝,連作風問題都沒有,到天啟三年(16),也才當了個兵部侍郎,非常人所能及。


    更厲害的是,高先生隻當了一年副部長,第二年就退休了。


    魏忠賢本不想用這人,但算來算去,兵部混過的,閹黨裏也隻有他了。於是二話不說,把他找來,說,我要提你的官,去當遼東經略。


    高先生一貫膽小,但這次也膽大了,當即回複:不幹,死都不幹。


    為說明他死都不幹的決心,他當眾給魏忠賢下跪,往死了磕頭(叩頭豈免):我都這把老骨頭了,就讓我在家養老吧。


    魏忠賢覺得很空虛。


    費了那麽多精神,給錢給官,就拉來這麽個廢物。所以他氣憤了:必須去!


    混吃等死不可能了,高第擦幹眼淚,打起精神,到遼東赴任了。


    在遼東,高第用實際行動證實,他既膽小,也很無恥。


    到地方後,高先生立即上了第一封奏疏:彈劾孫承宗,罪名:吃空額。


    經過孫承宗的整頓,當時遼東部隊,已達十餘萬人,對此高第是有數的,但這位兄弟睜眼說瞎話,說他數下來,隻有五萬人。其餘那幾萬人的工資,都是孫承宗領了。


    對此嚴重指控,孫承宗欣然表示,他沒有任何異議。


    他同時提議,今後的軍餉,就按五萬人發放。


    這就意味著,每到發工資時,除五萬人外,遼東的其餘幾萬苦大兵就要拿著刀,奔高經略要錢。


    高第終於明白,為什麽東林黨都倒了,孫承宗還沒倒,要論狡猾,他才剛起步。


    但高先生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整人不成,又開始整地方。


    他一直認為,把防線延伸到錦州、寧遠,是不明智的行為,害得經略大人暴露在遼東如此危險的地方,有家都回不去,於心何忍?


    還不如放棄整個遼東,退守到山海關,就算失去縱深陣地,就算敵人攻破關卡,至少自己是有時間跑路的。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18]


    他不但這麽想,也這麽幹。


    天啟五年(165)十一月,高第下令,撤退。


    撤退的地方包括錦州、鬆山、杏山、寧遠、右屯、塔山、大小淩河,總之關外的一切據點,全部撤走。


    撤退的物資包括:軍隊、平民、槍械、糧食,以及所有能搬走的物件。


    他想回家,且不想再來。


    但老百姓不想走,他們的家就在這裏,他們已經失去很多,這是他們僅存的希望。


    但他們沒有選擇,因為高先生說了,必須要走,“家毀田亡,嚎哭震天”,也得走。


    高第逃走的時候,並沒有追兵,但他逃走的動作實在太過逼真,跑得飛快,看到司令跑路,小兵自然也跑,孫承宗積累了幾年的軍事物資、軍糧隨即丟棄一空。


    數年辛苦努力,收複四百餘裏江山,十餘萬軍隊,幾百個據點,就這樣毀於一旦。


    希望已經斷絕,東林黨垮了,孫承宗走了,所謂關寧防線,已名存實亡,時局已無希望,很快,努爾哈赤的鐵蹄,就會毫不費力地踩到這片土地上。


    沒有人想抵抗,也沒有人能抵抗,跑路,是唯一的選擇。


    有一個人沒有跑。


    他看著四散奔逃的人群,無法控製的混亂,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是寧前道,必與寧前共存亡!我絕不入關,就算隻我一人,也要守在此處(獨臥孤城),迎戰敵人!”


    寧前道者,文官袁崇煥。


    袁崇煥


    若夫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係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於古未始有之。有之,則袁督師其人也。


    ——梁啟超


    關於袁崇煥的籍貫,是有糾紛的。他的祖父是廣東東莞人,後來去了廣西滕縣,這就有點麻煩,名人就是資源,就要猛搶,東莞說他是東莞人,滕縣說他是藤縣人,爭到今天都沒消停。


    但無論是東莞,還是滕縣,當年都不是啥好地方。


    明代的進士不少,但廣東和廣西的很少,據統計,70%以上都是江西、福建、浙江人。特別是廣西,明代二百多年,一個狀元都沒出過。


    袁崇煥就在廣西讀書,且自幼讀書,因為他家是做生意的,那年頭做生意的沒地位,要想出人頭地,隻有讀書。


    就智商而言,袁崇煥是不低的,他二十三歲參加廣西省統一考試,中了舉人,當時他很得意,寫了好幾首詩慶祝,以才子自居。


    一年後他才知道,自己還差得很遠。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19]


    袁崇煥去北京考進士了,不久之後,他就回來了。


    三年後,他又去了,不久之後,又回來了。


    三年後,他又去了,不久之後,又回來了。


    以上句式重複四遍,就是袁崇煥同學的考試成績。


    從二十三歲,一直考到三十五歲,考了四次,四次落榜。


    萬曆四十七年(1619),袁崇煥終於考上了進士,他的運氣很好。


    他的運氣確實很好,因為他的名次,是三甲第四十名。


    明代的進士錄取名額,大致是一百多人,是按成績高低錄取的,排到三甲第四十名,說明他差點沒考上。


    關於這一點,我曾去國子監的進士題名碑上看過,在袁崇煥的那科石碑上,我找了很久,才在相當靠下的位置(按名次,由上往下排),找到他的名字。


    在當時,考成這樣,前途就算是交代了,因為在他之前,但凡建功立業、匡扶社稷,如徐階、張居正、孫承宗等人,不是一甲榜眼,就是探花,最次也是個二甲庶吉士。


    所謂出將入相,名留史冊,對位於三甲中下層的袁崇煥同誌而言,是一個夢想。


    當然,如同許多成功人士(參見朱重八、張居正)一樣,袁崇煥小的時候,也有許多征兆,預示他將來必定有大出息。比如他放學回家,路過土地廟,當即精神抖擻,開始教育土地公:土地公,為何不去守遼東?!


    雖然我很少跟野史較真,但這個野史的胡說八道程度,是相當可以的。


    袁崇煥是萬曆十二年(1584)生人,據稱此事發生於他少年時期,往海了算,二十八歲時說了這話,也才萬曆四十年,努爾哈赤先生是萬曆四十六年才跟明朝幹仗的,按此推算,袁崇煥不但深謀遠慮,還可能會預知未來。


    話雖如此,但這種事總有人信,總有人講,忽悠個上千年都不成問題。


    比如那位著名的預言家查諾丹馬斯,幾百年前說世紀末全體人類都要完蛋,傳了幾百年,相關書籍、預言一大堆,無數人信,搞得政府還公開辟謠。


    我曾研習歐洲史,對這位老騙子,倒還算比較了解,幾百年後不去管它,當年他曾給法蘭西國王查理二世算命,說:國王您身體真是好,能活到九十歲。


    查理二世很高興,後來掛了,時年二十四歲。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曆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50]


    總之,就當時而言,袁崇煥肯定是個人才(全國能考前一百名,自然是個人才),但相比而言,不算特別顯眼的人才。


    接下來的事充分說明了這點,由於太不起眼,吏部分配工作的時候,竟然把這位仁兄給漏了,說是沒有空閑職位,讓他再等一年。


    於是袁崇煥在家待業一年,萬曆四十八年(160),他終於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職務:福建邵武知縣。


    邵武,今天還叫邵武,位於福建西北,在武夷山旁邊,換句話說,是山區。


    在這個山區縣城,袁崇煥幹得很起勁,很積極,豐功偉績倒說不上,但他曾經爬上房梁,幫老百姓救火,作為一個縣太爺,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容易的。


    至於其他光輝業績,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是個縣城,要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好事,很難。


    天啟二年(16),袁崇煥接到命令,三年任職期滿,要去北京述職。


    改變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明代的官員考核製度,是十分嚴格的,京城的就不說了,京察六年一次,每次都掉層皮。即使是外麵天高皇帝遠的縣太爺,無論是偏遠山區,還是茫茫沙漠,隻要你還活著,輪到你了,就得到本省布政使那裏報到,然後由布政使組團,大家一起上路,去北京接受考核。


    考核結果分五檔,好的晉升,一般的留任,差點的調走,沒用的退休,亂來的滾蛋。


    袁崇煥的成績大致是前兩檔,按常理,他最好的結局應該是回福建,升一級,到地級市接著幹慢慢熬。


    但袁崇煥的運氣實在是好得沒了邊,他不但升了官,還是京官。


    因為一個人看中了他。


    這個人的名字叫侯恂,時任都察院禦史,東林黨人。


    侯恂是個不出名的人,級別也低,但很擅長看人,是騾子是馬,都不用拉出來,看一眼就明白。


    當他第一次看到袁崇煥的時候,就認定此人非同尋常,必可大用,這一點,袁崇煥自己都未必知道。


    更重要的是,他的職務雖不高,卻是禦史,可以直接向皇帝上書。所以他隨即寫了封奏疏,說我發現了個人才,叫袁崇煥,希望把他留用。


    當時正值東林黨當政,皇帝大人還管管事,看到奏疏,順手就給批了。


    幾天後,袁崇煥接到通知,他不用再回福建當知縣了,從今天起,他的職務是,兵部職方司主事,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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