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和風習習,朝霞絢麗。


    洗個爽快澡喝下幾大碗鮮美魚湯的三連弟兄們心情大好,從樹枝草叢上取下帶著潮氣卻幹幹淨淨的衣褲穿上,互相撒科打諢從容整裝,就連辛苦了幾天的十八匹劣馬也歡快地嘶叫起來。


    經過一個多月的調整,三連的分工已經相當明確,一排二排擔任修路架橋的攻堅任務,兩個排長和蔡光慶一樣都是畢業於黃埔潮州分校步科的見習學官,一排長陳誌標二十五歲,長得方麵大耳黝黑結實,為人誠實嚴守紀律,是個基礎紮實有一定閱曆的閩南漢子;二十三歲的二排長陳侃是汕頭人,高鼻深目,嘴唇偏厚,個頭一米七七,差不多趕上安毅,他體型偏瘦但耐力十足,在幾個排長中屬於能說會道幹活最會動腦子的人;三排如今已經成為技術爆破的主要力量,排長蔡光慶正在抓緊每一點時間總結經驗,他接到了安毅的一個艱巨任務:必須教會五排的弟兄們掌握爆破技術,包括炸碉堡、牆體甚至堅固的門窗等等,所以炸藥量的計算和雷管導火索的使用難題就讓他忙不過來,還好,有秀才長官尹繼南密切協助。


    四排屬於哪裏需要哪裏搬的支援型集體,排長魯雄和四個擔任班長的老兵一樣,在義氣深重的連長安毅的力爭下獲得了中士軍銜,其他二十一個老兵十六人獲得下士軍銜,軍餉也隨之長了一大截,因此一幫老兵拚著老命為安毅效力。五排排長由胡子兼任,四十一人全從兩百多名弟兄中精心挑選出來,是整個三連弟兄中最能打最能折騰也最吊的戰鬥排,全連最好的裝備全都配給五排,三個老兵班長還獲得加配一支駁殼槍的軍官待遇,但是五排也被胡子練得最狠最勞累,不但要擔負全連的偵查和安全保衛任務,還要在訓練之餘做好隨時支援各排的準備。


    剩下的炊事班由於跛子老常的掛名變成了八人,三十二歲的廚子韓富根擔任班長,由於老韓頭脾氣太好安毅擔心他無法立威,特意給他配發了一支半新舊的駁殼槍,於是從配槍的那天起老韓頭都挎著槍炒菜,烹調水平突然提高了一大截,人也變得自信很多。炊事班在嘴饞的安毅照顧下還有一個優惠——分得三匹馬,再也不用背黑鍋了。


    當下集合完畢,兩百多弟兄又再雄糾糾氣昂昂出發,剛走進村子就被一個老太太攔下了,頭發斑白滿臉皺紋的老太太由兩個戰戰兢兢的中年漢子攙扶著站在路邊,嘴裏不停叨念土地廟裏的土地爺,老淚橫流地捶胸捶肺說村子就要遭報應了。


    安毅忙領著冬伢子上前詢問,得知老太太以為弟兄們拆了土地廟炸了泥菩薩,才不管不顧衝出來的。


    安毅連忙上前和氣地解釋:“老人家,咱們弟兄是不願打擾鄉親們才在土地廟住一晚的,剛才離開前我們已經把那兒收拾幹淨了,那個祭台上的土地爺咱們一個手指都沒碰,現在還好好的待在那,整座廟都好好的,不過兩扇後門和裏麵的幾張條凳讓弟兄們用來生火做飯了,這也是沒辦法啊!昨晚咱們弟兄走了幾十裏路,人困馬疲之下隻能挨家敲門想買些吃的,可沒一個鄉親應一聲……你老人家看看,站這的幾十個弟兄都是湖南人的兒子,都是革命軍,絕不敢在自己家裏幹搶劫放火的勾當,所以沒人搭理也就灰溜溜走了,但總得吃飯啊!你老人家也不忍心看著這麽多弟兄餓死吧?”


    村民們看到這群官兵好說話,領頭的年輕長官也秀秀氣氣的不像惡人,於是也大著膽子圍上來。老太太聽說泥菩薩還在廟沒拆,急忙叫身邊的中年人去看看,來回隻有幾百米,中年人跑回老太太身邊低頭稟告:“這位長官說的是實話,都好好的在那兒,還掃的幹幹淨淨的了……”


    老太太這才放下心來,一邊擦淚一邊感謝,拉住身邊的中年人張開沒牙的嘴,一陣咿咿呀呀,瘦小的中年人飛也似地離開,很快抱來一個大壇子:


    “長官,這半年來……咱們村反反複複遭、遭兵災,連牛都沒剩下一頭了,這點酸菜長官們路上吃吧,給……”


    安毅隻感一陣心酸,叫過老韓頭把大半缸酸菜倒進布袋裏拿走,吩咐冬伢子給老人一個大洋,便大聲命令出發,兩百多原本高高興興的弟兄全都低垂著腦袋快步前進,不敢多看鄉親們一眼,當兵當到這個份兒上,沒一個人臉上有光。


    三連弟兄走出好遠,捏著一個大洋的老太太突然嚎啕大哭起來,說這些可憐的孩子兵是積德的兵,沒能給點東西隻有一壇酸菜,人家還給個大洋,咱們這麽大個村子丟臉啊!老太太這一喊,四周鄉親們都滿臉慚愧地悄悄離開了。


    下午四點半,急行軍的三連來到耒陽以南三十公裏的公平圩,由於彈藥攜帶量大、工兵工具眾多行囊沉重,人和馬都累得就要口吐白沫,再怎麽趕也無法在天黑前趕到耒陽城,安毅也覺得自己小腿要抽筋了,隻能領著弟兄們穿過小鎮,到達北麵選好的地址紮營,還是個距離鎮子五百米的小廟。


    安毅與胡子、尹繼南圍著這座方圓兩百多平方米的精致廟宇走了一圈,看到大樹成林小河清澈,覺得此地的風景很不錯,聽完胡子和尹繼南的東拉西扯,再回憶起老道平時的介紹這才明白過來:大江南北的村鎮大多會建有這樣那樣的廟宇,各式各樣泥菩薩居住的地點絕對是個當地風水最好的地方,所以大多數都能滿足安營紮寨的基本條件。


    兩百多弟兄好不容易安頓下來,肚子又叫了,中午多得老太太的酸菜大家喝下幾碗稀粥,不一會兒就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蒸發殆盡。安毅看著一群有氣無力偏又形成了嚴守軍規習慣的弟兄們,咬著牙親率幾個弟兄進鎮子找族長。


    年老體邁的族長拿出半掛生蛆的臘肉,有氣無力地說道:“長官們拿去吧,要是不夠就進我家裏搜搜,看上什麽盡管拿去,隻求長官別拆了村裏人祖上留下的關帝廟就行了。三個月來,咱們村過往的五六批軍隊,盡管敲詐勒索搶走糧食牛羊和所有值錢東西,但還算有良心沒拆廟。”


    安毅當即扭頭就走,回到關帝廟躺在關二爺金像前麵的案桌上苦思,突然跳下來跑到半繞著廟宇的小河邊,察看是否可以和昨晚一樣故技重施,無奈小河裏遊動的都是些小到幾乎透明的魚花,最後的念想破滅了。


    胡子知道安毅的心思,悄悄揮退冬伢子走到安毅身後,抽出支煙遞給他兩人一起點上,胡子吸上一口,附在一張臉皺成橘皮的安毅耳邊一陣低語,安毅興奮得跳起來哈哈大笑:“你帶幾個弟兄去,老子讓老韓頭磨利刀子等著,再看看剩下多少好料,老子今天親自傳授廚藝,哈哈……”


    半小時後,胡子和夏儉的二班悄然無聲回來了,把五個沉甸甸的破麻袋扔在關帝廟後麵的臨時夥房的石板上,什麽也沒說樂嗬嗬轉身就走。


    老韓頭幾個火頭軍急忙打開袋子,高興得差點跳起來:五個袋子裏裝著大大小小黑黃花白十三隻狗,而且都是放血幹淨了的,瘦是瘦點也是上百斤肉啊!幾個弟兄這才知道連長為何火急火燎催促磨利刀子,再燒上兩鍋滾燙的水了。


    已經成為稱職理發師兼任三連服裝縫補師的跛子老常也不閑著,直嚷嚷自己剃毛最拿手,廚子春生疑惑地問這狗怎麽弄回來?怎麽沒聽到一聲槍聲一聲狗叫?其他幾個也非常好奇地揣摩起來,七嘴八舌說個不停,老韓頭拿出了班長的架勢責令弟兄們加快速度,最後還特別交代把狗鞭切大點多連點肉,咱們連長為了弟兄們沒日沒夜地忙乎就好這一口。


    太陽下山,關帝廟被籠罩在誘人的狗肉香味之中,三連盛大的狗肉宴已經風卷殘雲地進入尾聲,安毅咬掉手中的最後半截生菜心,叭咋叭咋猛嚼幾下,樂嗬嗬站起來,發表了成軍以來的又一次具有曆史意義的動員講話:“弟兄們,今晚這餐香不香?”


    “香啊——哈哈哈哈……”


    “我也覺得香啊!就差狗毛沒吞下肚了。”


    安毅的貪婪表情引來弟兄們哄堂大笑,隻見他指向還在站崗的兩個五排弟兄大聲說道:“弟兄們,咱們在這兒吃的滿嘴流油,五排的弟兄們還在為咱們站崗放哨,什麽是弟兄?這就是弟兄!弟兄們要知道感激他們啊!”


    看著所有人感激的目光,安毅一腳踩上旁邊的石凳,俯身說道:“這一頓全是五排弟兄憑借自己的好身手弄回來的,從抓狗到咱們吃肉,誰聽到過一點動靜?沒有吧……哈哈!這是什麽?這就是本事,能讓咱們兩百多弟兄在絕境中活下去的本事!所以啊,大家平時都別那麽懶,有道是活到老學到老,技多不壓身啊!如果每個人多學到點這種能讓自己和自己兄弟好好活著的本事,咱們三連走遍天下還怕什麽?不怕了!有槍有刀還有擰成一股繩的弟兄,天塌下來老子都不怕,還怕沒吃的?”


    安毅停頓一下,看看熱血沸騰的弟兄們知道效果差不多了,於是說出了最想說的目的:“所以,從今天起,每個人都要開動腦子想法子,沒事就下力氣琢磨怎麽樣才能不動聲色弄回吃的,不管用什麽辦法,隻要你小子有本事弄回來,老子就會在功勞簿上給你清清楚楚記上一筆,到時晉銜提餉優先安排。老子一直相信,弟兄們的智慧是無窮的!”


    “好!我知道怎麽逮鴨子不會叫。”


    “連長,我小時跟老爺子常上山下套子什麽的,知道怎麽弄到扁毛畜生……”


    ……看到弟兄們如此踴躍,掌握這麽多本事,安毅大喜若狂,連喊三聲“好”,這才示意弟兄們安靜:“弟兄們果然不是白活這麽些年,原來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絕活啊,哈哈!不過,老子今天得定下個規矩,是個絕對不允許觸犯的規矩:那就是不能偷牛,不能偷窮得叮當響的貧苦人家,更不能恃強打劫!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


    “沒吃飽?老子聽不到,再來一遍!”


    “明白——”


    “再來一遍!”


    “明白——————”


    三個新分來不久的代理排長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切,連手中帶肉的狗骨頭都忘記啃了,怎麽也難以相信眼前的安毅是畢業於最正統的黃埔軍校的佼佼者。


    多年之後,他們跟隨安毅南征北戰步步高升,回想起當年的這一幕幕無比感慨深切懷念,因為,正是在安毅的動員過後,自己的部隊再也沒有連續三天吃不上肉的事情發生,成為全軍將士無比羨慕的好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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