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小雨夾雜著冰冷的雪花下了一整夜,自清晨開始變成了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大雪,將千山萬壑塗染成了黑白兩色。


    時近中午,天仍未放晴。楊春橋鎮西南二點五公裏的獅子山上方高聳的深褐色石壁下方,六個白色的身影橫臥在半尺厚的積雪上,用小巧的望遠鏡向東北方向的鎮南三岔路口、北上道路的兩側關隘進行長時間的觀察,不時低聲報出一組組數字讓一旁的夥伴詳細記錄。


    這隊人馬就是安毅獨立團警衛連上尉連副竇方親自率領的一個偵察小組,同樣的十一個六人小組此刻已經行進在楊春橋鎮西麵的橫山、東麵的火燒頂等一座座大山之間。


    淩晨各偵查小組出發前,安毅特意冒著寒風雪雨,踩著泥濘的積雪趕往下涯鎮,為這些特種勇士們加油鼓勁,給出的要求隻有一個:要充分相信深山裏的土著民眾,善待他們,求得他們的幫助。


    下午三點,劉峙率領的第二師大部隊順利抵達建德城,未作任何休息,立刻在縣衙大堂的師部裏召集團級以上主官舉行軍事會議。


    安毅率團副胡家林、團參謀楊斌坐在長桌左下首位置,靜靜聆聽參謀長徐庭瑤的軍情介紹,同時抵達的二十二師師長陳繼承、副師長唐俊德、參謀長郭一予也都出席了此次會議。二十二師副師長唐俊德原是湘軍旅長,北伐開始就投奔到第一軍中,他畢業於保定二期,與同出保定的師兄弟劉峙私交甚厚。祖籍湖南瀏陽的二十二師參謀長郭一予則是安毅的黃埔一期師兄,隻比安毅大一歲,如今被師長陳繼承舉薦為師參謀長,與一軍中的黃埔畢業生相比算是升遷得比較快的了。


    連日的殫精竭慮奔波勞累,讓徐庭瑤患上了較為嚴重的感冒,他臉上帶著病態的潮紅,呼吸頗為急促,說話的鼻音也很重:


    “根據前敵總指揮部的命令,我第二、第三縱隊和二軍戴嶽部的左翼縱隊同時發起進攻,戴嶽部的兩個師將從百江攻占分水,最後折而向東,一舉攻堅桐廬敵軍之右翼;目前已經占領義烏的周鳳岐部第二十六軍為右翼縱隊,向北攻擊浙軍之諸暨一線,迫使浙軍無法分兵西顧。


    我一軍的二師、二十二師、一師將承擔中路攻堅任務,其中又細分成左右兩路,左路為我二師,攻擊方向為楊春橋、橫塘塢、羊毛塢直至桐廬;右路為陳誠部第一師,進攻方向為三都鎮、東源、荷花塘至桐廬。二十二師的六十五、六十七團分別擔任我左右兩路的預備隊。


    諸位請看表,如今已經是十一日下午三點半,前敵指揮部給我們留下的時間隻有三天了,也就是說,在這三天之內我師必須攻克楊春橋天險,直抵桐廬城下,與右路第一師匯合之後協力攻城,時間緊急啊!”


    二師眾將校一片驚呼,紛紛表示三天時間太過苛刻了,何況楊春橋左右群山延綿,峰高林密,根本就是無路可走,翻山越嶺繞擊敵後的企圖純屬癡心妄想,楊春橋鎮南山脈中的四公裏夾道兩側山勢陡峭,地形複雜,根本就無法使用任何計策,敵軍隻需占據天險屏障居高臨下封鎖道路,我軍就是有幾十門火炮,也無法企及一個個山崖死角下的碉堡和陣地,若硬是要冒死強攻,隻有死路一條。


    劉峙望著眉頭緊鎖一籌莫展的麾下眾團長,自己心裏也在頻頻感歎,他和怨聲四起的部下一樣,對此也是束手無策,而且還多了一重緊迫感和焦慮感。


    想起前敵總指揮白崇禧一次次恩威並濟的陰狠毒辣手段,劉峙就誠惶誠恐,不寒而栗,南昌城攻城慘敗、遊埠身陷重圍的慘狀至今曆曆在目,再來一次明擺著必敗無疑的楊春橋攻堅戰,怎麽不讓劉峙心驚膽戰?


    如今距離蔣總司令遠達千裏,劉峙就是想哀求逃避也來不及了,弄不好此戰將斷送掉他的前程,甚至斷送他的性命,因此劉峙的心裏也滿是悲苦淒惻。


    二十二師師長陳繼承自始至終默然無聲,半年之內從二師四團團長晉升二十二師副師長再到師長的陳繼承,非常清楚二師的現狀和各團的實際情況,因此他幾乎是直接忽視其他任何一個二師將校,徑直將充滿期待的目光投到他斜對麵的安毅臉上,他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隻有古靈精怪鬼點子百出的安毅和他屢創奇跡的獨立團才能解除二師的燃眉之急,才能避免二師陷入困局,進而再次避免遭受重創。


    但是令陳繼承無可奈何的是,安毅隻是與自己的團副胡家林和團參謀楊斌低聲交流了幾句,就一直低頭閱讀開會前下發的文件資料,似乎這一切與他無關一樣。


    安毅的表現讓老練的陳繼承也無法琢磨,反而像是突然間感到安毅變成熟了,同時也變陌生了,城府也更深了,再也沒有了原先那種熱情主動和率真樸質的印跡。


    滿座將校的表現令徐庭瑤無比失望,他與身邊的劉峙低聲交談了幾句,終於把頭轉向埋頭閱讀的安毅,掏出手絹捂嘴咳嗽了幾聲,漲紅著臉大聲問道:“安團長,我記得昨天師部就把此次我部攻堅的情況向你進行了通報,請問你對我師當前的任務有何看法?”


    會場立即安靜下來,全都把希望的目光凝聚到安毅身上。


    安毅抬起頭看了看徐庭瑤,又環視了一眼滿堂將校充滿期待的神情,滿臉痛苦地連連搖頭:“屬下無能啊,至今仍然想不出任何辦法。本來先前我還以為我們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右路第一師身上,可是據屬下派出的偵察小組歸來告知,我師與一師之間看似相距僅為十公裏,中間卻隔著條大山脈,這條山脈南起火燒頂,北至銅陵縣城東麵的牛峰嶺,長達四十多公裏均為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嶺,加上此時正值大雪封山,部隊根本就無法通行,所以這唯一的希望也宣告破滅了。”


    長桌兩邊的眾人都顯得無比的失望,麵麵相覷之後,全都把目光轉向了北麵首座上的劉峙和徐庭瑤。


    死一般的寂靜中,劉峙雙唇緊閉,麵色如霜,徐庭瑤劇烈咳嗽不停喘息,陳繼承見狀低聲建議暫且散會,讓眾將校先回去安頓好各部晚上再次進行商討。萬般無奈的劉峙隻能點頭同意,眾將校如釋重負地紛紛站起敬禮告辭,安毅也和大家一樣領著胡子、楊斌一起離開。


    回到城南江畔的獨立團團部,安毅和胡子、楊斌立刻加入到二十餘名圍著大型沙盤展開攻防推演的弟兄中間。楊斌簡要通報毫無意義的師部會議情況之後,三人便緊盯著沙盤上的每一座山峰和每一個坐落於高寒山區的土著村落,對所有的隻是來自於本地民眾介紹而未予以證實的羊腸小道、遠隔塵世的民風民情,進行探討和預測。


    然而,煞費苦心派出的十二個偵察小組至今尚未有任何的情報反饋,安毅和他的弟兄們所作的任何推測都缺乏事實依據,但安毅並沒有接受幾個弟兄暫時停止推演的意見,固執地要求弟兄們繼續推演,把一個個可能的方案都匯總起來,美其名曰“有備無患”。


    其實安毅雖然看起來滿臉自信,但他的心情非常沉重,一點兒底氣也沒有,甚至看不到此戰的任何勝利希望,他之所以堅持讓手下弟兄不停地研討推演,目的就是不讓弟兄們閑下來,從而產生與二師各團一樣的悲觀情緒,滋生出依賴別人的可怕惰性。


    晚飯將至,在沙盤上激烈對壘了一下午的弟兄們大部分返回各營區巡查動員,草草扒下一碗飯的安毅漫步到新安江江畔,蹲在濕滑的石頭上,俯視碼頭上的船隻和悄然東流的新安江水,默默地吸著煙,腦子裏卻滿是楊春橋鎮南的四公裏狹窄通道,以及通道兩邊白雪皚皚若刀削般的群山絕壁。


    不一會兒,探訪安毅不得的胡子和楊斌、曲慕辰三人也信步走來,他們都和安毅一樣,心中充滿了苦悶,都擔心自己好不容易拉扯壯大的隊伍會被消耗在即將開始的攻堅戰中,所以他們深深理解安毅的苦楚,都想和他一同分擔這份噬心的痛苦。


    三人與站在安毅身後靜靜欣賞風景的沈鳳道點了點頭,全都來到安毅身邊,誰也沒說話就悄悄蹲下,和安毅一樣吸著煙,靜靜地看著下方的碼頭和來往的船隻。


    江麵上,已被安毅重金征招入伍的十幾名船機手開著汽船,反反複複來往於兩岸之間,各團後勤軍需部門的官兵將一擔擔糧食和肉類挑下南岸碼頭,登上汽船過渡北岸,再重新挑起沉重的擔子下船,一步步登上濕滑的碼頭石階。


    就在這時,挑著重擔走在最後的那位年輕士兵驚叫一聲,隨即滑倒,扁擔兩頭的簍筐隨即滑出滾下陡峭的石階,兩隻裝著陶製大油壇捆得結結實實的籮筐越滾越快,一隻籮筐衝出石階,沿著傾斜的堤岸一蹦一跳地滾到碼頭上,“咣當”一聲,撞在碼頭邊的樁子上,猛然彈起飛向斜前方,濺出一片油花後“咚”的一聲砸進了江麵。另一隻籮筐卻因為慣性加速度撞下結實的碼頭石板,再次高高彈起,快速地砸向剛剛離岸的汽船,又是一聲“咣當”巨響,筐中的油壇應聲而碎,飛濺開來的油花灑到兩名無法躲避的船機手身上,將船頭浸染得全是油汙。


    驚呼聲、叫罵聲隨即響起,安毅卻無比激動地站起來哈哈大笑,讓胡子和楊斌三人莫名其妙,心想笑上兩聲也就行了,這事兒值得這麽仰天長笑嗎?


    就在安毅開懷暢笑的時候,四團的上尉軍需官已經衝到摔倒的年輕士兵身前,一把抓住小兵的衣襟,掄起巴掌“啪啪”就是兩耳光,打得小兵橫甩出去差點兒滾下陡峭的堤岸,盛怒的上尉軍需官仍不肯罷休,上前就是一腳重重踢在小兵的肚子上,嘴裏罵罵咧咧還要繼續毆打。


    “住手!”


    安毅大吼一聲快步趕過去,軍需官看到氣勢洶洶的安毅嚇得倒退兩步,忙不迭地站穩立刻敬禮:


    “報告長官,這小子欠揍,足足摔碎兩大灌油,屬下不得不教訓他。”


    安毅指指四米外同樣裝著兩壇菜油的一對籮筐,抽出柯爾特手槍緩緩上膛,冷冷盯著上尉軍需官的眼睛沉聲命令:“你,立刻將這擔油挑下碼頭,然後再挑上來。你給我記住,最好別摔跤,隻要你摔倒,老子立刻槍斃你!”


    “安……安長官,你不能這樣,我不是你的部下,你不能……等等!等等……屬下遵命……”


    安毅將黑洞洞的槍口從軍需官的眉心上移開,軍需官慌慌張張地跑到擔子旁邊,撈起扁擔挑在肩上,在岸上岸下數百名各團官兵驚恐的注視下顫顫悠悠地邁步,挑著足有八十多斤重的兩壇油,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下傾斜濕滑的石階,好不易下到碼頭也不敢放下擔子歇息,喘著粗氣再次艱難地挑著重擔登上石階,用了比其他士兵多出兩倍的時間才搖搖晃晃登上堤岸,小心翼翼放下擔子立馬癱倒在泥濘的雪水中,喘得像狗一樣還發出一聲聲上氣不接下氣的劇烈咳嗽。


    安毅收起槍,冷冷地說道:“你自己試過一會了,你應該知道士兵弟兄的艱難,像你這樣的軍官要是在老子的部隊裏,恐怕你活不下三天,希望你記住這個教訓,要善待自己的每一個弟兄,否則你將來死得很慘。”


    “是是、長官教訓得對……咳咳……”


    軍需官已經嚇得差點兒大小便失禁了,全師上下都知道安毅對待麾下官兵情同手足,他手下那群惡人要殺個人就像割根草一樣簡單,就連各團營團長都對越來越霸氣的安毅懼怕三分,何況他一個小小的上尉軍需官?安毅就是殺了他,最多也就被上峰責備幾句罷了,和殺一條狗沒多大區別。


    小兵擦去臉上的淚水和嘴角的鮮血,盡力挺直疼痛疲憊的身軀走到安毅麵前,突然號啕大哭,喊出一番令安毅無比心酸的話:


    “團長,我本來是你的兵啊……在高安……我肚子疼沒跑進前三十名,當時你受傷躺著,在將軍廟前的高台上……我連你的長相都沒能看清楚,就被四團……被四團帶走了!嗚嗚……我當時就是衝著模範營……衝著團長你的威名,才放棄分家的財產,離開就要進門的媳婦兒報名入伍的,可是……可是你不要我了……把我帶進模範營沒兩天,又把我送出去了……團長,我難受啊!龍遊被圍,你派模範營的弟兄把我們剩下的六個人救出來,這六個人全都是在高安入伍的啊……每次看到模範營的戰旗,我們就忍不住流淚……團長,我們鎮一百八十多個弟兄,當初全都是衝著模範營入伍的,如今隻剩六個人活著了,團長……我難過啊,團長……”


    安毅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上前一把將小兵摟著懷裏,顫聲安慰:


    “老子對不起你,對不起死難的弟兄!對不起…….好了,別走了!跟我回模範營,做老子我的兵!等會兒回去,你把另外五個弟兄的名字說出來,老子今晚到師部開會,就向四團長要人,我保證把五個弟兄要回來,我保證!跟我回去,這就回去……”


    數百官兵無比感動地看著這一幕,看著安毅攙扶著全身泥漿的小兵一步步走向白沙營,全都唏噓不已,熱淚盈眶。


    胡子和楊斌三人長歎一聲,跟隨而去,一旁的沈鳳道深深吸了口氣,抬起頭望向霧蒙蒙的天空,心中百感交集,嘴裏輕輕吐出一句話:


    “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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