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三十一日下午,閘北及寶山地區民眾蜂擁而出,舉家帶口大包小包匆匆奔逃,遠離戰亂之地,整個城北哭聲震天,喊聲不絕,協助民眾離開戰地的十九路軍將士難過得流下熱淚。


    安毅站在教堂鍾樓上,舉起望遠鏡徐徐環視,胡子拉渣的臉上一片鐵青,身邊的將校們個個義憤填膺卻咬牙無言,默默傾聽隱隱傳來的哭聲忍受鑽心的痛楚,身為軍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老鄉親絕望地逃離家園,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路悲呼灑淚如雨,心裏的愧疚、悲哀、恥辱和仇恨幾乎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


    “司令,南昌來電,歐先生和小姐一家已經順利抵達南昌,現已安頓下來,道叔請司令無需記掛。”


    二十五歲的陳般年上尉悄然來到安毅身後低聲匯報,這位黃埔七期工兵科畢業生是安毅親傳的得意門生,因基礎紮實、悟性奇佳而被安毅調入士官學校特別班深造,畢業後調入獨立師見習半年,月初安毅組建參謀班子正式調到安毅身邊,擔任上尉機要參謀。


    安毅放下望遠鏡,很久才緩緩回頭:“知道了,去忙吧。”


    陳般年猶豫一下:“司令,不回個電嗎?”


    安毅指向東南方向:“你看,這成千上萬的父老鄉親今晚將睡哪兒?吃什麽?誰能幫助他們?再看看那一個個哭泣的孩子和女人,我這個司令還有心情回電報嗎……”


    葉成上來輕輕帶走難過的陳般年,送到樓梯口,低聲吩咐:“悄悄以司令的名義給歐先生回電,熱情問候並說明大戰在即無暇分身,稍有空餘即前往叩見。”


    “這……”


    陳般年不敢越權。


    “去吧,有事我頂著。”


    葉成揮揮手讓他快去辦,回到安毅身邊,望著上海城方向深深吸口氣再緩緩呼出,沉穩冷峻如葉成這樣的人也覺得自己的心裏沉甸甸的滿是酸楚。


    就在昨日,國民政府發表宣言移往洛陽辦公,實為遷都卻仍死要麵子加以粉飾,宣言發表之前國家主席林森早已率領大批文官倉皇西奔,蔣中正、汪兆銘等在宣言發表後離開南京之前,一麵通電勉勵革命軍將士與日寇周旋到底,一麵授意上海市長吳鐵城、新任外交部長黃郛,拉上所謂的友邦英美領事與日領事村井、司令鹽澤、第十九路軍總指揮蔣光鼐等人談判,最後商定自三十日下午六時起停戰三日,便於戰區人民遷避。


    對於日本人狂妄自大甚為不滿的英國人惱火之下,高舉“正義大旗”,嚴正通知日本。不能容許日軍以上海公共租界為基地,並拉上美國一起抗議日軍在滬的軍事行動,指責日軍違反各國權益,超出防衛手段。賦閑上海的孫科也不甘寂寞,向新聞記者高呼一番口號之後,宣布他將電請軍政部長何應欽迅速派兵增援上海。


    安毅和弟兄們冷眼看著這一切,明知道這是日軍的緩兵之計,卻礙著軍委“停戰期間禁止生釁,違者嚴懲”的嚴苛命令,隻能眼睜睜觀望苦苦等待而無能為力。


    “諸位請看!東北方向出現三架敵機,正在向我開來。”沈鳳道大聲示警。


    眾人舉目望去,很快看到三家噴塗紅圈膏藥標誌的日本軍機低空飛來,安毅大叫不好是轟炸機,眾弟兄立即飛速下樓,跑得最快的林耀東一到樓下就衝向值班室,大聲吩咐防空炮火準備,三十餘名弟兄放下手中一切,飛也似地衝向四輛承載瑞典產雙聯二〇防空炮的改裝軍卡,防空營少校營長大呼發動汽車全速備戰,率先揭開覆蓋車廂的綠色帆布,衝向前方大樹底下,飛快鑽進敞篷指揮車,折騰了五分鍾剛率車隊開出院門,就聽斜對麵的十九路軍司令部方向傳來一陣陣劇烈的爆炸聲,幾塊磚石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激射而來,將教堂正麵的彩色玻璃打得稀巴爛,幾顆撞擊在牆上的磚頭反彈過來砸在地上,冒出串串火花。


    天上的敵機呼嘯而去向南劃出個大圈,不緊不慢地飛向東麵的天邊。


    “叫他們回來吧,沒用,研究所弄不成雷達之前,沒有十分鍾以上的提前預警,鳥毛都打不到一根,回來吧!”


    安毅無奈地望向林耀東:“帶上衛隊,準備運送傷員的車輛,跟我走,蔡將軍的指揮部恐怕遭殃了。”


    葉成黑著臉咬牙切齒:“日本人果然毫無信義可言,定下的三日停火期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對我軍悍然發動突然襲擊……司令,我終於體會你的心情了,知道為什麽你會提前三個月製定頗為狠毒的‘怒龍計劃’,看來不報複他們不行了。”


    安毅斜眼望向走在身邊氣得微微發抖的葉成:“你終於明白我的苦衷了?之前你對我的計劃持保留意見,說不符合國際法,不人道,不能和日本人那樣沒有人性,你現在該醒悟了吧?


    老葉,你足智多謀,與身邊弟兄們比起來也夠厚夠黑,但是你仍然很善良很正統,孔孟道義深入了你的骨髓之中,沒有血的代價,沒有一次次陣痛的洗禮,也許你還是擺脫不了胡子所說的婦人之仁,我覺得你隻有過了自己心裏的這道關口,才會迸發出你傑出的才華!


    相信我,這還隻是個開始,日寇更為血腥更為獸行的畜牲手段還在後頭,日本人今日背信棄義扔幾顆炸彈,與之前在我們二次北伐到濟南、以及如今正在東三省實施無數獸性慘案相比算得了什麽?你不信就走著瞧……出發!”


    葉成難過地望向前方濃烈的硝煙和熊熊火光,仍在嗡嗡作響的雙耳聽到隱約傳來的哀號聲,連忙望去,發現安毅已經衝向東方被炸得一片狼藉的街道和民房,衛隊也跟著衝過去嘴裏大呼救護隊,百米外數以百計的民眾搶天哭地,一片混亂,葉成看到南麵十九路軍指揮部院子被炸塌一個角,原本豎立的無線電天線連同閣樓已經消失不見,院子裏十九路軍軍長蔡廷鍇等將士們怒火萬丈指天罵娘,亂成一團的衛兵迅速衝出,四麵警戒恢複秩序,知道指揮部裏眾將帥無恙,又跑向被炸死炸傷的民眾,沒趕到硝煙刺鼻、滿地殘肢斷臂的爆炸範圍,就看到安毅抱著個斷了半截腿仍在哭喊的孩子衝出來,“撲通”一聲跪在路上,飛快地給孩子捆紮斷腿,嘴裏還在大聲叫喊衛生員。


    此次爆炸正值民眾遷移高峰,死難民眾五十餘人,受傷百餘人,前敵指揮部四輛卡車加上安毅的坐車運了兩輪才將傷員盡數運抵西麵的野戰醫院,渾身血汙的眾侍衛緊緊圍護在安毅周圍,臉上手上全都是血水的安毅卻拉上情報參謀,冷冷命令:


    “馬上拍照,拍完立即衝洗,複製一千張,送到我們各部弟兄們手裏,告訴弟兄們我安毅沒用,眼睜睜看著日寇的飛機在我司令部門口炸死了五十七名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告訴弟兄們,我安毅痛恨自己無能……”


    “司令——”


    “滾開!快拍,我不打擾你,快拍,連路邊的老人和孩子的屍體都照下來,還有那個沒了半截身子的姑娘,都照下來……”


    “司令……”


    沈鳳道衝上去雙手閃電般拍打安毅幾下,彎下腰將暈過去的安毅扛在肩上跑回指揮部,趕過來的蔡廷鍇等人看到安毅被扛著跑大吃一驚全都追了上去,林耀東連忙拉住蔡廷鍇,詳細解釋,把安毅的一席話重複了一遍,隨後告個歉率領衛隊返回。


    蔡廷鍇仰天長歎,大聲喊道:“何止安將軍傷痛?老子也痛入骨髓啊……”


    “軍座,殺吧!他老母的日本人言而無信,我們和他們講什麽信義啊?看看……成片的屍首,成潭的血跡,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就在我們十九路軍司令部門口啊!殺吧!”區壽年大聲吼起來,端正的五官因憤怒而扭曲。


    “下令吧,軍座!”


    將校們個個咬牙切齒,怒吼起來。


    蔡廷鍇掃視一圈,重重點頭:“好!馬上回去商議,此仇不報枉為人!回去——”


    “是——”


    下午四點,南京總部。


    “什麽?你說什麽?日本飛機真的轟炸十九路軍指揮部?”何應欽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金絲眼鏡頻頻顫抖,顯得無比震驚。


    楊傑把三份電報放到他麵前:“部長請過目,兩份是十九路軍司令部和安毅發來的請戰電報,一份是二廳閘北情報站的詳細描述,死難平民增加到六十二人,十九路軍被炸死參謀人員和警衛官兵六人,軍民傷者百餘人。上海各報社記者已經蜂擁而至,相信明天的報紙將會鋪天蓋地刊登這一消息,可以預見到民怨沸騰的景象,要是此消息傳到全國各地,很可能引發更為強烈的示威遊行和出現激進的青年或者組織對各地日僑展開報複,甚至會被各地潛伏的**趁機作亂,嚴重的局勢不是我們控製得了的。僅是來自各軍的抗日壓力,就會讓我們的無線電癱瘓。”


    何應欽緩緩站起,掃視一眼四周默默站立的數十將校,揮揮手讓大家繼續工作,一步步走到楊傑麵前,低聲問道:


    “耿光兄,怎麽辦?辭修和堪侯他們都不在,委座剛到徐州,群龍無首,你我二人無法決策啊!怎麽辦?”


    楊傑長歎一聲:“趕快給委座致電,另急電上海吳市長,請他速去真如走一趟,一定要把安毅所部和十九路軍將帥安撫好,否則,今晚就可能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進而一發而不可收拾。他們兩軍都是性格剛烈的部隊,不可能不報複,特別是安毅,他要是狠起來……後果敬之兄是知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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