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七年的春天,注定是個亂象紛呈、內外交困的痛苦歲月。


    黃河山東利津河段決堤,淹沒八十餘縣,人民傷亡慘重,數百萬百姓無家可歸流離失所;閻錫山的晉綏軍與張作霖的奉軍仍在晉北朔縣一線日日展開激戰,如火如荼;馮玉祥的西北軍卻在這個時候悄悄停止與奉軍的戰事,將總司令部從鄭州遷到開封,與奉軍少帥張學良隔河相望;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第十一軍陳濟棠師終於克複廣東海豐、陸豐,將年輕的**政權扼殺在繈褓之中;**朱德領導的兩千餘部隊在湘粵邊境的坪石擊潰了許克祥一個師、繳獲一千五百餘支長短槍和大批彈藥之後失去蹤影;蔣介石的南京國民政府以少有的妥協態度,對各大軍閥勢力讓步遷就,求得一時安寧,卻無法擺脫被帝國主義列強肆意侵犯和打壓的困局。


    美國政府接到駐華公使馬慕瑞的密報,立刻召開密會,商議調整對華政策,美國人從密報中獲知盤踞南方的粵桂各部軍閥已經達成反蔣聯盟,原本傾向於支持蔣介石政府的大多數人陷於猶豫之中,剛剛製定的積極的對華政策調整計劃隨即被推遲,大量的美元貸款和鋼鐵等物資繼續源源不斷輸往日本;英國政府為了固守龐大的在華利益,加劇中國的分裂,不惜加大對北方軍閥的支持力度,再次援助直魯軍閥張宗昌一百萬英鎊的武器彈藥,並密電駐華公使藍浦生利用前往香港公幹的借口,在省港兩地密會已經打敗對手汪精衛、張發奎再次執掌廣東的李濟深。三日不到,中國人民在反帝鬥爭中用血與肉鑄成的“沙基慘案”紀念碑被悄悄拆除,省港兩地隨即傳出李濟深獲得英國巨額援助的消息,盡管李濟深道貌岸然矢口否認,但他一直回避關於紀念碑的任何問題,國民政府成立之初就沒有權利進入廣州城的英**隊,突然又可以身穿軍裝大搖大擺遊走在廣州街頭了。


    日本人繼二月十八日用日輪“第二厚田丸”在泰興東興新港悍然撞沉中國大通公司之“新大明”號客輪,致使中國平民溺斃三百餘人之後,遷怒於南京政府在“漢冶萍”鋼鐵煤炭、以及關稅談判上的不妥協態度,二十八日再次於福建平潭水域駕駛軍艦橫衝直撞,用艦炮和機槍殘忍殺害了一百八十餘名無辜的百姓,隨後汽笛長鳴,揚長而去。喘弱的南京政府除了徒勞的抗議、全**民平添更多的仇恨之外,對這一係列野獸般的暴行無可奈何。


    三月一日,李宗仁終於如願以償獲得了武漢政治分會主席的職務,帶著滿足與失落,高呼“同心協力二次北伐”的口號返回武漢,下令召開兩湖地區軍政會議開始瓜分蛋糕。


    三月五日上午九點,白崇禧、程潛、魯滌平以及歸附於桂係羽翼下的各部要員二十餘人齊聚漢口南洋大樓,出席李宗仁這位兩湖地區新任最高軍政長官舉行的軍政會議。


    會議剛剛開始,還沒有進入正式議題,江防部隊沿江哨所發來急報:七艘五百噸級以上的海輪毫無征兆突然從上遊開來,船上沒有裝載任何貨物,而是裝滿著國民革命軍官兵,這支事先沒有任何通報一下子出現於眼皮底下的軍隊身穿的竟然是黃埔一係剛剛裝備的新式黃綠色作戰服,看起來極為可疑!


    武漢衛戍司令胡宗鐸臉色一變,沒等李宗仁吩咐,立刻起身衝出會議室,白崇禧與同樣驚愕的李宗仁對視一眼,也大步離開。


    胡宗鐸乘坐汽車匆匆趕至江畔龍王廟江防指揮所,在一群將校的簇擁下登上巨石搭建的瞭望台舉起望遠鏡:


    七艘冒著黑煙的大輪船正從上遊數百米水域從容而下,其中四艘懸掛德國國旗,兩艘懸掛比利時國旗,中間的那艘客輪懸掛的則是英國國旗,前後三艘都是大型貨輪,船艙裏整齊地坐著身穿新式軍服全身披掛的官兵,中間那艘客輪的前甲板上,五位身穿新式軍服的人同樣在用望遠鏡向左岸遙望。


    久違的朝陽下,滿載官兵的船隊原來越近,英國客輪甲板上那位壯實的中年軍官放下手裏的望遠鏡,橫跨一步,麵對江岸瞭望台上的胡宗鐸巍然站立,一動也不動,五寸長的濃髯隨風飄逸,雙眼炯炯有神,嘴角露出一絲嘲笑之色,衣領上金色的國民革命軍中將領章閃閃發光,他身邊的將領們也都肅立在周圍,望向胡宗鐸的眼神裏充滿了仇恨和憤怒。


    “葉開鑫?居然會是他——我的天呐……”胡宗鐸禁不住驚呼起來。


    “是他,他這是在向我們示威。”


    白崇禧不知何時站在了胡宗鐸身邊,輕輕按住胡宗鐸想要敬禮的手,收起望遠鏡,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們在看他們,他們也在看我們,從他們的眼神來看,這個仇恨恐怕再也化不開了。”


    胡宗鐸深深地歎了口氣,轉向江麵,遙望已經駛至下遊百餘米的客輪,不解地問道:“看樣子七艘船上足有一萬餘官兵之多,船艙裏還不知有多少,沒想到他們竟然會通過這樣的方式大搖大擺從我們眼皮底下溜過去……洋人的船怎麽會出麵幫忙?平時穿著軍裝的人各國客貨輪船都不讓上船的,葉開鑫哪兒來的這麽大本事啊?”


    “葉開鑫自然是沒這本事,但蔣總司令有本事,還有富可敵國的掌握了全國鎢砂出口量近六成的安毅有本事。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此話一點兒不假。”白崇禧一臉平靜地說道。


    胡宗鐸嚇了一跳:“安毅?怎麽又扯到他頭上了?健生兄的意思是安毅在幕後操縱此事?”


    白崇禧點點頭:“老蔣的決定我們早已知道了,隻是不清楚他準備怎麽把葉開鑫部調到江南去,上一周德公在南京開會,還特別為此發來密電叮囑做好防範,讓江防部隊嚴密監視兩百公裏江段,程頌雲將軍的第六軍、我們的十三、十四兩軍都已退至湘中、湘北一線,隨時做好圍殲準備。


    你先前說過葉開鑫部難以從防守嚴密的水路逃走,我們也都這樣認為,湖南從南到北都是我們的防區,湖北全境如今都在我們手裏,葉開鑫萬餘殘部要想悄悄穿過我們的防區談何容易?可誰能想到,他們竟然以今天這樣的方式大搖大擺地離開?這個安毅是越來越難對付了……”


    胡宗鐸眉頭緊鎖,不無擔憂地說道:“上月末的各大報紙雜誌對安毅師的重建進行了連續一周的報道,《東方瞭望》的專題采訪更為豐富,上麵說安毅獨立師一下便恢複到一萬兩千官兵的編製,還增設了一個擁有汽車連的炮團,這在全國所有師級軍隊編製中還是首次出現,我軍師一級單位頂天了也就一個炮營十二門火炮,這家夥可真是有錢啊!”


    “是啊!我對此也是滿懷憂慮,這家夥與我們有仇,他的複出對我們來說決對不是什麽好消息,而且他僅僅用兩個月時間就成功組建起獨立師,其擁有的先進裝備恐怕遠不止報上所介紹的這麽簡單。”


    白崇禧有些無奈地望了一眼遠去的船隊,拉著老同學胡宗鐸走向瞭望台:“金漢鼎的三十一軍新增了一個教導團和一個特務營,裝備了兩千五百支南昌兵工廠生產的新式機關槍,正式定名為‘中正一式’機關槍,德公這次在南京通過很隱秘的關係弄到一支帶回來,前天試射之後愛不釋手。


    這種槍雖然重達四點六公斤,後座力也較大,但是做工精湛,火力強大,使用七點六二普通步槍彈,與漢陽廠生產的七點六二口徑新步槍通用,三十發裝的彈夾,標尺射程一千二百米,我們實驗過後認為有效射程為三百五十米左右,四百五十米後就沒有準頭,不過能生產出來已經很了不起了。


    從三十一軍的裝備推斷,安毅獨立師絕不少於兩千支機關槍的裝備,以往他的每個班正副班長都會裝備花機關槍,估計這次也不會例外,還有他的炮團至少不低於二十四門火炮,再結合別的因素綜合進行分析,安毅師的戰鬥力決不下於一個軍啊!”


    胡宗鐸與白崇禧鑽進汽車後座,趕回南洋大樓開會,一路上就安毅師編成後的現狀反複進行分析,對安毅師官兵的悍勇、先進的武器裝備和靈活多變的戰法非常忌憚。


    兩人都對蔣介石至今依然沒有發布安毅師的歸屬感到不解,但白崇禧非常自信地判斷安毅師絕對不會留在後方,而是會被蔣介石當做北伐的急先鋒來使用。白崇禧和胡宗澤反複推敲後一致認定安毅師至今沒有歸屬於黃埔係某一軍的原因,很可能是劉峙和顧祝同等人相互爭奪的結果。


    至中午十二點,利益分配極為不均的軍政會議毫無進展,特別是誰離開兩湖參加北伐的議題爭論不休,李宗仁率先提出程潛第六軍和魯滌平第二軍各派出一部組成一軍、何健三十五軍、李品仙第八軍參加北伐,其餘部隊留守,這一明顯傾向於桂係的分配立刻引來老資格的程潛的異議,程潛看到李宗仁自己的主力第七軍、十九軍、十八軍、十三軍、十四軍一個沒動,卻讓自己掛帥領著第六、第二軍北伐,心裏非常的不舒服,於是也就貌似客氣而公正地提出:無論是從政治角度還是軍事角度權衡,都應以名震天下的“北伐鋼軍”第七軍為主力,其他各軍各出一部配合作戰。


    此話一出口,立刻贏得魯滌平、李品仙等非桂係嫡係將領的附和,夏威、胡宗鐸隨即表示反對,雙方說說很快便爭執起來。李宗仁見意見無法統一不得不宣布暫時休會,各人回去後再次思考一番明日上午複會。


    午餐中,心力交瘁的李宗仁食不甘味,與身邊的白崇禧、夏威等心腹展開緊張討論,商量良久,還是沒能拿出讓方方麵麵都接受的有效辦法,李宗仁見此情形隻能暫時放下話題,重新提及葉開鑫和安毅所部:


    “健生,你能否斷定葉開鑫部盡數離開湘西開往蘇皖前線?”


    “基本可以確定了,哪怕留下一部,數量也不會超過一個團,不足為患!如是發現其殘部依然留在湘西,隻需命令護黃兄(陳嘉佑字)率領十四軍清剿即可。小弟倒是有個想法,既然大家對我們沒有派嫡係部隊參加北伐意見這麽大,小弟左右無事願意當此重任,立刻把麾下十三軍調回來,率先開往武勝關,隨時準備北上。”白崇禧大度地說道。


    李宗仁感動不已:“健生解我困局了!十三軍調往湘中湘西征戰兩月有餘,一路征伐,戰功赫赫,士卒也相當疲憊了,盡快調回來休整吧,人員和裝備優先補充,以便養精蓄銳北上作戰……健生,你的教導師怎麽樣了?”


    白崇禧放下筷子擦擦嘴角:“正在嶽陽休整,這次教導師一團遇襲不能怪師長陳誌標,他的行軍線路和作戰方式都沒錯,入湘作戰以來他率領教導師英勇頑強,戰無不勝,有勇有謀非常難得。


    當時十四軍一個師在他右翼十五公裏處,十三軍二師在他左翼十二公裏,三個師幾乎是齊頭並進,配合無間。整個進攻方案是經過小弟審核同意的,事先沒有發現任何問題,但沒想到敵人膽子竟那麽大,伏擊地點選的那麽絕,而且一擊得手立即遠遁,讓人防不勝防啊!


    小弟趕來之前陳師長找到我,他很懷疑葉開鑫所部隱藏著安毅獨立師特種大隊的教官,並從遇襲地點的地形、時間、手段、狙擊手擊斃馳援的二團長和數名營級主官的位置等方麵詳細分析,非常有道理,小弟也覺得此戰很像安毅的野戰風格,隻是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安毅所部的存在,如今葉開鑫率部開往江北前線,這事就更難查證了。”


    李宗仁微微蹙起眉頭,心裏對安毅的複出非常擔憂,他早已意識到自己和蔣介石之間遲早會有一戰,而縱觀黃埔一係,隻有安毅獨立師讓他最為忌憚,不隻是安毅的超凡軍事才華和獨立師強橫的戰鬥力,最令李宗仁頭痛的是彼此結下的仇恨。從安毅恩怨分明的性格分析,隻要雙方撕破臉皮,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展開報複,自己麾下任何一部遇到堅韌而又狡猾的獨立師,都將是一個巨大的憂患。


    坐在李宗仁身邊的夏威也是一臉苦笑,想起安毅師在江北戰場上的鐵血和彪悍,搖搖頭什麽也不願說。


    白崇禧從李宗仁的臉上看到了他心中的擔憂,想了想低聲開解道:“兄長請寬心,此次北上,安毅師必然會被老蔣當成利刃來用,等一路北上打完一個個艱辛的戰役,沒有半年左右的休整,所有北上作戰的軍隊都難以恢複,何況還有馮煥章的西北軍、閻百川的晉綏軍等各部勢力與老蔣討價還價,爭權奪利。


    退一步說,哪怕危機真的到來,也都是以後的事情了,在這段較長的時間裏,將會發生什麽改變我們都不知道,況且我們留在後方的部隊也不會毫無進步,漢陽兵工廠如今掌握在我們手裏,稍微加把勁就能使我們各軍的訓練和裝備水平提升幾個檔次,區區一個安毅師萬把人馬,沒必要把他看得太重。”


    李宗仁微微一笑,點點頭輕歎一聲:“說起來漢陽廠的生產管理確實要抓緊了,日本人封鎖了我們這麽長時間,若非我們巧妙地將‘下賀丸’事件推到川東哥老會身上,並在貿易方麵給了他們一些優惠政策,恐怕至今我們仍然一片慘淡。


    老蔣很賊啊,嘴巴上高呼精誠團結,高調解除對兩湖地區的經濟封鎖,允許江浙閩贛各界與兩湖地區重新展開貿易,其實他心裏巴不得我們一事無成,愚兄這次回來,很大的精力需要放在經濟發展上麵,否則難以保障我十餘萬將士的各項需求。”


    “如今的南昌地區成為了整個長江中上遊的貿易中心,朱益之將軍在九江建成的三大交易市場門庭若市,據說單隻賣房賣地一塊第三軍就賺了個盆滿缽滿,我們兩湖地區幾乎所有的富商都遷移過去了,可惜啊!能否可以嚐試一下與安毅做生意?”一直沒開口的胡宗鐸建議道。


    李宗仁和白崇禧同時一愣,轉念一想非常有道理,相互對視一眼齊齊點頭,李宗仁和藹地說道:


    “今予(胡宗鐸字),在我軍所有將校之中,安毅與你關係最好,你如今肩負著整個武漢衛戍重任,我再給你委派個全省督辦的職務,由你來與南昌新型工業區建立正常的商貿協作關係,你意下如何?”


    胡宗鐸大喜過望,站起來激動地表態:“宗鐸定會全力以赴!”


    李宗仁爽朗一笑示意胡宗鐸坐下,白崇禧也為李宗仁如此信賴重用自己的心腹大將而深感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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