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軍攻城指揮部設在保和門外二點五公裏左右的林子裏,前麵是兩米高、三十米長的三重結實沙包構築的半圓形掩體,後麵是村民的幾間低矮瓦房。應胡宗鐸的盛情邀請,安毅在晚飯後和胡子一起前來觀戰。


    夜幕降臨,隨著胡宗鐸的一聲令下,七旅麾下的十三團、十四團數千精銳以及胡宗鐸在湖南途中組建的補充團四千餘名官兵悄悄行動,徑直向中和門、保和門、望山門小跑而去。


    根據要求,前鋒各部每個排都配備兩架長梯,因此湧出密林、村莊等隱蔽處的官兵們潛出百米之後,全都扛著各式各樣的長梯和架設在城壕上的加長門板越跑越快,緊緊跟隨在各團提前選出悍勇官兵組成的“奮勇隊”後麵。


    安毅趴在掩體左前方的沙包上,借著微弱的光亮舉起望遠鏡緊張觀察,在敵軍城垛上間距較長的一支支火把照映下,前方十四團“奮勇隊”官兵已經成功地在城壕上架起簡易木橋,身後一千餘名官兵幾乎毫無聲息地穿過木橋成功達到城下,一架架五花八門的長梯在百餘米長的堅固城牆下緊張豎起。


    安毅擔憂地對身邊的胡子問道:“城牆上的守敵真的這麽麻痹嗎?上萬人近兩公裏長的攻城隊形,竟然沒讓他們發現?”


    “有詐!絕對有詐!我估計……”


    城頭上“轟”的一聲炮響,打斷了胡子的話,漫長的城牆上隨即變得火光熊熊,亮如白晝,無數點燃的火把從城頭上飛擲城下,敵人密集的機槍聲驟然響起,密密麻麻的手榴彈飛向城牆腳下的官兵。


    一架架長梯在密集的爆炸聲中或者攔腰折斷,或者向後震翻,長梯上的一串串攻城勇士被炸得騰空而起,成片地摔落在壕溝與城牆之間的狹窄地帶,豎起的數百架長梯隻剩下孤零零的十幾架附在高高的城牆上,這些極其原始的簡陋梯子大多架不到城垛,可英勇的攻城勇士仍然在震天的喊殺聲中毫不畏懼地攀爬而上。


    緊接著,一桶桶煤油、菜油、汽油從城牆上滾滾而下,引發衝天大火,城牆下方頓時變成一片長長的烈火帶,劇烈燃燒的油桶激起一根根火柱高達數十米,在疾風中搖擺扭曲,呼嘯直上。


    一群群猶如火人的攻城官兵哀嚎著撲進城壕深水中,大火熊熊的長提上掛著一個個被燒焦的勇士,在劈劈啪啪的燃燒聲、槍聲和撕破心肺的慘叫聲中痙攣扭曲逐漸焦黑,團團掉落,鑽心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十裏外清晰可聞。


    數以千計的守敵此時全都撲到城垛上,用機槍居高臨下掃射逃過城壕的攻城官兵,步槍對城下狹窄地域和城壕中走投無路、拚命掙紮的幸存官兵痛下殺手。


    陣地後七軍的炮火開始怒吼還擊,猛烈地轟擊城頭,幾發準確的炮彈炸得城牆上的密集守敵肢體橫飛,血肉模糊,但敵軍置於蛇山和望楚台上的優勢火炮快速還擊,僅僅數倫齊射就將七軍隱蔽的兩個炮兵陣地打啞,接著一陣又一陣的火力延伸覆蓋,打得七軍將士哀聲遍野,一塌糊塗,就連胡宗鐸指揮部後方二十餘米的幾間民房也被突然飛來的幾顆炮彈夷為平地,隻持續四十分鍾的攻城行動以進攻方的慘敗而告終。


    槍炮聲停止,城牆下數百米長的熊熊火牆仍在燃燒,安毅和胡子伏身的周圍到處是爆炸後引發的熊熊火光。


    心情沉痛的安毅和胡子走向臉色發青卻一臉堅毅的胡宗鐸,無聲地對視片刻,胡宗鐸在喧囂的噪音中上前幾步低聲對安毅說了幾句,安毅點點頭指指江麵方向,低聲說了幾句什麽,看到七軍政治部的幾個長官滿臉哀傷地走來,與繁忙的胡宗鐸相互敬個禮便匆匆告別。


    兩人趕回二連三連的隱蔽地點,所有灰頭土臉、心驚膽跳的弟兄們才從地上爬起,安毅聽完兩個連長無一傷亡的報告終於放下心來,立刻下令快速整隊靜默返回。


    回到營地安頓完畢,安毅和胡子趕赴本師助戰的忠孝門後方指揮部進行匯報,從一個個神色沮喪的長官臉上,兩人不用問就知道四軍將士也難逃與七軍類似的命運。


    胡樹森和劉歭看到安毅兩人,大步走了過來詢問返回的原因和七軍戰況。


    安毅如實回答:“七軍七旅胡宗鐸長官、政治部鄧主任已經命令我部歸建,還說至少三天之內不會有大的行動。七軍十四團傷亡過半,其他兩團尚未統計完畢,以屬下觀察死傷將士不低於三分之一。”


    劉歭微微一歎:“四軍擔任主攻的十師各團也差不多如此,剛才接到李長官的撤退電話,李長官也很難過,吩咐我們利用這一兩天休整的時間,好好總結得失,多想辦法。明天上午九點,你們兩個一起到師部來開個總結會吧,我需要聽聽你們工兵的意見。”


    “師座,屬下建議把尹繼南一起叫來,他在兵力分布和速度把握上比我們倆都強。”安毅低聲建議,立刻獲得劉歭的同意。


    回到自己隱蔽的營地,安毅立刻召開全營班排長以上會議,得知二連、三連的排長以上弟兄都抵近觀察了攻城全過程。


    會議結束,安毅滿意地點點頭,要求大家進行總結,號召弟兄們獻計獻策,優勝者獎勵一百大洋。


    弟兄們興衝衝離去,精靈的冬伢子給安毅三人泡好了茶水,端上去就得到安毅的稱讚,冬伢子靦腆地說:我怕大哥送我去進修了沒人服侍,弟兄們個個大大咧咧的,我不放心啊。


    冬伢子一句話就讓安毅心中感慨不已,胡子讚賞地看了冬伢子一會兒,轉向安毅:“回來時你和胡宗鐸說了些什麽?”


    安毅頗為沮喪:“他告訴我,慘敗的結果比咱們下午預料的還要好一些,隻不過後方的七軍炮兵沒了一半,全軍此刻義憤填膺大喊雪恥,估計準備一兩天又要蠻幹,他一個外省人置身桂軍將校之中不敢再唱反調了。我告訴他不管怎麽樣,一定要密切注意他們七軍左翼的江麵,否則很可能損失慘重,讓他別上陳嘉謨這老東西的當,千萬別相信所有敵艦全都開往下遊的假象。


    唉……其實他奉命撤下來休整更好,今夜一戰他也傷筋動骨了,好不容易擴大麾下十三、十四團的實力,從廣西到這兒,一路上打生打死,辛辛苦苦整編俘虜補充成一個四千人的加強團,賀勝橋一戰他麾下七旅又折損兩千多精銳,沒來得及調整今晚又被李宗仁長官點將充當先鋒,兩次惡戰的損耗加起來一個團算是沒了,他臉上雖然毫不在意,但我從交談中聽得出,他心裏也不好受啊!”


    尹繼南也不好受:“攻城時我悄悄到忠孝門方向看了一下,四軍十師死傷累累,估計沒個十天半月的補充休整緩不過勁來。”


    胡子若有所思地放下茶杯,點燃支煙轉向安毅:“據我所知,這個三十三歲的胡宗鐸和李長官手下猛將李明瑞的一團團長陶鈞一樣,都是湖北人,而且都是保定軍校四期畢業的。兩人與黃紹竑、白崇禧將軍是保定軍校的師兄弟,多年前就投到黃紹竑將軍麾下,北伐以後從長沙開始受到重用,一直打到這武昌城下基本仗仗參與,兩人率領的部隊也是桂軍中擴編最快、繳獲最多的,各友軍將校對這兩人評價很高。


    但是,胡宗鐸與桂軍將校之間的關係似乎很微妙,比如這次讓他率部攻城,其他幾個旅都在後麵看著,雖然戰場容納不了太多進攻部隊,但派出兩個旅參戰、相互協助完全可以,而且在胡宗鐸所部攻城的時候,也沒有其他掩護部隊跟上,老子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


    尹繼南驚訝地說道:“你是說李宗仁將軍有意讓胡宗鐸旅做攻城試探?不可能!李長官絕對不是那樣的人,從汀泗橋開始我們就一直跟在七軍屁股後麵,無論是聽到的還是看到的,都證明李長官是個寬厚公正之人,絕不會做這種愚蠢的事情,哪怕真像你說的那樣擔心胡宗鐸坐大,完全可以將他手下的軍隊調撥出一部分來,與其他各旅保持一致。


    退一步說,胡宗鐸手下各團各營主官都是廣西人,胡宗鐸打仗這麽精明的人,也不會看不到啊,何況還有擔任我北伐軍副總參謀長的白長官在一旁照應他。”


    胡子白了尹繼南一眼:“繼南,很多事由不得你我信不信,的的確確有那麽些破事咱們不得不防。你知道大哥我平時不愛嚼舌頭,但是這麽多年闖蕩讓我看到聽到很多玄妙之事,從十五歲走進江湖押鏢開始,我就見到了許許多多難以理解的事情,我一直想了這麽多年仍舊沒個頭緒,隻知道這世道與往日不一樣了,人心隔著肚皮啊!你不能一輩子總以為誰都和你一樣誠實吧?”


    在安毅驚訝的注視下,頗為激動的胡子少有地教訓起了尹繼南:“就拿我剛才那些話來說,就算不是真的,也能讓咱們弟兄幾個多長個心眼不是?對小毅對你對我都有益處。咱們現在的身份不同往日,說得難聽點從踏上北伐開始,咱們的腦袋都已經栓在褲腰帶上了,容不得咱們有一點疏忽。


    就比如剛才我說桂軍的那些破事,還算大哥我客氣了才說得這麽不痛不癢的,要是你不信我再說出今天一直壓在心裏的另一個想法,我看你怎麽受得了?你小子給我聽著:如果是胡宗鐸對自己的處境越來越不滿,特別是到了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地頭,想來想去心中不忿,故意向李宗仁長官請纓率先攻城,即消耗了手下和自己不是一條路的部隊,又能向李長官和那群桂軍同僚們表明自己的光明正大,還能在此後越來越激烈的攻城戰中置身事外,你會不會接受得了?”


    尹繼南目瞪口呆,安毅心中同樣無比震動,翻來覆去越想越覺得可怕,轉向胡子不情不願地問道:“胡子,這隻是你的一種設想吧?”


    胡子歎了口氣:“原本我也沒這想法,可回來之前我看了一眼胡宗鐸退下來的四千人補充團,幾乎沒有多大傷亡,躺在地上要死要活的也就兩百來人,根本就沒他手下那個湖北團長報告的傷亡三成以上。而且不知你發現沒有,胡宗鐸和你說話時神情自若,還有意避著七軍政治部那幾個笨蛋,回來我越想越不對,於是慢慢琢磨就有了剛才的一番猜測……唉,但願我說的這些都是胡說。”


    安毅心中格外沉重,他望著手上的半截煙頭,好一會兒才悠悠歎道:“如果這隻是李長官對下次攻城進行的試探性進攻,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要是胡宗鐸真像你說的這樣,咱們哥仨今後還能相信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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