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軍閥戰爭和各方政府的橫征暴斂,使得華林書院顯得衰敗陳舊,行將廢棄的書院裏已經沒有了學生,模範營進駐略加修葺清掃,隨即氣象一新,精致的布局和典雅流暢的飛簷式仿古建築,隱約見到初建的規模和良苦用心。


    這個坐落在潦河南岸距離縣城僅有一點五公裏的華林書院,並非曆史上與嶽麓書院、白鹿洞書院、鵝湖書院齊名的、享譽華夏數百年的華林書院,真正的書院位於縣城西南二十五公裏的華林山,遺憾的是華林山的諸多名勝已成遺址,雕梁畫棟早已變成殘垣斷壁,城南的華林書院隻是寄名追思的書院罷了,不過,作為臨時軍營倒也寬闊實用,交通便利。


    書院寬大的重簷式正堂後麵是個占地兩畝左右的精巧園林,樹木參天,配以假山魚池花徑石欄,倒也顯示出南派園林風格的婉約雅致,院子兩邊是兩排整齊寬敞的高脊瓦房,原是師生們的安寢之所,如今成為模範營直屬各連排的臨時營房,安毅的寢室就設置東麵緊鄰主建築的第一間。


    朝陽射進了寬闊的窗戶,斷斷續續昏睡了兩夜一天的安毅喝完肉粥已能坐起,接過尹繼南遞來的技能比武賽程表細細觀看:


    “很好,這麽一來,今天上下午可以完成初賽和第二輪比賽,明天的第三輪比賽規模就小多了,便於組織和裁判工作的進行……書院正堂門口的地方夠大嗎?”


    “夠了,四個新編工兵連用了一天時間平整和清理,麵積足有三個籃球場那麽大,最後的搏擊項目安排在明天下午舉行。可惜的是,蔡光慶和老二連的八十二名弟兄沒法參加,一小時後他們就要調到城北的四團駐地,幾百老弟兄此刻都在前麵營房裏哭哭啼啼的,我不敢過去了,多說幾句自己也難過得想掉淚。”尹繼南連連搖頭。


    安毅悠悠地長歎一聲:“咱們腰腿還不夠壯,隻能忍著……當初咱們的三連剛成立不也是被分出七十個弟兄嗎?告訴弟兄們別在意,都在一個師裏,抬頭不見低頭見,以後打起仗來還得互相照應,無論到哪兒大家還是兄弟,這份同經生死的交情永遠也不會變。”


    尹繼南點點頭,看到胡子匆匆進來神色嚴峻,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麽大事情。


    胡子來到床邊坐下,低聲通報:“我剛去師部送文件回來,戰局突變,程潛將軍的第十九師和咱們一師駐守的南昌城被敵軍攻破,敵軍鎮守在豐城一線的鄧如琢部一萬七千餘人由南向北猛攻南昌,鎮守德安的敵軍盧香亭師同時順著南潯鐵路南下,南北夾擊之下程潛將軍的十九師幾乎全軍覆沒,程潛將軍在敵軍一片‘活捉程大胡子’的喊聲中割掉長須脫去軍服,在兩名侍衛的保護下於今日淩晨逃到我奉新城師部。


    特務連長喬世傑私下向我透露,我一師占領南昌之後,也和十九師一樣沒有按規範進行警戒,王副軍長通宵達旦流連於花巷青樓,致使敵軍驟然而至,一師將帥群龍無首,麵對優勢敵軍倉促應戰,瞬間被打得潰不成軍,到現在仍然沒有王副軍長和黨代表繆主任兩人的消息。經師部電台反複聯係證實,我一師潰退殘部已陸續集結於高安,另一部分陸續到達靖安。我師三個主力團各派出一部,向東、南、北三個方向將防線前移,以確保奉新城的安全。”


    安毅大吃一驚:“我的天呐!王副軍長怎麽會如此荒唐?程潛將軍割須棄袍堪比三國時的曹操了……胡子,德安之敵盧香亭師不是被第七軍牽製住了嗎?怎麽會突然南下與鄧如琢師合擊南昌呢?”


    “我也覺得奇怪,細問蔣副師長才知道,李宗仁將軍因無法與第六軍取得聯係,自陽新派出四組偵察分隊潛出搜尋數日無果,深恐右翼被敵軍襲擊不敢孤軍深入,中途舍棄原定攻擊目標九江,果斷改變行軍方向,從陽新向南翻閱羊腸山企圖向第六軍靠攏,殊不知六軍已經放棄修水,隻留下十七師駐守靖安,十八師駐守安義,程潛將軍率領十九師和我軍一師乘虛占領南昌,由於無線電無法聯係到七軍,估計至今七軍仍未獲知南昌得而複失之事。目前的最新情況表明,孫傳芳部勁旅謝鴻勳師兩萬官兵已占領武寧一線,似乎已發現七軍主力……”胡子詳細說明。


    安毅急得要命,蒼白的臉泛起了紅潮:“修水呢?怎麽可以放棄修水啊?這不是把咱們二師置於敵軍的腹背夾擊之下嗎?我操他奶奶的第六軍,有這樣打仗的嗎?氣死我了!”


    胡子連忙解釋:“你急什麽啊?沒聽我說完呢,我軍新收編的湘軍賀耀祖部改編成獨立第二師,三日前出鹹寧經通城急速馳援,已於昨日進駐修水,我軍後路及側後暫時尚無憂慮。另外,校長已於昨日抵達宜春城西,不日可抵達高安,親臨前線坐鎮指揮。”


    安毅和尹繼南同時鬆了口氣,胡子接著說道:“師部目前尚未接到總部的行動命令,估計總部體恤我師經過奉新激戰急需休整,師部命令我營加強警戒,隨時聽從調遣。現在就想聽聽你們倆的意見,我營是否預作某些準備或調整。”


    “繼南,你的意思呢?”安毅問道。


    尹繼南回答:“既然這樣,我們更得抓緊時間完成選拔和編製調整,目前,原一連分開重組的五連、六連、機槍連、炮連已經組建完畢,通信連七十名官兵已經初步編成,各連已於昨日開始進行緊張訓練,四個新編工兵連的官兵基本完成編整,唯獨連級主官的任命尚未完成,兩日內全營各連即可按照原定計劃進行第一階段訓練。這幾天你得好好養傷,別再嚇咱們弟兄了,以後負傷千萬別瞞著,否則別怪小弟對你不客氣!”


    “遵命!”


    安毅哈哈一笑:“胡子,你去告訴夏儉,他的六十五名弟兄不需要參加這兩天的選拔賽,一定要把偵察範圍擴大到二十公裏半徑,目前形勢險惡,瞬息萬變,我們麵對的敵人並不比革命軍差,十九師和一師在南昌的潰敗就是最好的證明,而且還讓我看到了敵軍優秀的隱蔽性和突然性,調動三萬軍隊進行大規模的南北夾擊,我們的六軍和我軍一師竟然毫無發覺,足以看得到敵人擁有很強的戰鬥力和良好的軍事素養,決不能麻痹大意!”


    胡子點點頭:“我這就去辦。”


    “我得去看看要走的那些弟兄們……如果睡不著的話,你多想想連排級軍官的提拔和配置,這事可不能拖了,必須在三日內完成,否則影響下一步的工作。”尹繼南說完也快步離去。


    安靜下來,安毅就感覺到腹部傷口和左肩傷口的陣陣疼痛,冬伢子機靈地將一床被子快速折疊,小心地墊在安毅身後。


    顧老二悄悄進來看了一眼安毅的氣色,笑著開了句玩笑,隨即稟報:“老大,蔡連長帶著那個李霄龍前來求見,兩人在正廳裏等候半個多小時了,剛才我看你在開會,沒讓他們進來。”


    “有請!”


    安毅將手中剛剛打開的人事評議報告合起來放到床頭,吩咐冬伢子端來幾杯熱茶。


    “報告:二連長蔡光慶、文書李霄龍求見,請營長訓示!”


    蔡光慶進門一步立正敬禮,和往日一樣根本就不像即將離開這個集體的人。李霄龍神色複雜地站在蔡光慶身後,身體挺得筆直,敬禮有力而又標準。


    安毅心中一黯,堆起笑臉大聲說道:“進來坐吧!光慶,你是咱們模範營唯一沒被我罵過的人,有時老子真想罵你幾句,可又找不到罵你的理由,足以表明你的工作有多麽出色。”


    蔡光慶眼睛一紅:“營長……”


    “坐下吧,喝口熱茶再說。”


    安毅望向李霄龍:“前天晚上本來想去看看你的,誰知我自己也倒下了,你恢複得怎麽樣?”


    李霄龍再次立正:“報告營長,屬下基本痊愈,謝謝營長讓醫官馬上校給屬下診斷治療。”


    安毅示意他坐下:“喝杯茶吧,別客氣……李霄龍,今天我向你道個歉,是我沒有給你公平的競爭機會和良好環境,請原諒!這人哪,就是他娘的賤,直到失去了才知道寶貴和珍惜。”


    李霄龍捧著茶杯的手微微發抖:“營長,我沒想到你會對我說道歉的話。其實不必,你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軍事主官,雖然沒能獲得你的指導,但是我在模範營、在每一個官兵身上都學到很多東西,很多寶貴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都有你的影子在裏麵,比如弟兄們的自信自尊、友愛團結、勤勞上進甚至傲氣,與別的部隊都不一樣,剛開始我不理解,現在我理解了。”


    安毅驚訝地盯著李霄龍微紅的眼睛,心中湧起淡淡的失落和內疚:“客氣了,其實你很優秀,隻不過咱們見麵時間太短,從鹹寧到這裏不是緊張的施工就是打仗,難得有幾天休息。你也不輕鬆,我聽說你沒日沒夜的練技能練槍法,和弟兄們相處越來越好,方方麵麵進步的很快。


    對了,我得告訴你們一件事,前天中午開完會光慶向我要你李霄龍擔任二連文書,剛開始我不同意最後被光慶說服了,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師部會把你們全部調到四團去,原打算把你們二連拆開,從連長到下麵弟兄順升一級充實到新編各連,起到骨幹帶頭作用,以使各新編連盡快形成戰鬥力。


    當時在師部會議上,我聽參謀長宣布調動決定頓時傻了,很激動,一激動肚子和後腰的兩個槍眼就疼得厲害,我借著胸口憋住的一口氣說出我的意見,看到實在熬不下去我提前退場,走出大門就暈過去了。其實我心裏很不好受,李霄龍你也許不知道,可光慶知道,他知道我和二連每一個老弟兄之間的感情。”


    “老大,別說了……”


    蔡光慶終於忍不住自己的淚水。


    “光慶,你怎麽回事啊?怎麽像個娘們兒似的,不就是離開幾步遠嗎?以後還不是常見麵?到了那邊下點力氣,當上營長了不就時時和老子坐在一起開會了嗎?真是的……”安毅強裝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其實他心裏也一樣的難過。


    蔡光慶點點頭,擦去眼淚望向窗外。


    安毅微微歎了口氣:“冬伢子,把你抄寫的那本小冊子拿來……李霄龍,臨走沒什麽送你,就把我自己編寫的這本《射擊訓練法》送給你做個紀念,上麵有我的兩個射擊教官傳授給我的基礎知識,還有我自己在實踐中總結出的一點經驗,打算作為我營內部試行教材使用,有待於在實戰中總結和豐富,你文化基礎紮實,估計會學得很快。


    有一點心得我上麵沒寫,現在就告訴你:每一個優秀射手都是一箱箱子彈堆出來的,一萬個優秀射手裏麵能出一個神槍手就很了不起,因為,神槍手都是萬裏挑一的天才。別看我槍打得好,嚴格來說我也隻能算是個優秀射手而已,給!拿著吧。”


    李霄龍激動地接過小冊子,嘴巴蠕動好久,才低聲說道:“營長,剛才你有句話說錯了,你說蔡連長是全營唯一不被你罵過的人,不對,還有我也沒被你罵過……剛開始我看到你罵某個弟兄很反感,可後來我才知道,能讓你罵的人是幸運的,因為你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兄弟,每一個被你罵過的兄弟轉過背就樂滋滋的,讓我很羨慕,雖然我不喜歡這種粗暴的方式,但我羨慕裏麵飽含的真情,你的粗話聽起來刺耳,細細一想卻非常在理,誰也學不來。營長,臨別前能給屬下一句臨別贈言嗎?”


    安毅哈哈一笑:“李霄龍,你相信算命嗎?”


    “我……我不信,我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李霄龍笑了笑。


    安毅點點頭:“跟你打個賭,我敢說二十年後你要是還活著,絕對是個將軍!不管你信不信,事實會證明一切,要是我預言兌現的話,你別忘了在回憶錄裏寫上這段。”


    李霄龍重重點點頭:“好,我記住了…….”


    “營長——營長——營長——”


    行將離去的弟兄們嗚咽的齊聲呼喚從外麵陣陣傳來,打破了安毅的平衡、打碎了他的自控力。


    臉色蒼白的安毅揮揮手,讓蔡光慶和李霄龍離去,對匆匆進門通報的顧老二大聲吼道:“外麵幹什麽?喊個吊啊喊?給老子把他們轟走,告訴他們,到了四團要是丟了模範營的精氣神,老子活剮了他們!”


    顧老二看著安毅滿臉的淚水,難過地點點頭,悄悄轉過身低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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