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洲西麵一江之隔的犁頭嘴塵煙四起,硝煙彌漫,四百餘米長的環形溝渠南麵千瘡百孔,呼嘯而來的炮彈連續十餘分鍾沒有停息,方圓五百米內被灼熱氣流烤幹的樹木和莊稼燃起衝天大火,飛濺的泥沙碎石一層又一層騰空而起,鋪天蓋地灑向這片被熱浪焙燒得無比熾熱的土地,一陣陣濃烈的硝煙伴隨巨大的爆炸聲蒸騰扭曲,衝天而起,十裏之外仍然清晰可見。


    此時的安毅師,已經沒有了將軍與士兵之分,每一支槍、每一個人全都被最大限度地利用起來,七百餘具支離破碎無法辨認的將士屍體密布在三百餘米長的弧形溝渠兩旁,一個個戰死弟兄的屍體被已經殺紅眼的將士堆砌在一起,當成了掩體和機槍基座使用,一支支通紅槍管下浸滿血跡的泥土正在板結,密集的彈雨飛過一個個燒焦了頭發的腦袋上空,發出陣陣尖利的破風聲。


    正是有了這條三百餘米長兩米來寬的幹涸溝渠,安毅殘部兩千餘名將士才能在數以萬計的敵軍和三十餘門火炮的轟擊下支撐到現在。


    這條平時誰也不會在意的溝渠的來由非常平凡,連續半個月的幹旱使得沿岸作物瀕臨絕收,六和鎮的百姓於是匆匆挖出這條四百多米長的溝渠,在江邊搭起個腳踏水車將江水引進幹涸的土地。隨著梅雨提前北移,長江水位下降,這條耗費了近百人十餘天功夫修建的引水灌溉溝渠被丟棄,如今卻成了安毅和他的弟兄們賴以保命的生命線。


    為了牢牢占據這條能讓上千人苟延殘喘的生命線,安毅師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咬著牙抗住敵軍兩輪炮擊,打退敵軍三次衝鋒,付出戰死七百餘人的代價才險險守住。


    正是憑借這條溝渠的護佑,七百餘名傷病官兵得以乘坐三十餘艘小船和竹排撤至對岸的八卦洲,暫時保住一命。


    江邊的腳踏水車已經被炸得四分五裂,蕩然無存,上遊江麵上,被安毅寶貝得不得了的丁誌誠特種大隊弟兄沒命地操控小船,擔負起來回渡過夾江、運送受傷弟兄的重任。


    在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拚搏中,十七艘來之不易的大小漁船被敵軍鋪天蓋地的炮火擊中,多達七十餘名精銳的特種隊員葬身江底,但是意誌超人、擁有頑強生命力的特種大隊將士,仍在一陣陣炮彈激起的巨浪和隨時可能與小船一起四分五裂的死亡中無畏地努力。


    剛送完兩百餘名受傷弟兄登山八卦洲的丁誌誠,幸運地在八卦洲上遊搜集到十七艘漁船,所有特種大隊的弟兄精神大振,飛快劃動漁船趕赴陣地後方,滿以為此次漁船數量和容量大增,定能將岌岌可危的一半弟兄接回相對安全的八卦洲,把數以萬計的敵人遠遠拋在對岸的犁頭嘴,可在距離岸邊二十餘米之際,敵人又一陣延伸炮火在江畔中左陣地後方成片炸響,其中兩枚炮彈擊中了尚未靠岸的兩艘漁船,十一名身經百戰的弟兄晃眼之間便無蹤無影,連同粉碎的船板一起灑落沸騰的江麵。


    丁誌誠雙眼赤紅,肝膽欲裂,嚎叫著命令所有船隻跟隨自己開向下遊五十餘米的右翼阻擊陣地後方,躲過敵人的炮擊艱難地靠岸之後,卻發現右翼的二團陣地已經被蜂擁而來的敵軍所攻破,一直沒被敵軍重點攻擊的右翼陣地上,保存得最完整的二團和教導連六百餘位將士已與敵人展開了激烈的肉搏。


    丁誌誠非常清楚,處在長江主幹道和夾江之間的右翼陣地若是被敵人攻破,中路和左路陣地上的安毅和全師幸存主力側後空虛,必將被敵一網打盡,情急之下,丁誌誠怒吼著率領麾下一百八十餘名裝備精良的弟兄衝上激烈交戰的陣地參戰,用花機關槍、駁殼槍密集而又靈活的強大火力打得敵人伏屍遍地,驚恐而逃。


    殺紅眼的丁誌誠不罷不休,呐喊著奮勇追擊,麾下將士和五百多名二團、教導隊將士齊聲怒吼,勇往直前,直將一千餘名殘敵追出三百餘米打得潰不成軍,這才飛快搜羅敵軍丟棄的槍支彈藥,衝回陣地,邊喘息邊準備下一場戰鬥。


    衣衫已被戰火和熾熱氣流撕成條狀的丁誌誠把二團長陳誌標和教導大隊長陳侃拉到身邊,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槍聲中大聲喊道:


    “守住陣地,你們身後是二十幾艘船,我讓弟兄們把機關槍和彈藥全留下,一定要守住!我到主陣地去找師座,把受傷的弟兄和部分弟兄先撤過去,你們一定要死死地守住陣地!”


    “是!”


    麵目黝黑腦袋流血的陳侃大聲回答。


    震天的喊殺聲再次響起,中路和左翼陣地被密集的炮火轟擊後,敵軍從兩個方向再一次發起猛烈衝鋒,右翼陣地卻沒有遭到任何的攻擊。


    陳誌標望著中路陣地前方震天的呐喊聲和黑壓壓衝來的敵軍,擦去臉上的塵土,轉向身後岸邊晃係在木樁上晃蕩蕩的二十幾艘船,在遙望南麵近在咫尺卻似乎遠在天涯的南京城巍峨的城樓,眼睛神色複雜,閃爍著無比的渴望,生與死的念頭在他腦子裏飛快轉換。


    “咻咻——轟轟、轟轟轟——”


    陳誌標大喊隱蔽,飛身一躍壓住站起來的陳侃重重撲進彈坑裏,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過後兩人從厚厚的土層中爬起來,泥人一樣的陳誌標衝上陣地,遙望東北方向,看到數百米外的兩千餘敵人正在緊張集結,陳誌標咬咬牙,竭斯底裏地狂呼:


    “師座命令,全體撤退——”


    幸存的五百餘弟兄有的在包紮傷口,有的剛剛端起武器裝滿彈藥準備拚命,聽到團長陳誌標連續高呼“撤退”,愣了一下,全都跟隨率先撤下陣地的十餘名弟兄一起衝向身後岸邊小船。


    陳侃驚恐萬狀地衝了過來,一把抱住陳誌標:“誌標,你怎麽了?瘋了嗎?臨陣脫逃,這可是要殺頭的!”


    陳誌標猛然抓住陳侃的前胸,狠勁地抖動起來:“你睜大狗眼看看東邊,再看看北麵數以萬計的敵人,我們還能頂多久?敵人一次次的火炮迫擊炮的攻擊,我們死了多少弟兄?


    你再看南麵,南京城就在眼前,我們辛辛苦苦九死一生逃回來為的是什麽?不就是為了平安回到南京嗎?你看八卦洲,上千弟兄全都安全過去了,師座他們也馬上要撤,卻把咱們留在這兒,敵人隻要再來一次衝鋒,我們就會屍骨全無了!


    陳侃,你聽我的!三麵全都是炮火彈雨,全都是沒命衝來的敵人,再不走我們也要送命了,你懂嗎?蔣總司令是師座他們的總司令,不是你我的總司令,你懂嗎?


    快撤啊!晚了就來不及了,以你我的能力,還愁沒有用武之地嗎?難道你真的要和他們一起殉葬?你這蠢貨……”


    陳誌標推倒陳侃,飛快地衝下江岸,陳侃手忙腳亂爬起來,望著苦苦鏖戰的中路和已經頂不住的左路,突然發瘋似地嚎叫一聲衝下江岸,飛身躍上最後離岸的一艘船,摔倒之後飛快爬起來迅速轉身,對著越來越遠火光熊熊的焦土戰場,“咚”的一聲無力地跪下,彎下腰,腦門重重砸在甲板上嚎啕大哭……焦頭爛額的安毅冒著紛飛的彈雨衝向左陣地,一個魚躍撲在不知死活的弟兄身上,扶起機槍,向衝鋒的敵人猛烈射擊,安毅的頭發和眉毛已被燒焦,兩支袖子早已不知去向,辨不清顏色的軍裝沾滿了弟兄們的鮮血,身邊的三十六侍衛僅剩十一人活著,無論安毅到哪兒,這群忠貞的漢子都義無反顧地拚死追隨。


    壓製住敵人正麵的進攻,再也尋找不到彈夾的安毅扔掉機槍,解下背後的步槍,專門瞄準衝鋒中手握短槍大刀的敵軍軍官下手,他精準的槍法、敏捷的動作和沉穩的手臂帶來的高效,打得敵軍魂飛膽喪,給周邊弟兄心裏注入巨大的信心和勇氣。


    不遠處的獨立團二營長屈通源和弟兄們看到安毅的神勇,精神大振,屈通源扯開破鑼嗓子大聲讚揚安毅用以鼓舞士氣,手中的花機關槍卻毫不停頓地射倒前方一個個敵人,正是在官兵突然爆發的巨大潛力和悍不畏死的頑強打擊之下,敵人的攻勢受阻,再一次潮水般地撤了下去。


    看著敵人飛快退下,安毅擦去臉上的塵土,長長地出了口氣,突然看到屈通源保持射擊姿勢,一動不動直立著凝視前方,安毅心知不好,快速彎腰跑了過去,一把抱住屈通源仍在抽搐的身子用力扳向後方,發現自己的老鄉的左眼已被打碎,黑色的汁液、白色的腦漿和紅色的鮮血正從黑洞般的眼眶裏湧出,屈通源的另一隻完好的眼睛圓睜著,似乎不敢置信自己中槍。


    安毅摟住屈通源的腦袋,緊緊地抱在懷裏,低下頭無聲哽咽起來,飛快趕到的詹煥琪根本不知道安毅懷裏抱的是誰,“咚”地跪在安毅麵前,大聲哀嚎:“大哥快去啊!胡副師長不行了啊……”


    安毅默默抬起頭,突然放下屈通源的軀體,飛也似地衝向主陣地,衝向一群抬著胡子跑向江岸的弟兄大吼放下,看到地上的胡家林雙目緊閉,腹部鮮血直冒,一段腸子已經順著鮮血流出外麵,安毅飛快跪下,用他早已沙啞的喉嚨呼喚“綁帶”,手忙腳亂地捂住胡子的腹部,悲聲哭訴:


    “我操你大爺,胡子,你快睜眼啊!老楊倒下了,繼南腿斷了,方靖沒了,程光死活不知,你這狗日的再拋下老子……你讓我怎麽活啊?我一個人活著有什麽意思啊……”


    “師座讓開!副師長還活著!師座你讓開……”


    小郎中一把推開安毅,飛快地給胡家林包紮腹部,大聲命令胡子的侍衛抬著人跟自己一起跑,一群人手忙腳亂,跌跌撞撞地抬著胡家林朝岸邊飛跑。


    丁誌誠卻在此時衝到安毅麵前,人沒到早已跪下滑行數米,雙眼滲血,嘴唇不知何時咬破了一個大口子,他重重趴在呆若木雞的安毅身前,不停磕頭哀嚎起來:


    “師座,陳誌標和陳侃率部駕船逃向下遊了,右翼空虛危在旦夕,老子對不起你,對不住弟兄們啊,師座……”


    丁誌誠猛然抬起磕破的腦袋,仰天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一股血沫飛出他張開的大嘴,哀嚎聲中,丁誌誠飛快拔出佩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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