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雨、濃煙、鐵甲、長槍,一張張熟悉的臉如飄落眼前的枯葉飛舞盤旋,漫天廝殺聲在鋪天蓋地突如其來的烈火吞噬下,瞬間消失……“司令醒了……”


    安毅睜開眼四下看看,悶哼一聲緩緩坐起,沈鳳道連忙上去,將他輕輕扶起,又在背後墊上個枕頭。安毅喝完半杯醫生遞來的熱開水,舔了舔結痂的嘴唇,逐一向周邊眾將校注目行禮:


    “都在啊,這是哪兒……各部弟兄安排得怎麽樣了?”


    尹繼南低聲回答:“這是野戰醫院邊上的後方指揮所,全軍各部八千五百餘名完好或輕傷弟兄駐紮醫院西麵營區,近兩千重傷弟兄都得到很好的救治,兩日內就會和先期七千餘名弟兄一樣運送至後方醫院,戰死弟兄九千八百五十九人造冊完畢,屍體……就埋在野戰醫院東麵的走馬河畔山崗上,麵向東方的戰場……”


    眾弟兄心情沉重,不願說話,安毅點點頭低聲安慰:“為國捐軀死而無憾,生者死者均無上光榮,回頭做好撫恤事務即可,都不要太難過。北伐以來,我軍各時期作戰、訓練、建設過程中犧牲將士幾近兩萬五千人,並沒有使我們變弱,反而越來越強,越來越堅定,證明我們的人生道路走對了,無怨無悔。


    昨天在戰場上,我以為自己很快也會到地下見見兩萬多先死的弟兄了,說實話,當時我沒有半點兒遺憾與留戀,隱隱中似乎有些解脫感,唉……剛才我睜眼之前想了好一會兒,張開眼突然覺得天地空闊許多,看到大家都在,覺得原先那些仇怨、那點兒名利,似乎不值一提了。”


    “司令……”


    “大哥……”


    沈鳳道微微一笑,欣慰不已,知道安毅的境界自此又進入一個嶄新的空間。弟兄們則無比感動,均有所明悟,葉成、楊飛幾位也頻頻點頭深思不已。


    尹繼南低聲稟報:“大哥,夏儉率領警備三師開到太倉,奉命就地駐紮,嚴守江防,程光兄親率水警師和船隊一路運送,安置好弟兄們估計很快就會回來看你。再一個,昨夜文白先生深夜來探望,你沒醒,小弟陪他說了不少話,他說想讓你兼任第五軍參謀長,又擔心蔣、蔡二將軍他們會有別的想法,據先生透露,恐怕校長和中央軍委各部主管會秘密前來巡查慰問。”


    安毅沉默片刻,低頭找鞋,林耀東連忙把一套幹淨的作戰服遞了上來,安毅說一起出去透透氣吧,兄弟們聞言絡繹離開堅固的地下指揮部,三三兩兩轉出地麵曬太陽,總結戰事。


    安毅換上衣褲,戴上軟帽,紮緊武裝帶,看看包裹潔白紗布的右手,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肋骨,低聲詢問沈鳳道自己睡了多久竟然感到精神不錯?沈鳳道回答現在快上午九點,你睡了足足一個對時,期間醫生輸液我也幫你紮了幾根銀針,吐血是舊傷未愈還有疲勞過度,再加上戰場艱險、胸中鬱結突發所致,休養幾天即可,不礙事的,唯獨需要注意的是燒傷的手不能碰水。


    十餘分鍾後,安毅走出上行的通道,剛剛趕到正在與尹繼南、葉成等弟兄聊天的蔡廷鍇、譚啟秀等人看到安毅,連忙大步迎上。周圍中央社和上海各大報以及歐美幾國的二十餘名記者看到安毅後,立刻停止交談,想要上前采訪卻被陪同而來的衛戍司令戴戟委婉勸阻,隻好離得遠遠的昂首翹望。


    蔡廷鍇拉著安毅的左手,退後一步上下打量:“聽說老弟親臨一線,身先士卒苦苦鏖戰,五千勇士終於頂住最艱險的半小時,最後反守為攻,與援兵一起痛殲日寇保住陣地,我們聽到急報揪心啊!”


    安毅微微一笑:“很久沒上一線了,昨日一戰確實慘烈,四十四師五千餘弟兄能自己走下戰場的僅為一千八百餘人,相比於死傷的四千餘弟兄,小弟算是幸運的了。”


    “安老弟勇猛如昔,令人欽佩啊!不過,你也要有挨罵的心理準備才好,雖然力挽狂瀾,戰功卓著,但同時你也違反軍紀了,哈哈!”譚啟秀一旁打趣,暗示蔣委員長和軍委將帥的到來。


    安毅聽了這話,再看看遠處的中外記者,連忙詢問:“委座他們何時到達?”


    “快了,侍從室聯絡官早已到來,我們幾個正與繼南和葉成老弟商議如何迎接呢。”蔡廷鍇回答。


    安毅建議:“先去十九路軍各師陣地,再到後麵的野戰醫院吧。”


    “不不!二十四軍弟兄打得很艱苦,損失慘重,十不存三,先去醫院西麵的大營為好。”蔡廷鍇客氣地說道。


    周圍眾將看到兩個老大相互謙讓,相視一笑,突然一聲響如洪鍾的呼喚傳來:“老大,夏儉來晚了啊!”


    眾將聞聲後望立刻讓出一條通道,望向滿腮胡子、神色激動的夏儉如風而來,不由嘖嘖稱歎,含笑點頭。夏儉衝到安毅麵前,上下打量,再圍著安毅轉了一圈:“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你想嚇死弟兄們啊?”


    “夏儉,別胡說八道!介紹一下……”


    安毅剛要給夏儉介紹蔡廷鍇等人,晃眼看到一身少將軍服的勞守道和西裝革履的歐耀庭在一隊侍衛的護送下大步走來,朝思暮想令安毅無比心疼的歐楚兒緊挽父親的手,一身飄逸的麥色駝絨大衣下的身軀不停顫抖,蒼白的臉上滿是淚水,眼睛已經無法睜開。


    安毅顧不上一切,轉身大步迎上,握住勞守道的手,看著他通紅潮濕的眼睛和逐漸加深的皺紋,鼻子一酸,低頭呼喚:“叔……”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


    勞守道重重點頭,用力一握安毅的左手,輕輕把安毅帶到歐耀庭麵前:“歐兄,小弟沒替你管好小子,請歐兄海涵啊!”


    歐耀庭凝望胡子拉渣熱淚湧出凹陷眼眶的安毅,心中百般滋味不停翻湧,張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下意識地抓住安毅的手臂頻頻點頭。


    安毅看著歐耀庭迷糊的眼睛,斑駁的鬢發,看著他抖動的雙唇和滿臉的期待,閉上眼睛,重重跪下:


    “爸,孩兒苦了你了,為了孩兒的這點功名,為了孩兒的這點理想,讓你老人家上下奔波,輾轉東西,孩兒此生……不知何意報答……”


    歐耀庭仰天揮淚,緩緩蹲下,抱著愛婿的肩膀喜極而泣:“毅兒,你知道我等你喊聲爸等得多苦啊……”


    “毅哥哥……”


    楚兒再也控製不住山崩海嘯般的情感,撲在安毅肩上,緊緊擁抱,失聲痛哭,久別重逢的悲歡情感,深深打動了現場所有人。


    老道擦去淚水,上前攙扶歐耀庭,低聲安慰說一切都好一切都如意圓滿了,歐兄和嫂夫人可以安心了。


    安毅捧起楚兒哭得通紅的小臉,仿佛看到了昔日那個在沙麵西餐館裏淘氣的小妹妹,看到了那個臨跑進學校門口還頻頻回頭張望的人兒,心中百感交集,無法抑製,楚兒淒婉的嗚咽更是將周邊弟兄們感動的一塌糊塗,遠處的記者們看到如此動情的場麵,哪裏還控製得住,一個個飛快衝過來,舉起照相機就要拍下這令人動容、充分展現戰地浪漫愛情的一瞬間。


    安毅突然緊擁楚兒,豁然站起,俯下頭給了眩暈的楚兒深深一吻,朝陽下眉梢上的淚珠流光閃爍,楚兒呼吸急促,淚如泉湧,緊緊抱住安毅強壯的脖子,臉上泛起幸福的潮紅,輕風吹來,扯動安毅手上鬆開的綁帶,飄飄搖搖,將楚兒的長衫吹得獵獵招展,在天邊仍在嫋嫋升騰的硝煙和周圍一片鋼槍戎裝的映照下,忘情緊擁的兩人是如此的淒美,如此地令人動容,七八架照相機也就在這時“劈劈啪啪”響了起來。


    不知誰的一聲口哨引來陣陣掌聲和歡笑,安毅猛然驚醒,連忙抬頭,將羞澀得縮進自己懷裏的楚兒猛然抱起,頭也不回,大步走向地下指揮部,走到半路還不忘記低聲吩咐目瞪口呆的林耀東守住入口。


    指揮部裏的弟兄們看到安毅抱著個大美人進來,全都驚訝地停下手中的工作,安毅吼出句還不快滾弟兄們立即消失殆盡,安毅將悲喜交加羞得不敢睜眼的楚兒輕輕放在窄小的行軍床上,如餓狼似的順勢撲下,再次熱吻起來……指揮部外一片歡笑,蔡廷鍇幾個原本就是省港富豪歐耀庭的老熟人,此番意外見麵,自然親切不已,當著歐耀庭的麵,對安毅讚不絕口,說什麽也要喝上廣東女婿的喜酒才行。


    如釋重負的歐耀庭神采奕奕,笑聲朗朗,超凡的氣度和略帶霸氣的自信再次回到他的舉手投足之間。


    勞守道聽尹繼南悄悄說侍從室內衛組長蔣孝先上校已到,委員長的車隊已在西麵五公裏就要達到此處,連忙辭別蔡廷鍇等人走到一旁,望了一眼大馬金刀坐在指揮部入口處吸煙閑聊的沈鳳道和林耀東等侍衛,搖頭一歎,讓邊上的葉成走近點兒一起商量,看樣子安毅一時半會兒出不來,這個時候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叫得動他。


    葉成三言兩語就把問題解決,三人走到蔡廷鍇身邊略作商量,蔡廷鍇知道安毅小兩口數年不見久別重逢,自然識趣,會心一笑不再推辭,立刻叫來蔣孝先做出安排:請委座和各部長官先行視察十九路軍各部,再返回野戰醫院看完傷病員,慰問醫務人員。


    蔣孝先點點頭快速乘車離去,尹繼南、葉成、顧長風、夏儉等將校和十九路軍蔡廷鍇等數十將校紛紛上車跟隨其後,浩浩蕩蕩地去覲見委座,記者們在戴戟的照顧下登車,興奮地跟隨準備采訪,原本寬大的林中空地上,隻剩下安毅所部中低級將士和歐耀庭、勞守道等人。


    “不像話!不像話!都軍委委員參謀次長了,還是這麽任性胡來,歐兄,咱們哥兒倆得好好管教管教他才是。”勞守道望著指揮部入口,頻頻搖頭。


    歐耀庭歡快不已,暢聲大笑:“情之所至,理解啊,哈哈!來的不就是蔣委員長嗎?先總理中山先生對愚兄都是彬彬有禮的,黨內元老汪兆銘、吳稚暉、於老、胡老和任潮兄等人都是我的老朋友,蔣委員長不來見我,我跑去見他幹什麽?何況與楚兒久別重逢的毅兒,再大的事情也沒有人情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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