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裏的鬆島商社是個規模宏大的商社,社長鬆島酉尾是世代經商的鬆島家族第七代子嗣中的老幺,十五年前未舉行成年禮就備受家族兄長排擠,一怒之下隻身來華淘金,如今他已成為整個鬆島家族中最富有的人,由於自小倍受六個兄長的欺辱和家族下人的嘲笑,性格倔強卻極能忍耐的鬆島酉尾心裏充滿不甘和怨恨,多年來的漂泊與抗爭,又讓其養成了陰鷙狡詐、無孔不入的奸猾性格,但是卻以一張誠摯的笑臉和彬彬有禮的談吐,深受日租界當局的喜歡和信任,多年來不但將日本島內的大批商品傾銷到中國,而且獲得常年向駐滬日軍各機關供應各種物資的特許經營權利,鬆島的商鋪遍布江浙,就連漢口、沙市、重慶等地也都有他的分社。


    由於局勢緊張,虹口道場裏的燈光不再燃亮,道場三百餘來自日本各地的武士全都穿上軍裝,拿起武器,幾次戰鬥下來戰死十數人。


    鬆島透過別墅的窗口,望了一眼斜對麵黑乎乎的道場招牌,微微拉開印上“鬆島丸”三個字的和服衣襟,讓開始變得癡肥的前胸涼快一點,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看都不看矮桌側邊畢恭畢敬跪著服侍他的妻子,仿佛自言自語地說道:


    “還是中國的酒比日本清酒香醇可口啊……看樣子以後的價格會貴起來,一打仗商路斷絕,物流不通,價錢自然上來了……幸子,你聽到我說什麽了嗎?”


    幸子把頭埋得更低:“嗨!幸子一時沒有注意……幸子在想,軍隊征用我們六十名身強力壯的店員之後,接著又征用了我們商社的七輛卡車,幾天來,下人們抱怨他們很辛苦,營業額也成倍降低了……”


    “八嘎,住口!”


    鬆島生氣地拍了下桌子:“你這是婦人之見!純屬婦人之見!六十名來自我們四國故鄉的年輕人被大日本帝國陸軍看上,那是他們的榮譽,是我們商社的榮譽,是我鬆島家族的榮譽!隻要順利占領上海,下一步就能占領南京,占領蘇杭,占領人口眾多而且非常富庶的新興城市老南昌,占領長江沿岸各重要商埠,我們的商品就能在整個支那暢通無阻,營業額也將會千倍萬倍的增長。


    中國有句諺語說得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有時間也多看點兒中國書籍吧,來華十二年,孩子都生了四個,你竟然還無法通暢地閱讀中文版的《三國演義》,我真為你感到恥辱。”


    “可是……要照顧以後的利益,現在的生意也不能放鬆啊!如今商社很困難,特別是近一段時間,由於人手嚴重短缺,我不得不拋頭露麵,現在就連剩下的兩輛大卡車也隻能雇傭中國店員來駕駛……我信不過那個叫楊金彪的中國店員,店中一直傳聞這人拿著我們給的高額薪水夜夜去**,而且他每次看我們日本婦人的目光都很淫蕩,他不看臉隻看胸脯、下體和大腿,附近各家女眷都很反感他……把他辭退了吧,好嗎?”


    幸子頗為惱火地提出請求,看到丈夫麵前的酒杯空了,連忙膝行上前殷勤斟酒。


    鬆島不以為忤,仰頭哈哈一笑:“男人嘛,就該這樣才是,否則就沒有活力和激情了,有男人看你們的胸脯、下體和大腿,證明你們的身體對異性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你們這些女人口是心非,嘴上說不高興難道心裏還真的不高興嗎?哈哈……還真不高興啊,好吧,別皺眉了,等下一批店員從日本到來,我就把這個楊金彪送到軍部的石川君那裏去效力,石川君也看上這個人了,我們就是想留也留不住啊!


    你不知道,楊金彪的另一個身份是上海灘徽幫的打手。這徽幫成分複雜,既反對南京政府,又反對我大日本帝國,其幫主王擎宇(王亞樵)多年來策劃刺蔣、刺宋、刺汪德等暗殺,聞名於世,自去年九一八後開始高調支持抗日,並支持馬占山抗擊我軍占領滿洲,又派出徒弟盛瑜去東北組織抗日義勇軍,可謂罪大惡極。不過徽幫中許多人卻對我們有好感,楊金彪就因發牢騷被點名警告,一怒之下來到我店中工作。楊金彪人長得高大英俊,能力也不錯,雖然不識字但會講日語,也會一點兒英語,難得的是他對自己的中國同胞很無情,對我們大日本帝國很有認同感,養好了能成為我們大日本皇軍的一條好獵犬啊!”


    “原來是這樣……幸子明白了。”


    幸子再次垂下頭,深深鞠了一躬。


    鬆島滿意地點點頭,端起酒杯突然想起件事,再次放下:“給軍營運送的那批魚罐頭完成了沒有?”


    “快了,聽物流主管小鹿君說最遲今晚就能運完,軍方後勤官明日下午就會把所有貨款送到店裏來。”幸子含笑回答。


    鬆島滿意大笑,摸著下巴連連點頭:“喲西!軍方與我們鬆島商社真是親如一家啊,嗬嗬!來來來,幸子,到我身邊來,脫光衣服,我摸摸看,最近你看起來很慵懶,是不是肚子裏又有我的兒子了……”


    深夜十一點,一輛滿載的卡車徐徐開出碼頭十七號貨倉,拐上沿江公路,逐漸加速,駛向日租界,進入市區第一個十字路口時,右邊的街道突然衝出一輛黃包車來,卡車緊急刹車,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差點兒被撞上的黃包車車夫嚇得急忙轉向,誰知由於太過突然,致使黃包車側翻在馬路中間,車上坐著的西裝革履客人和車夫一起摔倒在濕漉漉的馬路中間,躺在地上掙紮呻吟,就是爬不起來,看樣子摔得不輕。


    身材高大、身穿一身黑綢短裝的楊金彪勃然大怒,拉開車門跳下車,走近車夫就是一頓狠揍,西裝革履斯斯文文的乘客爬起來連忙上前勸阻,坐在副駕駛位上押車的日本兵惱火地衝下車,端起步槍不由分說給了勸架的年輕人一槍托,把年輕人打得“哇哇”直叫,撲倒在地,抱著受傷的肩膀痛得一臉是淚,沒轉過車頭挨撞的倒黴車夫被打得蜷成一團,又被孔武有力的楊金彪高高舉起,用力甩了出來,年輕人慘叫一聲,被滿臉是血已經昏迷過去的車夫壓在身下,手腳亂晃,哭喊著求饒,就是起不來。


    剛才還是滿嘴“八嘎”的日本兵看得過癮,向楊金彪豎起個大拇指,用日語大聲讚道:“楊君,很好,你的武功一流,對我們皇軍的忠心更是可嘉!打得好,幹淨利落啊,嗬嗬……”


    “織田君過獎了,能夠為大日本皇軍效勞,是我楊金彪的榮幸。我們回去吧,這是最後一車貨了,到了軍營卸完貨,估計都深夜一點了,織田君累了大半天,也該好好休息一下,由我請客去小酌一杯如何?”


    楊金彪恭恭敬敬含笑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很快和心滿意足的日本兵爬進駕駛室開動汽車,暴厭的楊金彪還不過癮,加大油門轉動方向盤,猛然撞向倒在路上的黃包車,“啪”的一聲黃包車飛出十餘米,狠狠砸在對麵人行道邊的巨大梧桐樹上,“劈裏啪啦”一陣亂響後四分五裂,車上的日本兵和楊金彪相視一眼哈哈大笑,加速而去。


    汽車走遠,行人稀少的街道陰暗處突然衝出兩個敏捷的身影,兩人用力扶起地上的年輕人和車夫,著急地詢問。


    車夫坐起來用袖子擦去滿頭滿臉的鮮血,朝卡車逝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呸”了一聲,轉向扶起自己的年輕人,低聲問道:“實地,炸藥裝上了嗎?”


    “組長請放心,三十公斤的炸藥正好能塞進油箱與大梁內側之間的地方,不用加固就很穩當,還得多謝‘翅膀’大哥提供的圖紙和情報,分毫不差啊!”裝扮成苦力的爆破手陳實地低聲回答。


    “狗日的汪霖,壓著老子也就算了,胳膊肘正好抵在老子的小便處,老子拚命掙紮,你狗日的就是不動,唉喲……”一身西裝早已肮髒不堪的上校軍需官張揚捂著下體,蹲在水坑裏齜牙咧嘴。


    弟兄們見狀想笑又不敢笑,分隊長冷江攙起張揚,低聲勸道:“不讓長官來長官偏要來,屬下也沒辦法啊!走吧,別耽擱了,汽車在拐彎,咱們趕回去喝杯茶,估計就聽到響聲了。”


    十二點十五分,虹口日軍軍營軍需倉庫門前一片繁忙,卻沒有喧鬧,三十餘名日軍官兵排成兩隊,以接力的方式從卡車車廂卸下一箱箱來自日本本土的魚罐頭,司機楊金彪正在與趕來簽字的商社主管小鹿和上尉軍需官吸煙聊天,倉庫南麵二十餘米的一排軍營裏,仍然透出微弱昏黃的燈光,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不時出出進進,兩百餘名傷員痛苦的呻吟聲隱約傳來,南北兩個出口均有荷槍實彈的哨兵站崗。


    聊了幾句,小鹿恭敬地詢問:“山崎君,聽說這次接戰中,吉野大隊的杜賓少佐不幸身負重傷?”


    “是啊,真沒想到,中**隊竟敢如此頑抗,唉!還有村上少佐也受傷了,一顆折射的流彈從鐵軌上跳起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脖子上,搶救了十幾個小時終於活過來,不容易啊!”軍需官望著傷兵營,微微搖了搖頭。


    “太不幸了——”


    “必須要讓中國人血債血償——”


    “……”


    “祝願貴軍早日攻占上海——”


    “轟——”


    楊金彪諂媚的聲音剛落,一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炸驟然響起,烈焰冒出的一刹那,整輛運貨卡車撕裂的碎片激射而出,刺目的光柱和濃烈的硝煙衝天而起,楊金彪、小鹿、軍需官、三十餘名卸貨日軍連同卡車碎片和整棟倉庫,轉眼間灰飛煙滅。


    三十公斤烈性炸藥加上油箱汽油的助力,巨大的衝擊波摧毀了方圓五十米內的所有建築,四處激射的鋼鐵殘片和肢體拋出百米開外,軍營的兩重圍牆如紙糊般傾倒,寬大的倉庫和二十米外的傷兵營幾乎完全消失,熊熊的火焰四下飛濺,點燃了周邊諸多房屋,兩百米內大部分玻璃窗戶被瞬間震碎,磚石斷木夾雜著數不清的殘片如暴雨般灑落,發出陣陣“劈劈啪啪”的聲音,整個上海在這天搖地動的一瞬間盡數驚醒。


    巨響過後,警報聲淒厲響起,直衝雲霄,日僑區火光熊熊,哀號聲、哭喊聲震天響起,幾聲淩亂的槍聲更增添了緊張恐懼氣氛。


    公共租界、法租界隨即警報聲聲,哨音四起,驚恐的民眾、奔跑的軍人和警察滿街都是,姍姍發動的消防車、聯絡車一片轟鳴,各國使領館電話鈴聲響成一片,黃浦江上所有船隻開啟了燈光,整個上海城籠罩在無盡的恐怖之中。


    英國領事從睡夢中醒來,驚慌失措地站在破碎的窗子前麵,迎著凜冽的寒風,緊張地眺望虹口方向,美國領事館內腳步混雜,叫聲不絕,紛亂的聲音高聲問答是否中**隊打進來了?


    杜公館裏,披上大衣的杜月笙快步走進前堂,伸手拒絕下人遞上的茶水,著急地詢問愛徒萬墨林和辛逸:“怎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日租界發生了空前劇烈的大爆炸,沒有其他交戰跡象,響幾槍之後全都是喊救命的聲音,估計日本人倒大黴了。”萬墨林有些疑惑地回答。


    杜月笙沉思片刻,抬頭問道:“這一聲巨響太厲害了,我的床都震了幾下,如此大威力的爆炸,不知道是不是惡意報複?”


    辛逸與萬墨林相視一眼,想了想上前半步,低聲說道:“不像,十九路軍雖然被炸毀指揮部,但是他們不會想到這樣極端的報複手段,這種手段更像是咱們江湖幫會的手筆……會不會是徽幫的王九光(王亞樵字)出手了?他那人嫉惡如仇,對日本人又切齒痛恨,有如此手筆也不奇怪,要不然就是日本人運軍火不小心,累得自己遭殃了。”


    “嗯,這些都有可能……”杜月笙沉吟著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什麽,抬頭詢問辛逸:“安司令不是秘密到達前線了嗎?這兩天你和他們聯係過沒有?”


    “沒有,自從三天前接到安司令委托辦事處贈送的五輛新車之後,徒兒尚未與他們有任何聯係。”


    辛逸神色從容,言語平和,整個人和往常一樣,看不出絲毫異常。


    杜月笙歎息一聲:“唉……這天下恐怕要大亂了,通知下麵的人,這段時間給我收斂一些,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千萬不要出去惹事。”


    “遵命!”


    萬墨林和辛逸悄然退下,杜月笙走出二樓陽台,望向火光熊熊、濃煙蒸騰的日租界,不住搖頭。


    與杜公館相距不遠的毅園裏,楊飛、張揚、劉昊等九名弟兄圍坐一堂,舉杯同慶。


    楊飛端起美酒,站起來麵向陳實地:“陳中尉,謝謝你,你讓我安家軍和十九路軍弟兄出了口惡氣。”


    陳實地連忙站起來:“不不!屬下身為軍人,能夠被選入特別行動隊,深感榮幸……師傅,謝謝你,師傅,我敬師傅一杯!”


    矮小的上校教官韓先至哈哈一笑:“坐下吧,客氣什麽?楊長官請坐……實在要謝的話,別謝我韓某,而應該謝楊長官周密而完備的計劃,謝我們司令給了弟兄們這份膽識和血性,謝我們堅強的後盾——所有安家軍的弟兄們!”


    “說得好!老韓,喝!”


    “喝!”


    弟兄們舉杯痛飲,換上幹淨睡袍的張揚懶懶地向後一靠:“我說老韓,你這家夥什麽時候說話變得文質彬彬的了?”


    韓先至放下杯子,自嘲一笑:“整天跟一群教官待一起,最近一年的學生們也比原來的學生有文化有修養,所以我也不能總是罵罵咧咧的,套用司令的話說,該是與時俱進了,嗬嗬!”


    眾人哄聲大笑起來,張揚笑完突然問道:“大家說司令現在在幹什麽?”


    “看焰火!”劉昊說完微微一笑。


    眾弟兄一愣過後再次暢聲大笑,劉昊等弟兄們笑完,鄭重其事地說道:“我建議命令各組全都返回,除第三組之外,全都回到報社印刷廠和發行處幹臨時工,日本人很可能從明天開始展開瘋狂報複,我們得注意隱蔽。另外,集中起來有利於行動的傳達,下一步的行動恐怕更為艱險。”


    楊飛點了點頭:“同意,各小組執行吧!”


    “是!”


    “喂喂,我幹嘛?”張揚問道。


    劉昊和氣地回答:“天一亮你就回你家,回去大肆造謠,明白嗎?這也是一個很重的任務,非你這個上海灘名流的子弟不可。”


    張揚有些氣餒地罵道:“奶奶的,老子堂堂一個上校軍需官,竟然去幹造謠蠱惑的勾當……”


    “有意見嗎?行,我這就跟司令請示讓你回去。”楊飛認真地說道。


    “不不!不!我願意行了吧?離家這麽久了,我還沒回過家呢,再說了,家裏給我相中的那個女孩我得見見啊!你們這群家夥個個都有了老婆孩子了,老子也不能太過落後,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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