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掛總司令部牌照的墨綠色道奇轎車一路按響喇叭,飛快衝進燕子磯碼頭的上落區,汽車發出尖利的刹車聲,前衝數米停在入口處,車裏一壯一瘦兩名革命軍將軍拉開車門鑽了出來,立即衝下碼頭,後麵那輛裝滿侍衛的運兵卡車仍在五十米外的入口處拚命追趕。


    兩位將軍跑下碼頭台階,向迎上來的衛戍部隊四十軍三師師長毛秉文匆匆敬禮,毛秉文回禮完畢迎上去握手,矮瘦的將軍飛快掃了一眼碼頭上嚴陣以待的近千名官兵,神色緊張地轉向毛秉文低聲問道:“慈衡兄,情況怎麽樣?”


    “辭修兄請勿擔憂,四十分鍾前紀常兄(穀正倫字)和辭修兄麾下李團長已經接到安毅將軍了,小弟率部趕來時輪渡已離開八卦洲開赴下遊,聽留在這兒的弟兄們說打得很慘,最後活著上船的一半都不到,敵人至少五個團登八卦洲合圍上去,為防止炮擊和機槍射擊他們隻能先快速撤到下遊再沿南岸上來,按推算片刻就會沿著南岸開回來。隻是小弟聽說安毅老弟麾下損失慘重,恐怕剩下不到千人了!”毛秉文難過地向陳誠通報。


    邊上的矮壯將軍摘下軍帽,狠狠打向自己的右腿:“都怪老子貪杯,昨晚喝得一塌糊塗臥床不起,要是早知道對麵是小毅,老子早就讓麾下炮旅開過來支援了,嗨!”


    毛秉文開解道:“誨臣兄切勿自責,誰也不知道安將軍能打回來,其中的過程難以想象啊!


    天剛亮聽到江對岸傳來的激烈交戰聲,我等立即調動沿江觀察哨嚴密戒備,發現交戰雙方穿著一樣的軍服打得非常激烈,就以為是敵軍內部嘩變,反叛的部隊想要要逃過江,我們軍座為此還專門親至五號瞭望哨觀察良久,也以為真是嘩變部隊,看到在三麵狂攻之下他們頂住了,都為他們的戰鬥精神讚歎不已,可在這樣的條件下我們鞭長莫及無法營救,軍座最後也隻能歎息離去,誰能想到會是安毅獨立師啊?要是知道了,咱們全軍拚死都會打過去的,旬日前在台兒莊我四十軍與安毅師可是生死與共過的,安毅和我們這幫主官以及我們軍座感情都不錯。”


    “報告師座,渡輪逆流而上,行至下方六百米。”一位上校前來向毛秉文報告。


    毛秉文點了點頭:“全力戒備,命令碼頭上的二營清空一百米內所有閑雜人員,做好一切接應準備!”


    “遵命!”


    陳誠兩步跨到碼頭邊沿遙望下遊,蔡忠笏也跟上去引頸觀望,渡輪冒著濃煙隆隆開來,輪渡寬大的甲板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傷兵,讓兩人大吃一驚。


    陳誠拉住蔡忠笏大聲說道:“你快上去打電話,讓你的炮旅把卡車全部開過來,我讓副官也去把我師的車開過來,立刻把小毅和傷兵們送到下關教導師大營,現在隻有那個大營空著。”


    蔡忠笏轉身就跑上台階,抓住台階上墊腳遙望的副官蔡培元,大聲命令:“快去把卡車全都調來,小毅的傷兵太多了!”


    “是!”


    蔡培元飛快地衝上碼頭。


    渡船徐徐靠岸,船工拉好固定纜繩,陳誠、蔡忠笏、毛秉文等將領大步迎上船,滿頭大汗的穀正倫來不及稱呼連聲吩咐:


    “諸位快去安排營房聯係醫院,四名將軍三十餘名校尉危在旦夕啊!快想辦法,以最快速度急救……”


    “地方安排好了,下關大營!”毛秉文大聲說道。


    穀正倫點點頭:“好好!慈衡你快率部去疏通道路,我們要立刻將這些弟兄送到大營裏去!”


    “是!”


    毛秉文轉身跑下船。


    穀正倫回過頭,發現陳誠與蔡忠笏一左一右攙扶衣衫襤褸、目光呆滯的安毅連連詢問,臉上滿是硝煙的李仙洲向陳誠匯報幾句,難過得說不出話了,穀正倫歎了口氣,上前把三人拉到一邊:


    “別擋路……辭修兄、誨臣兄,別問了,小毅聽得見也說不出話,他嗓子啞了,嘴唇全都裂開口子,身上很多小傷口,先扶上去吧。”


    陳誠和蔡忠笏沒反應過來,沈鳳道和侍衛們已經架起安毅快速登岸,眾將看到一個個斷手斷腳全身胡亂用破碎的軍裝包紮的獨立師將士,無比難過,甲板上一塌糊塗,滿是一灘灘流淌的血跡,能夠獨自行走的四百餘幸存將士全都推開上來幫忙的友軍,倔強地抬起人事不省的重傷弟兄,咬著牙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接連上岸,如此傷感悲壯的情景,讓周邊將校和岸上數千官兵心神劇震,鼻子發酸。


    半小時後,十七輛火炮牽引卡車在四輛轎車和六輛運兵車組成的車隊護衛下,快速通過四十軍官兵戒嚴的街道,向下關大營疾馳,車隊所過之處,留下陣陣濃烈的硝煙和血腥味,久久不散。


    車隊駛過石橋,進入下關大營,緩緩開至營區停下,已經接到通知的留守部隊中校團長方天帶領調配後僅剩的教導師一個營弟兄快速迎上,將五百餘受傷弟兄引進營房,接著飛快燒熱水煮肉粥,收集軍服毯子,整個大營人聲鼎沸,馬達轟鳴,亂成一團。


    營房門口,安毅拒絕士兵的服侍,接過濕毛巾自己擦拭滿是傷痕的臉,看得周邊的眾將校心酸不已。


    派到城裏聯係醫院尋找醫生的陳誠師和炮兵司令部弟兄一**返回,全都焦慮而無奈地匯報:


    總司令部軍醫處因蔣總司令的下野前兩天已經解散了,城裏醫院幾乎所有的醫生在幾天前已被傷亡慘重的三十三軍、二十七軍和鎮江、常州等駐軍征走了,就連大街上開診所和藥鋪的郎中,也因今早突然響起的炮火以為是孫傳芳大軍打過江,全都大門緊鎖,四處避禍去了。


    安毅手中的毛巾隨之掉地,心中萬念俱灰,平時大大咧咧的蔡忠笏突然大聲責問副官蔡培元:


    “洋人的濟慈醫院你去了沒有?他們要是不願來,就給老子綁過來!”


    “去過了,司令,屬下親自去的,隻剩看門的幾個老頭女人,洋人的醫生和護士全都嚇得躲起來了,不知到哪兒去找啊!”蔡培元難過得直搖頭。


    眾將一片唏噓,束手無策,安毅突然不顧一切衝出營房拱門,嚇得一群將領連忙追了出去,隻見滿身硝煙衣衫襤褸的安毅跑到一輛正在掉頭準備離去的軍卡前,打開車門將嚇壞的司機一把扯了下車,快速鑽進緩緩前行的車頭猛然關上車門,十幾位侍衛早已跟上,像猴子似的輕鬆爬上車廂,安毅的副官沈鳳道跳上車頭頂部一晃就不見了,卡車咆哮著衝出大營,轉眼即失去蹤跡,看得數十將校和操場上成千官兵嘴都合不上來。


    陳誠擔心出事,一邊跑向自己的轎車,一邊高喊快追,蔡忠笏和穀正倫也手忙腳亂地衝向各自的車子,穀正倫上車之前還大聲命令麾下團長帶上弟兄快點兒跟上。


    端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沈鳳道看到安毅的車開得這麽快,連忙出聲提醒:“慢點兒,小毅,不管去哪兒都別急,這裏是行人車輛往來熙攘的大街,速度這麽快會撞死人的。”


    安毅不為所動,一手按在喇叭上,一手敏捷地轉動方向盤,幾次險之又險地避過往來行人和車輛,繼續飛速向前,滿大街的人聽到連續不斷的喇叭聲和巨大的馬達轟鳴聲,遠遠看見一輛大卡車飛馳而來橫衝直撞的,早已嚇得四處躲避。


    安毅轉入戶部街,前行百餘米快速右轉進入太平路,直將車開至前方路口才減低速度,再次猛然右轉撞開路邊院子一扇寬大的鑄花鐵門,車子在院中數十位各國洋人的驚呼尖叫聲中,停在了聖保羅教堂門口。


    安毅飛快打開車門跳下車,衝進坐滿各國洋人的教堂,著急地四處張望,停頓一下大步走到中央布施台前,麵對齊聚教堂躲避戰火的兩百多洋人大聲哀求:


    “先生們、女士們,我需要醫生,求求你們我需要醫生,需要無數的醫生去救我的將士們!”


    教堂裏靜悄悄的,滿堂的男男女女看著全副武裝焦頭爛額的安毅和他身後的侍衛驚慌不已,安毅嘶啞的聲音吼出的話,誰也聽不清。


    安毅麵對一雙雙驚恐詫異的目光,激動地揮舞沒有袖子的黑乎乎布滿血痕和燙傷水泡的雙手,扯開嗓子用英語再次喊道:


    “醫生……我需要醫生啊,先生們……我要醫生,我的弟兄們……快死了……”


    滿堂男女終於聽懂了安毅的意思,不少人驚訝地站了起來,四十來歲的主持牧師托馬斯.格爾大步走到安毅麵前,先是用英語禮貌地解釋,看到安毅不解地著急樣子,再用頗為別扭略帶上海口音的中國話重複一遍:


    “尊敬的軍官先生,我是這裏的主持牧師托馬斯.格爾,您開著車撞壞教堂院子的大門,未經許可又帶領您的士兵衝進這個神聖的地方,這種行為很不禮貌的,先生,請原諒我們,這是教堂不是醫院,找醫生的話請您到醫院去吧。”


    “不不!不!格爾牧師,全南京最好的醫生就在你的教堂裏,我知道他們都在下麵的這群先生女士們中間,我知道,我確信!”


    安毅雙眼通紅,雙手合十連連哀求:“牧師,你是善良的人,對吧?上帝對任何一個人都是公平的,對吧?你不能因為我是中國人不幫我啊!


    牧師,我知道在三月份我們革命軍占領南京時曾冒犯了你們,那些軍人把你們趕走占據了這裏,可是不久後我們的中央政府就改正了錯誤,對吧,牧師?此刻我的數百將士正在地獄的邊沿掙紮,他們最後的一絲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了……牧師,你們是傳教者,不遠萬裏來到中國,不就是讓我們中國人變得更善良、更博愛嗎?不就是救苦救難嗎?可為何你們如今見死不救啊?為什麽啊?”


    “這這……先生別激動,請您聽我解釋。”


    格爾慌亂地連連擺手:“先生,你們是軍人不是平民,在這種非常特殊的時刻,我不能讓滿堂的上帝的子民冒著生命危險出去,您也知道,炮聲剛停,南京處處充滿了危險,請您見諒,先生,我很抱歉!”


    幾個教士和十幾個高大的洋人擔心安毅太過激動傷害牧師,全都湧到了牧師身邊望著安毅,安毅製住身後憤怒的沈鳳道和侍衛們,滿眼的淚水奪眶而出,咬破的嘴唇流下了股股鮮血,看得牧師和滿堂的洋人無比動容。


    眾目睽睽之下,安毅轉向身後高高掛著的十字架,盯著受難的耶穌雕像好一會兒,擦去淚水,轉過身一字一句地問道:


    “格爾牧師,如果外麵即將死去的是基督教徒的兄弟,你們會因為可能出現的危險而不去救他們嗎?”


    “不不!我們當然會救,可是這不一樣……您……先生您誤會了,不一樣……”高大的格爾牧師著急地解釋,但是他的眼裏露出的傷感,已經讓安毅看到了希望。


    一幕令人無比震驚的情景出現了,安毅慘然一笑,指指格爾胸前的十字架,突然轉過聲麵對高高的耶穌像重重跪下,長歎一聲,猛然撕開自己的衣襟,拔出腰間短劍,扯開沙啞的聲音高聲哭訴:


    “萬能的上帝,我願意皈依基督教,永遠做你的子民!”


    安毅喊完劍尖一揮,在自己**的左胸上畫出一個深深的交叉十字,收起短劍膝行到呆滯的格爾麵前,重重俯下身子,腦袋放在格爾的腳麵上,格爾手足無措滿臉悲痛,滿堂裏全都是驚呼和起立聲,許多人不自覺地擁上了前台。


    安毅緩緩抬起頭,在一雙雙極度震驚充滿憐憫的目光中,在身後弟兄們再也壓抑不住的哭泣聲中,微微一笑,仰頭問道:


    “牧師,我的十字架不是掛在胸前的,是刻在心坎上的。”


    格爾飛快蹲下抱住胸口鮮血流淌的安毅高呼“醫生”,教士齊格激動地蹲下,緊緊拉著格爾的手用英語快速說道:


    “牧師,你的心是鐵打的嗎?”


    格爾忍住淚抱起安毅,長袍上染滿了安毅的熱血,兩位醫生快步上來給安毅醫治,安毅卻堅決地推開醫生,哀傷地盯著格爾的眼睛,任由胸前外翻的十字形傷口的鮮血洶湧而出。格爾再也受不了安毅的目光和不住流淌的鮮血,重重點點頭承諾:


    “你感動了上帝,我的孩子,我答應你、答應你!不過我的孩子,你傷好之後,要來感謝上帝的恩德,我願意給你洗禮。”


    安毅身體顫動,含笑致謝:“謝謝你,牧師!我會的,我願意你給我洗禮,隻要我的弟兄得救,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願……意……呃、哇……”


    一大口鮮血從安毅嘴裏噴薄而出,如願以償的年輕將軍高大的身軀重重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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